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應諾,自他們身後又走上一人,對侯大貴道:“統制,向山腳路過的樵夫打探過了,沿這條土路向上便是山神廟。”
侯大貴朝他笑一笑道:“方才尚在想老李你怎麽還沒影兒呢,這次山神廟之會,若無你在,我可要失一大臂助。”與他說話的正是當下趙營無俦營前哨的哨官李延朗。侯、李二人不久前奉命趕來承天府辦事,星夜兼程至今,才算到了關鍵時候。
侯大貴是無俦營統制坐營官,也是李延朗的頂頭上司,李延朗在與他說話間從始至終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造次。
侯大貴欣賞李延朗低調的性格以及帶兵的能力,很早便希望将他拉攏到自己的麾下,但李延朗似乎有意與侯大貴保持距離,對侯大貴的幾次試探都裝聾作啞。侯大貴雖說郁悶,可也沒有急躁,因爲他清楚李延朗頗受趙當世器重,且有些來頭,迫之無益。因此打定主意,即便無法将李延朗收爲己用,至少也得與其人維持住良好的關系。
在他看來,畢竟目前在趙營侯、徐、郭、韓、王五大将中,徐、郭二人算一個鼻孔出氣,王來興是趙當世心腹,韓衮則超脫于外,自己要鞏固住地位,壓制住另外四人,少不得要中級将領們的支持。而無俦營中,中軍白旺、參事督軍覃奇功都不是能夠拉攏的對象,所以獲得前、左、右、後四哨掌兵哨官的支持就顯得尤爲重要。
談不幾句,一隻鹧鸪自林梢低掠而過,與侯、李同行的三名護衛揮動開山刀,劈開前路的幾叢刺灌。擡眼處,是幾段殘斷的黃土牆。黃土牆後,有一間竹屋,但上頭敷蓋的幹草已七零八落全無遮蔽,竹屋的木門下邊也腐爛了大半,有氣無力地挂着。而在竹屋側方,一座廟宇落于幾株高聳的古柏之間,但看其形貌,亦是失修已久,磚瓦脫落多有,廟前幾座石雕也東倒西歪,藏在雜草之中,與竹屋殘破仿佛。
“僻靜清幽,這倒是個談話的好去處。”侯大貴幹笑兩聲,語帶嘲諷。這時候,廟門口有人見着了他們,當即返身進入山神廟内。不多時,數人走将出來,當中一個魁梧漢子尤爲急切,三步并兩步大跨上來,徑直抱住李延朗道:“九子!”
李延朗亦激動道:“五哥!”
侯大貴笑了笑:“果然是龍兄虎弟,今得聚首,大慰人心!”
李延朗松開手,介紹道:“五哥,這位便是我趙營統制官侯大貴。今日會,侯統制爲主使,我爲副使。”又道,“統制,他是我族中五哥......”
“我知,‘射塌天’三個字報出來,但凡江湖中人,誰不豎個大拇指?”侯大貴立刻接過話,“在下趙營侯大貴,見過李掌盤子。”
那魁梧漢子搖搖頭道:“略得些虛名罷了,愧不敢當侯統制贊譽。”這漢子便是當今頗有名氣的大寇“射塌天”李萬慶。李萬慶是陝西延安人,聽說其家族源出隴西李氏,隻不過是偏房小枝,且到他這一代早已中落上百年,情況比之那“漢室宗親劉玄德”也好不到哪裏去。他當初背族從賊,是以自起“萬慶”爲名以免玷污族譜,但到了後來,卻混出了名堂、日漸壯盛,這“萬慶”之名也好似成了本名。
李萬慶讀過點書,頭腦靈活、善于應變,雖自起
事來跌宕起伏,但終歸都能穩固向上,且在各家大勢力間來回求存,始終保持着十分的獨立性。以名氣而言,與劉國能旗鼓相當,二人的行事作風也有些類同。趙當世之所以此次派李延朗随侯大貴同來承天府辦事,也是考慮到了他與李萬慶的宗族關系。
說話間,幾人自李萬慶身後也走上來,李萬慶指着一名黝黑五短身材的中年漢子,道:“此乃賀掌盤。”又看向側邊一個尖三角臉的漢子,“蔺掌盤。”最後拍拍右後的圓臉漢子,“這是劉掌盤。”
侯大貴聽了,心中了然。“左金王”賀錦、“亂世王”蔺養成、“争世王”劉希堯,無一不是曾經縱貫馳騁川陝乃至東南的當世大寇。
賀錦笑眯眯地看着侯大貴道:“侯統制,你家掌盤子現在可好?”
侯大貴笑道:“托左金王的福,我家主公萬事安康。”接着補一句,“我家主公常在人前提的一句話便是,若無那時左金王贈藥,便無今日趙當世。”
賀錦聽罷,洪聲大笑,笑聲震林嶽,甚是爽朗。
李萬慶道:“老賀,人趙老弟現在是朝廷命官,該稱大人才是,你還土垃吧唧稱什麽掌盤子。”
賀錦面帶笑意:“俺這不是說溜嘴了嗎。整日價都是與這家掌盤那家掌盤說話,卻從沒榮幸和官府的大人們講過話,難改口咯。”說着對侯大貴道,“俺早就知道,趙兄弟不是池中物,有朝一日定當騰飛九天,現在看來,俺這眼光也不算差。”又笑笑,“更聞他近日斬殺了張雄飛那豎子,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是個好漢真豪傑!”
蔺養成也道:“不錯,我亦曾有幸與趙兄弟共事。那時我與他均在李闖王手下效力,是他力排衆議,定下圍殺曹文诏的方略,更親手割下了姓曹的首級,大振我義軍氣勢。現在想來,那份膽勇,實非常人能及。”言及此處,上去握住侯大貴的手道,“侯統制,我們見過。可惜貴營後來就轉移了,你我難進一步交往,甚是遺憾。”
侯大貴笑道:“無妨。我欽慕掌盤之名,神交既久,分外珍貴。”心中其實對蔺養成的鬼話完全不以爲然。
蔺養成歎氣道:“早知道當初就不該留在陝西,更不該又出了河南。否則與趙兄弟共襄大義,轟轟烈烈幹下一番事業,豈不快慰!”
此時,李萬慶插話道:“老侯,老劉是我等的好兄弟,不是外人。他來此捧場,你不介意吧。”說話時雖半是調笑,但眉宇中卻蘊有一絲擔憂。
侯大貴立刻大笑道:“怎會介意!劉掌盤子的名号如雷貫耳,我先前還怕請不動劉掌盤,現肯賞光,高興還來不及。”李延朗附和稱是。
李萬慶等人聞言皆歡笑,侯大貴心中對此卻是透亮。在來承天府前,他已經了解過當前湖廣、河南諸寇的态勢,各類大大小小流寇營頭雖多,但大體上可以分爲曹操派、老回回派以及中間派三派。
曹操派與老回回派,顧名思義,派内成員分别是曹操羅汝才與老回回馬守應的鐵杆粉絲,以他倆馬首是瞻。比如“一丈青”施公達、“一條龍”張立、“小秦王”王光恩、“關索”王光泰以及“整齊王”王和尚等,無論是走是戰,均緊跟羅汝才的步伐。而像“混十萬”馬進忠、“革裏眼”賀一龍等,則始終圍繞馬守應,與之同仇敵忾。
其實這也是近年來流寇内部的一個趨勢,即面對日益緊逼的朝廷以及逐漸枯竭的地方資源,當初零散的小勢力慢慢都開始融入了幾家較大的營頭,以求自保。在陝西,李自成的闖營已經基本完成了對陝中流寇的整合,一家獨
大。而趙當世若不選擇出川,而是堅持在川中活動,四川基本上也會插上趙營的旗幟。湖廣、河南等地因爲流寇爲數甚衆,所以同化過程要慢上許多,但也早顯出端倪,即張獻忠、馬守應、羅汝才三家脫穎而出。因尚未完成徹底整合,故而依然有第三派、也就是中間派存在。
中間派即指徘徊于楚豫間,固然經常與馬守應或羅汝才合軍,但一直是若即若離的狀态的諸營流寇,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即有“左金王”賀錦、“亂世王”蔺養成、“争世王”劉希堯、“興世王”王國甯、“射塌天”李萬慶、“順義王”沈萬登等。
這些人之所以沒有融入馬守應或羅汝才麾下,原因很雜。如蔺養成,就因爲曾與李自成搭檔很久,不受馬、羅的信任,左右碰壁。再如賀錦,則是壓根瞧不上馬守應他們,不甘屈于人下。
所以屬于中間派的流寇,就是趙當世想要重點發力的方向。換而言之,趙營三條建設性方略“廣結援”中,這些人都是要盡量争取的對象。尤其是在殺了張雄飛,與回營翻臉幾乎已成定局的情況下,得到賀錦等人的支持,就變得尤爲重要。
而賀錦、蔺養成以及李萬慶三家因與趙營有着各種各樣的私情關系,所以被列爲了首先接觸的選擇。劉希堯與趙當世沒有過交集,貿然來到這麽一個私密的場所,李萬慶擔憂侯大貴會不悅也不是沒有道理。
幾人在廟外扯了幾句,轉入山神廟内。廟裏倒收拾過了,算整潔,還擺上了個小圓桌以及少許酒水瓜果。才坐下來,蔺養成就開始罵起了羅汝才:“都說馬、羅兩個是咱義軍的諸葛孔明與司馬仲達,我看倒是兩匹沒腦子的馬騾。”
侯大貴說道:“聽聞近期各位跟着曹操從河南轉進武昌一帶,不知意欲何爲。”
蔺養成回道:“還不是羅汝才那狗慫的東西忽悠大家,說什麽以退爲進。好端端的河南留着不走,非要從麻城、武昌迂回到襄......北面。”
侯大貴聽他說到一半口風一變,便留了心眼,故作若無其事道:“河南有張任學、左良玉、陳永福等堵在那裏,個個兇悍異常,的确不太好走。”
劉希堯皮笑肉不笑道:“湖廣好走嗎?許成名、楊世恩也都不是善茬,何況還有龍在田和他手下一班野人。在湖廣不掉一層皮,我看是走不出去的。”
李萬慶有意無意說一句:“你說當初若是跟着老回回,咱們會好過些嗎?”
劉希堯又道:“未必。老回回幾個的日子也不好過。都是苦哈哈,又何必互相羨慕呢。”
蔺養成自嘲道:“倒不如當初就留在陝西,一了百了,少了這兩年的折騰。”
劉希堯搖頭道:“李闖王未必就滋潤了,沒準去陝西一看,你還得回來這裏。老闖王一走,群龍無首。你看看這兩年,跟着八大王、老回回他們,流來流去,又撈到了什麽好果子?盡是胡鬧。這大義的天,我看是暗了一半了。”
蔺養成冷哼一聲道:“一說八大王,這厮當真好手段。一番花言巧語,把咱們都當猴耍了,自己拍拍屁股,搖身一變,穿金裝、系玉帶,倒人模狗樣當起官兒來了。”
李萬慶輕咳道:“老蔺,老侯面前,有些話不要亂說。”
趙當世是跟着張獻忠一并接受招安,蔺養成編排張獻忠,便相當于将趙當世也捎上怼了。侯大貴剛想發話表示大度,但心念電轉,感覺這李、蔺二人這一唱一和似乎有些預謀。偷偷瞟了一眼衆人,但見一時間賀錦、蔺養成等人,都是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充滿了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