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招鳳引着三騎從道邊路過,擡眼但見一家酒肆青旗招展,酒香飄香入鼻,腹中饞蟲不禁給勾了起來。後頭一個騎士打馬上來,說道:“參軍,口渴得緊,不若此間休歇片刻。”說話之人長着一張鞋拔子長臉,卻是孟敖曹。
楊招鳳點頭道:“也好,日正當頭,即未入夏,快馬加鞭倒也覺悶熱。正好解乏。”說罷翻身落地,孟敖曹等另兩名騎兵也相繼下馬。
時已至四月中旬,趙營内軍改正緊鑼密鼓地進行,飛捷營與舊制相差無幾,又沒有多少兵馬更替,故而在各部門中是最先整備好的。二日前,韓衮給下命令,要孟敖曹與廉不信帶着些精幹弟兄去查探桐柏山一帶廢棄關隘的基本情況,爲接下來設卡備防做準備。楊招鳳主動請纓也跟着去了。今日大體任務完成,留着廉不信繼續在那裏收尾,他兩人則先回營。
步入酒肆,露天擺着的七八個大四方桌都坐滿了人,孟敖曹深深吸了一口沁脾的清香,贊歎道:“許久沒嘗過這般甘醇的美酒了。趕早不如趕巧,今日得好好飲上幾碗。”兩個兵士聽了也都連連稱是。
楊招鳳道:“咱們還要回營複命,滿身酒氣未免不妥。但吃些茶水就是。”
孟敖曹頭搖如撥浪鼓道:“參軍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看看,現已正午,我們縱然死命鞭策,日落之前定然難抵大營。想來我等總不能烏漆麻黑的時候去打擾韓統制清夢吧?好好睡一覺明日起早再去見他,神清氣爽的,有何顧慮。”
旁有酒客見他們有所猶豫,說道:“這酒肆開了不及整月,就已有好些其他村、裏的人都慕名前來品酒沽酒,一些行商的賈人也多有在這裏打尖歇腳的,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今日正是開張第二十日,東家賣酒一律折半算錢,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咯。”楊招鳳等人此次外出,爲圖輕便也爲掩人耳目,未着甲胄皂服,幾個人看上去與風塵仆仆的普通過客無異,那酒客因是沒什麽顧忌。
孟敖曹一把扯住楊招鳳的手,笑着道:“聽到沒有,天時地利人和,都叫咱們好好嘗嘗肆中美酒。參軍切莫多慮了。”身邊兩名兵士也同樣谄笑相勸。
楊招鳳拗不過他們,而且自己确亦有飲酒解渴解乏的沖動,稍想片刻總算是點下了頭,道:“也罷,就吃一些吧。不過先說好,隻吃一壇,不可貪杯。”
孟敖曹大喜,哪還多想,口中隻不住道:“好說,好說!”
楊招鳳舉目四顧,道:“我看這裏每桌都坐滿了客,似乎......”
他話未說完,哪想眼到處孟敖曹早已将一張圓桌挪了出來。那圓桌本來折疊着塞在暗處,沒不知怎麽給他瞧見了,現在展開來,寬闊倒也足夠七八人圍坐。
酒肆的東家見狀,三兩步跳上來,急道:“幾位爺,這是我自家擇角豆曬谷栗的桌,不是客桌。肆裏人來人往的快,若暫無空位,還請幾位爺稍事等候則個。”
孟敖曹登時不樂,冷哼一氣,嚷道:“讓客人幹候,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那東家神情局促,将手放在胸前搓着,期期艾艾:“隻是......隻是......”
“别說了,這桌又大又結實,我要定了。”孟敖曹大手一揮,同時從懷裏摸出幾個小銀粒塞到到東家手裏,“就當我租了,可否?”
那東家見狀傻眼,愣了好一會兒方才點頭如搗蒜,這時候更不需要多吩咐,早已主動将圓桌推到一老柳樹的樹蔭下擺個端正,幾條凳子也是随後便至。
四人坐下,楊招鳳戲道:“瞧不出,營中緊巴,老孟你倒是富得流油。”
“我老孟生平沒什麽愛好,唯上陣殺敵與飲酒而已。而今沒機會殺敵,将手裏的錢用在生平至樂上,不正合适?”孟敖曹先喝了一口茶,理直氣壯說道。
楊招鳳笑一聲,朝他擠眉弄眼兩下,道:“生平至樂?隻有酒嗎?怕是不止于此吧。”
孟敖曹本第二杯茶入口,聽得此言,瞬間嗆了起來,好容易收拾幹淨,罵将起來:“好你個參軍,現在這當面編排人功夫是越來越了得了!”他生性豁達,沒什麽花花腸子,和楊招鳳很合得來,所以說起話來也不會多加顧忌。
楊招鳳嘿嘿笑着,沒再說話。但與此同時,想到川中的一些事,不由自主生出幾分落寞。
等那東家招呼過來,孟敖曹要了一壇酒,又問:“你這裏有什麽下酒的沒有?”
那東家回道:“有的。不知爺台喜歡葷的還是素的。葷的肆裏正備有豬肉、牛肉、活鴨、腌魚;素的紅豆、茴香、蜂蜜、白面、砂糖之類常見的都有。”
孟敖曹冷笑道:“你看老爺是念佛的樣子?”随即大聲道,“豬肉來四斤、牛肉來四斤、活鴨宰兩隻、腌魚來兩尾!”他這一出口,給旁人聽到,無不投來驚詫的目光,看在他眼裏,甚是受用,就連那東家,也讪讪站在那裏,不敢接話。
楊招鳳看他眼,小聲道:“太多了,咱們小休片刻即可,何需大動幹戈。”
孟敖曹嘀咕道:“在營中賣了這許久的命,銀子也存了許多,但整日流來流去,又沒處使喚。有時候當真嫌它累贅,想丢了算了。如今營中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可得抓緊了将這沒用的物什出手。能用它多換一塊肉,多吃一口酒也是好的!”
楊招鳳歎口氣道:“主公此番勵精圖治,看着便是存了在這裏紮根的打算,你又何必急于将銀錢都花出去。日後恐怕還有用得着地方。”
孟敖曹搖頭道:“上頭的事誰也說不準,咱們這些當差的,能過好一日且過好一日,最是舒坦。倘若心存那一絲‘日後要派上用場’的念想,也不知哪天掉了腦袋,豈不就成了黃粱一夢?”
楊招鳳啞然失笑:“勇如孟哨官,也怕掉了腦袋?”
孟敖曹回道:“十指尚且連心,況乎腦袋?你說這世上誰不怕掉腦袋的,我老孟現在就去幫他摘了。”說着又道,“咱們圓滿完成了差事,又有美酒相伴,我心裏高興,難得有此機會暢飲不想寒碜了。這些酒肉,就權當我請。”轉對那東家,“聽明白了?”
那東家回過神來,忙道:“省得了。豬肉四斤,銀七分二厘;牛肉四斤,銀五分二厘;活鴨二隻,銀六分;腌魚二尾,銀四分。老爺看,這錢怎麽個給法兒?”
孟敖曹道:“鴨子要現宰現做,我幾個耽擱不起,不要罷了。”邊說,邊将又幾顆碎銀甩給他,“其餘的,用這些總夠了吧?”
那東家雙眼放光,沒口子道:“夠了,夠了!小的這就去準備!”言罷,便怕孟敖曹反悔一樣,飛步而去。
孟敖曹自覺闊氣,雄顧左右,好不得意。這時候,耳畔忽傳來一陣朗笑,“卻是哪裏來的鄉巴佬裝腔拿大?”話音落,衆人看去,隻見三人正從柳樹後轉出來,當中一人錦衣華服,面若朗月,嘴邊含笑。
這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左右年紀的少年,眉宇間隐生出一股傲氣,孟敖曹聽他出言譏諷自己,勃然站起,戟指他道:“臭小子罵我?”
那少年抿嘴又笑:“這酒肆上下頗多人,我并未指名道姓。你卻強要對号入座,怪不得我。”
孟敖曹聞言更添怒氣,喝道:“小白臉賣弄口舌算什麽本事?若是真好漢,敢與爺爺過兩招嗎?”
楊招鳳見此情景,忙起身道:“老孟不可!”眼前這個少年雖說來曆蹊跷,但看他穿着華貴雍容,身邊伴當又似随從,觀之不是尋常人物。趙營目前初到棗陽,尚未摸透四周的形勢,趙當世平時強調最多的就是“低調本分”四字,楊招鳳謹記在心,生怕孟敖曹沖動之下惹禍上身。
孟敖曹并不魯莽,一句話出口也覺得有些過火,但話說出來覆水難收,也不好自拂了臉面。正沒奈何間,對面那少年出乎意料道一聲:“不敢。”
“算你識相。”孟敖曹松口氣,松開緊攥的雙拳,“若真動起手來,爺爺怕一雙醋缽大的拳頭要将你這張精心修飾過的俏臉給打花喽!”
那少年似乎并不着腦,淡淡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不逞匹夫之勇。”
楊招鳳瞧孟敖曹眼又瞪了起來,恐他火氣再來,先搶上前去,抱拳道:“這位公子不知如何稱呼?在下姓楊,這位兄弟姓孟,與公子有些誤會,請勿介懷。”
那少年對楊招鳳謙恭的态度有所好感,收起了倨傲,回施一禮道:“楊兄你好,我姓.....我姓王。”他沒介紹身旁兩人,看來那兩人定當是他随從無疑了。
因多年職業習慣使然,楊招鳳有心打探出此人的底細,便道:“看王兄也是路過此間,相逢即是有緣,不如坐下來一起吃上幾杯。”
那王姓少年當即道:“我正有此意。”說着,倒也不顧孟敖曹吹胡子瞪眼,視他爲無物也似,徑直走到桌邊找空位坐下。本來這一桌還能再坐兩人,但跟着他的那兩人并未落座,而是随侍在側,十分知趣,更加厚了楊招鳳對這少年的興趣。
“哪裏來的公子哥兒,也屈尊來這荒村野店與我等粗人俗人消遣?”孟敖曹坐下後,看那王姓少年橫豎都不順眼,出言挑釁。
“這家酒肆新開不久,卻大大有名。我早有來此之意,不想耽擱至今。”那少年說道。
楊招鳳給他倒了一碗酒,問道:“王公子是棗陽人?”
那王姓少年輕描淡寫說一句:“非也,我是襄陽人。”随即端起酒碗深呷一口,繼而豎指贊道,“甘醇如饴,醺而不醉,果然是好酒!”
孟敖曹乜笑道:“你個小子懂什麽?我南征......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吃過嘗過好幾個省的美酒,論資格,哪輪得到你點評。”
那王姓少年渾然不聞他言,搖頭晃腦仿佛喃喃:“論味甘而性純,無過金華酒;論性烈辛辣,可推紹興孝貞竹葉青;論暖身養神,便數洛陽昌德惱兒酒。而這酒現似兼有三者,但觀其稍嫌黃濁及始一入口之順滑,又有蘇州顧家三白酒、秋露白之韻。小小野店,所産的酒竟能如此包含廣雜,怪哉、怪哉!“
他一連呼出兩個“怪哉”,臉上也同步顯出疑色。當是時,他卻沒有留意到,聽他說出這句話的楊招鳳與孟敖曹,看着他當下亦是一臉“怪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