劉希堯道:“侯兄的意思是,八大王唱這一出,還是緩兵之計咯。”
侯大貴鄭重其事道:“不然怎地,還真當能安安穩穩做他的太平官兒不成?各位有所不知,西營現在與左良玉私底下縱兵私鬥,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端的是熱火朝天。熊文燦瞧他也不自在,早晚欲除之而後快。照這狀況,他張獻忠能将個烏紗帽保至明春,已屬不易。”作爲趙營的肱骨重将,侯大貴也有機會接觸許多隐秘的情報,其中就包括張獻忠與朝廷各方勢力的關系網。此時他輕輕擇要點了兩句,原本面有愠色的賀錦等人神情明顯緩和不少。
李萬慶說道:“侯兄位高權重,說出來的話自是重如千金。我看張獻忠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東山再起是必然的事。既然如此,那麽貴營屆時是否也要遙相呼應?”話鋒一轉,又回到了趙營上。
作爲趙當世的說客,侯大貴此行的使命就在于拉攏賀錦等一票中間派投靠趙營。内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需得讓這些漂泊不定的掌盤子們相信趙營可靠,否則趙營連自己的基本盤都不穩,談何有餘力照拂其他營頭。
李萬慶心思細膩,主動将話題挑到浪尖上。侯大貴清楚,對方這一問攸關重大,自己的回答若有一絲一毫的閃失,必然會令這些精打細算的掌盤子們心生疑慮。這些人都是如履薄冰慣了的驚鳥,顧慮甚多,一旦失去他們的信賴,那麽辛辛苦苦的這承天府一行,也就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李延朗固然把細沉穩,但畢竟沒經曆過這種場面,事到臨頭隻能屏氣凝神,一語不發看向侯大貴。但聽侯大貴輕咳一聲,道:“我趙營與西營素無瓜葛,隻因與昌平陳總兵有舊,故此歸附。如今正自休養生息,靜觀時局之變。倘若真個伺機而起,那也不爲響應西營,而會自辟前路。”
李萬慶聞言不語,顧視賀錦、蔺養成、劉希堯,也均自沉默。雖一時瞧不透這四人心思,但李延朗心裏清楚,侯大貴這一答,毫無疑問堪稱上佳。
在外人看來,趙營随西營一同接受招安,關系必然匪淺。李萬慶提問時也有心将兩營綁在一起觀察侯大貴态度,但老練的侯大貴很敏銳覺察到了這個陷阱。他的回答不長,但字字珠玑,很有力地将李萬慶等人的試探壓制了下去。
進一步剖析,這回答蘊含了三層意思。
第一層意思,關鍵在于“素無瓜葛”四字上。正如如今楚豫流寇中分老回回派、曹操派、中間派一樣,張獻忠的手底下,也同樣有着一大票追随者。而賀錦等人爲何甯願輾轉颠沛,卻始終不願歸附張獻忠,旁人或許沒意識想到這點,但侯大貴則認定,這幾人與張獻忠定然有着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矛盾。否則當初張獻忠投降時,像攜同趙當世、杜應金、馬士秀等一般捎上他們其實并非難事。想通了這一條,侯大貴的反應就有針對性,他開門就明言了趙營與西營沒有密切關系,在一定程度上有助降低賀錦等人的抵觸情緒,改善趙營在他們心中的形象。
第二層意思,則是“自辟前路”四字。賀、李、蔺、劉四家,絕非泛泛之流,不說一流強寇,卻也都很有些實力。趙營既然有心招攬他們,那麽首當其沖便是
要凸顯出趙營自身的獨立性以及底氣。試想,如若自個兒尚仰人鼻息、受人驅策,又何以服衆?趙營在趙當世的率領下,打過不少勝仗硬仗,知名度很高,隻要與張獻忠撇清關系,别人沒有理由不相信趙營的貨真價實。
第三層意思,出于“靜觀時局之變”六字。侯大貴不是第一次代表趙營出席重要談判,實際上,包括當年漢中與官軍的談判周旋等等事宜,都是由侯大貴代表趙當世出面交涉。結果證明,侯大貴本身在趙營的地位夠分量,又狡黠善變,所以每次談判遊說,都能取得不俗的成績。而此次趙當世因自己分身乏術,故再次派侯大貴前來承天府走一遭,也全是信任他使然。侯大貴深知談判之中大忌便是和盤托出,他曾總結“雲山霧罩,雨霧看花”八個字用以說明談判的精髓。當下也是這樣,縱然李萬慶徑直發問趙營的計劃,但侯大貴絕不會對他透露半個字。簡簡單單以“靜觀其變”相答,既不敷衍,也有暗部疑陣之功效,讓對面摸不清頭腦從而不敢掉以輕心,輕視趙營。
果不出李延朗預料,侯大貴說完不久,起初斂聲不語的賀錦四人終究還是捺不住性子,顯出了幾分急躁。
侯大貴深谙其道,感到時機略有成熟,毫不遲疑主動出擊道:“四位都是江湖上名聞遐迩的大掌盤子,又與我家主公結有厚誼。往年天各一方,難以交往,而今兩邊卻近在咫尺,我家主公甚感欣慰,故差在下來與四位一叙舊情,再建新誼。”
蔺養成幹笑一聲道:“趙老弟的好意,我等心領。隻是官賊殊途,那舊情好叙,這新誼倒怎麽個建法兒?”說完,給李萬慶使個眼色。
李萬慶立即接過話茬,食指輕刮頰邊胡渣道:“人言道‘道不同不相爲謀’,我等與趙兄弟投契,本意是戮力同心,不願分道揚镳,但若以官賊身份長久來去,勢必不利于貴營,也于我等無益。所以現實之問題便是,我等與貴營要建立穩固聯系,隻能或同而爲賊,或......”話到這裏,抿上了嘴。
他點到爲止,但意思昭然若揭。
侯大貴心中怎不了然,他此來,若無幹貨說話間又怎會有底氣,隻略一沉思,便道:“我家主公明言,與諸位情如兄弟,貧賤不相輕、富貴不相忘。今我營僥幸得受朝廷赦令,又如何能安心坐視諸位流離無定?”
這句話出口,賀錦四人登時振奮,各自探身問詢:“侯兄的意思是......”話沒說完,廟外忽有兵士匆忙奔入,神情緊張對賀錦等人小聲禀情。
侯大貴見着賀錦等人臉色陡變,嘴唇微顫,心中一緊,道:“出了何事?”
賀錦倒也不瞞,直接道:“不知怎麽走漏了風聲,引來了常國安的人,現在他帶人已摸上山了。”
李萬慶補充道:“侯兄恐怕不知,這姓常的本是川中棒賊,後來出川,數易其主。說是三姓家奴也不爲過,而今跟着羅汝才爲虎作伥,與咱們不對付,私下也不知使了多少絆子。要不是我幾個團結一緻,怕早給羅汝才和這姓常的的吞并了。”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賀錦、李萬慶等人雖說與羅汝才聯營而動,但說到底是爲了自保而非真正懷有“革命友誼”。迫不得已聯手抵禦官軍的同時,内部鬥争也一刻不消停。羅汝才日思夜想就是徹底将這幾營中間派滅了吞了,雙方的鬥智鬥勇、千回百轉,即便賀錦等不說,從他們的表情上,侯大貴也能感同身受。
其實這個“托天王”常國安,侯大貴并不陌生,幾年前
趙營第一次入川,與當時川中棒賊渠首“争天王”袁韬交攻,常國安其時作爲袁韬麾下大将,也曾與趙營激戰。但終因戰敗與袁韬起了龃龉,後來不堪猜忌徑自出川了,接着流轉多處,最後歸于“曹操”羅汝才一派。不論趙營與常國安的舊怨,或者現在賀錦等人與羅汝才的對立,常國安的不期而至想必來者不善。
據報常國安這次帶來的人馬在五百以上,一看就是有備而來。而山神廟上下賀錦四人随行護衛的兵士不足五十人,衆寡懸殊,若硬拼必敗無疑。
侯大貴見賀錦等人拔刀意欲拼命突圍,乃勸道:“常國安想必早有了甕中捉鼈的打算,我等徒鬥無益,不如穩下來,先與他聊聊,随即應付。”
李延朗亦對李萬慶道:“五哥,對方來勢洶洶,不可硬與。”
李萬慶點了點頭,又對賀錦三人看看,幾人同時插刀回鞘,面色陰郁各自穩坐凳上。不多時,随着一陣綿長笑聲,常國安靴聲橐橐快步入廟,身後十餘名頂盔掼甲的兵士團簇擁護。
幾人定了定神,堆起些笑,一起站起拱手道:“原來是老常來了,真是稀客,有失遠迎。”
幾年過去,常國安看着倒是比之前清癯了許多,早前還算豐滿的面頰這時已然瘦得顯出了颔骨的輪廓,唯一沒變的是那雙圓溜溜的小眼睛。他環顧廟堂一周,笑道:“我算得什麽稀客。我卻聽說,今個兒有北面來的稀客駕臨,惹得幾位大哥都要挪動尊駕迎接,才屁颠颠趕來湊趣,也想露個面不是。”
賀錦幹巴巴道:“那可不敢當。常兄是羅大掌盤子眼前的紅人,俺們可高攀不起。”他但覺今日兇多吉少,橫下心後隻想着就算死也要死的硬挺,話語間已然帶起些火藥味。
常國安笑笑道:“左金王說話還是客氣。”轉目瞅見侯大貴與李延朗,故作驚異,“咦”了一聲道,“這二位卻面生。難不成就是傳言中北面來的貴客?”
侯大貴從不輸陣,應聲對着常國安拱拱手道:“常掌盤,幸會。”
常國安龇牙笑着道:“承蒙貴營當年照顧,自出得川來四體健全,算是無恙吧。”隻聽這句話,看來他是早知侯大貴與李延朗的來曆了。
“昔時各爲其主,雖有争鬥,但大體在公不在私。我家主公每每提到川中經曆,贊譽最多的還是常兄你的部隊。”侯大貴不愧見慣風浪之人,兩句出口,面色轉白爲紅,氣息同樣均勻如初。
“各爲其主......”常國安喃喃将這四個字又說了一遍,聲音一振,邊搖頭邊道,“那時各爲其主,這時一樣各爲其主。常某既爲羅大掌盤效力,就免不得與諸位說些不愉快的話。大掌盤子曾定下規矩,嚴禁各部私自結交官府衆人,一經查明,嚴懲不赦。”臉色一凝,“趙營而今已是朝廷敕封的援兵營,這兩位更是當中重将顯貴,賀兄你們抛下老本營不顧,來這荒郊野嶺私會,似乎有所不妥吧。”
李萬慶哈哈一笑道:“縱使左良玉、賀人龍等輩,咱們也沒少與他們稱兄道弟,打過交道。我幾個與兩位客人私誼甚笃,如今不過朋友叙舊罷了,常兄怎生緊張得像老婆紅杏出牆也似?”
常國安搖頭道:“今時不同往昔,一切需以羅大掌盤馬首是瞻。我此來,沒有其他意思,既然叙舊,我家羅大掌盤最是好客,幾位以及北面的兩位朋友盡可都去老本營大帳内好好談論。”說着,将刀往桌上一放,一時間,手下兵士将賀錦、侯大貴等人包圍了個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