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飛......”
這三個字再一次從郭如克的口中默默念出,龐勁明親眼目睹他的臉漸添黑沉,問道:“老郭,咋辦?”
郭如克反問道:“你且答我,趙營軍令的最後一條是啥?”
龐勁明一怔,旋即回道:“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
趙營的軍法由劉孝竑一手起草,最初内容不多,但自創建以來,從實際情況出發,陸陸續續又增補了不少條例,龐勁明不識字,也背不熟,唯獨一頭一尾的内容記得很清楚。趙營軍法的開頭是“茲以凡例匡正我營,免失本心。犯軍紀者,無論貴賤,一視同仁”的總綱,結尾則是“以上諸條陳,本意警示爲重,懲罰在次。犯内者以軍令處,而外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的說明。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自當是“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這一句了。
郭如克忿然作色道:“是了,這句話我營上到統制,下到走卒無一不爛熟于胸,事到臨頭,豈能知而不爲?想那張雄飛當年敢辱主公,便是辱我趙營,那時候勢不及他,隻能忍氣吞聲,而今若再畏縮不前,你我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間?”
他這一番話說的是慷慨激昂、義正詞嚴,頗顯豪桀氣勢,龐勁明心爲之搖,鄭重點了點頭。可他畢竟心思缜密,不免有所顧忌:“你要打張雄飛,爲主公、爲我趙營雪恥,我也贊成。但當下有二難,不得不提前想好。”
郭如克道:“你說。”
龐勁明解釋道:“我軍雖知張雄飛在左近,但未悉人數,當下我軍滿打滿算不過五百人,難稱萬全,此一難;回營與我營關系暧昧,主公那裏未必就會同意攻擊其衆,即便得勝而回,下場莫測,此二難。”
郭如克慨然道:“我本道你是個忠肝義膽、輕生重義的好漢,不料竟也是個膽小鬼!”
龐勁明黑臉一紅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郭如克冷道:“你這兩難聽上去煞有介事,實則歸結起來就一個字——怯!”進而再道,“我營現有五百人,人不算多,但已成建制并非不堪用。你要十拿九穩,可以,回營人數至少二三萬,你是要我帶二三十萬大軍去打才放心嗎?”
龐勁明分辯道:“你這說那裏話,回營主力尚在中原腹地,若是麇集到這裏,必然聲勢浩大,主公怎會隻讓你我出戰?回營這裏不過張雄飛一部,興許先行探路罷了。頂天了不超千人,然而此人是回營有名的猛将,我擔憂真鬥起來,僅憑咱們難穩占上風。”
郭如克但道:“偵查滲透,你拿手。行軍打仗,我拿手。向年我營馳騁在陝北、川中、漢中,哪一次不是以寡敵衆?那時候若主公膽怯一二而不迎難而上,何來我營今日壯盛?休說前方隻有張雄飛一個雜毛,即便老回回本營駐紮在那裏,我今番說什麽也得把他的營頭給踹了!”
龐勁明默然無語,景可勤本在旁聽着,這時候趁機說道:“統制,攻
打張雄飛我營健兒個個踴躍奮進,縱他有十倍兵也不放我眼裏。但龐指揮話有道理,如果最終落得個慘勝,隻怕與我營當前休養生息的策略相背。”
說實話,景可勤不是很清楚過去趙當世與郭如克他們經曆過了什麽,也并不關心。他說這話完全是從自己切身的利益出發,畢竟出發前趙當世避免打硬仗的意思很明确,他可不想手底下的人剛整頓好,就一仗敗個精光。
“休養生息?”郭如克乜視景可勤一眼,愠道,“你話說得輕松。人人都知道休養生息好,那我問你,當初我等未順朝廷時,怎麽就不休養生息了?”
景可勤看他面有怒色,先怕了三分,而後說起話來也沒底氣:“因......因外頭逼得緊......”
郭如克哼一聲道:“你明白就好。我營如今能安然休整,自是因化敵爲友,周圍暫時少了敵迫。但這麽一來敵友反轉,要是自以爲高枕無憂想從此卸甲歸田,那麽等昔朋今仇找上門來,如何應付?我等既爲戰兵,天職便是保土守營,爲大營之穩固提供翼蔽。大營要安穩,你我就安穩不了。張雄飛來唐縣十有八九是爲回營踩點,這是千載難逢将他殲滅于此的機會,一旦錯過,讓他轉去,再尋萬難。”
龐勁明眉頭緊鎖道:“可主公未必要與回營爲敵。”
郭如克說道:“我營既歸順朝廷,明面上當然與回營勢不兩立。即使暗中騎牆,但對官賊兩邊的傾向,最少也是官八分、賊二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置張雄飛不理,很有可能爲我營招緻大禍,換你二人,如何抉擇?”
此言一出,景可勤也斂聲不語。
龐勁明歎口氣道:“世事難料,若主公真有交好回營的意思,又該當如何?”
郭如克毅色道:“你說的這是第二難,但于我而言,比第一難更不足挂齒。令出于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怕出事,我一力承擔便是。”
龐勁明知他心意已決,也不多費口舌,無奈道:“既如此,那我便着些得力的弟兄加緊探查張雄飛那邊的情況,供統制參奪。”
郭如克轉頭目視遠方,淡淡道:“有勞指揮使了。”接着吩咐景可勤道,“去找彭光,和他說明我的意思。傳令全軍切勿懈怠,抓緊趕路。”
景可勤連聲諾諾,揪着心下去了,龐勁明随他一并離開。待遠了郭如克,龐勁明歎息道:“老郭爲人一向持重,這次看來也是紅眼了。”
景可勤道:“敵情不明,主公之情亦不明。這仗不該打。”
龐勁明沒說話,心中卻十分清楚,似王來興、郭如克、周文赫以及自己這些最早跟随趙當世的老弟兄,對趙當世的感情絕非尋常軍将可比。趙當世既成就了這些人的過去,也給了他們未來的希望。“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對自己這幫人而言,改成“犯趙當世者,雖遠必誅”也并不爲過。
景可勤見他沉思着不說話,面有疑惑。龐勁明緩過神來,終究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歎氣道:“你且照令行事,我即刻差人快馬回營通報主公。”
棗陽縣,虎陽山十裏亭。
楊招鳳已在亭中坐了許久。這裏人迹罕至,抵達至此,除了自己,尚無一人從亭外經過。此時山風拂林,聲響窸窣,雖有時斷時續的猿吼鳥鳴,但這些卻
爲四野更增靜谧。
夕陽從林端透射入亭,亮如金光,楊招鳳倚着亭欄,在光照下不禁有些困倦。
久未等到孟敖曹等人的消息,他暗想事情是否有變。但這一種疑慮隻在腦海中一閃便過。憑着孟敖曹的身手與經驗,拿不下那王姓少年的概率不比朝廷立刻如數撥付足額糧饷來的大。他穩了穩心神,想先在亭中閉目養神會兒,但亭外自己的那匹青骢卻似覺察到了什麽,開始不安地打起響鼻。
果不其然,遠處道徑拐角,一騎飛馳現身。楊招鳳走到亭外,那騎停下,從上面跳下來的正是孟敖曹。
他看着神态自若,楊招鳳心中一定,笑道:“得手了?”
孟敖曹歪嘴道:“那可不,我老孟出馬,豈有失手的道理。”咽口唾液補充,“我與兩個弟兄一路跟蹤那小子,誰想那小子專走陽關大道,身旁多有行人,我便不好下手因此耽誤了些時候。到了白水邊,我瞧他似乎想去棗陽縣城,怕再無機會下手,就尋個間隙,迅速制服了那小子三人。得虧動作快,否則後腳道上就有一夥迎親的引班子敲鑼打鼓着經過,叫他們看見必然壞事。”
楊招鳳道:“行迹可藏好了?”
孟敖曹拍拍胸脯道:“參軍放心,我三個自腦後皆是一擊放倒,無所暴露。嘿嘿,可能下手重了些,适才離開,那臭小子還沒轉醒。到底是細皮嫩肉、嬌生慣養的主兒,當不得重手。”
楊招鳳這才放心,續問:“人現在何處?”
孟敖曹說道:“這不幾日前咱們探過虎陽山,在山陰的一處山坳裏尋有個細峽,現在人都綁在那裏蒙上了眼。”
楊招鳳道:“我倆現在過去先審一審,能套出身份最好。若套不出,留那兩個兄弟守夜,咱們先歸營述職,再請特勤司的兄弟來。”
孟敖曹一聽“特勤司”,不情願道:“叫他們做甚?不過審問而已,老孟也拿手得很。”
楊招鳳笑笑道:“要你上,除了威逼恐吓拳腳相加又會什麽?咱們勒索爲主,傷殘了人家則不妥。術業有專攻,特勤司的兄弟從人嘴裏撬話的活兒,可熟練得很。”說着看孟敖曹猶自不快,寬慰道,“你甭擔心了,這功勞終究還是你我爲主,特勤司的人搶不走。”
孟敖曹略顯尴尬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但接着卻無他話,臉色也明顯好轉了不少。
當下二人上馬,兜轉回虎陽山那隐秘的細峽已是夕陽時分。守在那裏的兩名兵士上來相迎,楊招鳳遠遠看見那王姓少年以及兩名随從分别被綁在三株間隔頗遠的松樹下,其中那王姓少年低垂着頭,無精打采的,似乎還未醒過來。
“看來真是下手重了。”孟敖曹歎口氣,但是臉上帶着蔑笑。
楊招鳳搖搖頭道:“可别把人打壞了,那可掉價。”又道,“不過那公子人頗精明,套他的話恐怕較難,沒醒也罷。咱們便從另兩人開始問吧。”
正說到這裏,兩名兵士中的一個說道:“那兩個厮怕死得緊,方才小人粗着聲音吓唬了幾句,他們就都說了。”
楊招鳳哪想到事情的進展會順利得出人意表,心中一緊,問道:“他們說了什麽?”
那兵士答道:“他們說,那小子其實不姓王,姓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