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營雖駐紮在湖廣,政令出自湖廣布政使司,但軍隊的調配驅使之權則在總理熊文燦。可以說,熊文燦是目前趙當世的最重要上管,趙營往後要想發展順心,自然無法忽視這麽個頂頭上司。而且督撫一級的地方大員,其實似趙當世這種身份的武将尋常難以企及,就比如湖廣的巡撫餘應桂、巡按林銘球等,他們礙公礙私未必願意與趙當世結交。相反,因爲有招安這事爲紐帶,趙當世才算有由頭去搭熊文燦的衣裙。
陳洪範則不必說,既是爲趙營招安牽線搭橋的“紅娘”,而今又駐紮在與趙營咫尺距離的襄陽,更與張獻忠、左良玉的人都關系匪淺,背景複雜,可稱關鍵。與他交好,無論對趙營的當前還是以後,都很有利。
至于左良玉,此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雖說趙當世已經和左思禮見過面,有了聯系,但昌則玉認爲若等着左良玉再找來,未免給人一種自持托大之感。現在的趙營如履薄冰,又如在刀叢中舞蹈,每一步都得小心再三。左良玉沒來,自己先找過去,足以體現誠意,也可以作爲試探借機探一探虛實。
昌則玉重點提了一下龍在田。
此人是滇來客兵,年初以來一直駐紮在湖廣,負責拱衛襄陽。但昨日散布出去的探子有回報稱其營貌似有離開宜城轉軍北上的迹象。經過分析,昌則玉判斷龍在田的目的地很有可能就是棗陽或谷城,而他則需負責盯梢新降的趙營或西營——朝廷再怎麽胸襟開闊,終究還是得留個心眼,似張獻忠這等反複慣了的人若不多加監視,怎能放心。龍在田部戰鬥力很強,有他坐鎮襄陽,威懾力無疑遠勝陳洪範之流。不管他最終是奔着趙營還是西營或者兩營兼顧,都得早做準備,以免屆時産生不必要的摩擦。
與這四人關系的好壞直接影響着趙營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内的安擔順遂,故是重中之重。
後三人中,劉國能是趙當世故人,現也是明軍中的一名将佐,說得上官軍流寇兩面通,值得厚結。而且其人目前就在左良玉麾下效力,或許在與左良玉周旋的過程中也能有些助益。
褚犀地與祝允成都是棗陽縣内勢力,尤其是褚犀地,趙當世至今尚未能摸清他的底細。即便沒有左良玉這件事,趙營要想在棗陽縣過得滋潤順利,打通第一實權派褚犀地的關節同樣勢在必行。而祝允成雖在左思禮口中一無是處,可好歹也是棗陽縣的父母官,趙當世再怎麽托大,也不能直接忽略了他。人言可畏,單聽左思禮一面之詞,終歸偏聽偏信,趙當世也想親自會會祝允成,察其虛實。
“褚犀地、祝允成就在棗陽,主公可擇日登門拜訪,龍在田或許不日将至附近,等那時再去拜見不遲。”昌則玉依次說道,“熊、左、陳、劉四人距離較遠,營事蜩螗,主公不能遠離,就暫且着使者代爲上門問候便了。”
趙當世應了一聲道:“正可如此,褚犀地等人那裏,等營事粗定了我立刻就去。外派使者的人選重要,我還得好好想想。”随即對何可畏、王來興道,“這些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拜會之時禮品必不可少,而今營中固然錢财短缺,但好鋼就要用在刀刃上,若爲了一點資财锱铢相較,不免因小失大。是以禮品這塊,還需二位費心安排。”
何可畏與王來興皆道:“自如主公所言,必盡心竭力置辦,不失我營臉面。”
趙當世又道:“營中事百端待舉,要解決無法一蹴而就,還需步步爲固。今日未時,召集軍中軍将,先事商讨改軍事宜。”此言一出,昌、何、王皆肅聲稱是。
崇祯十一年的四月初,晴朗無雨,日光高懸。頗有一掃此前陰風冷雨的暖意,有火氣旺的,因禦寒的冬衣爲褪,甚至都感到些燥熱。出川後趙營最大規模的一次軍制調整,便在此等時節熱火朝天進行。
按理說,頻繁調整軍制對于軍隊結構的穩定不利。不過趙當世之所以不得不推行此事,有着諸多原因影響。其中最重要的當然爲了配合解決糧饷問題,另一個考慮則源于“順朝廷”。
趙當世既爲大明朝正牌參将,早前那些諸如“大掌盤”、“大都督”、“闖将”等等自封或他封的名号自不可再提上台面。由此一來,原先營中“總兵”這樣的職位稱呼無法再用,否則他趙當世尚爲參将,侯大貴等人卻是一個個“總兵”,在外人聽來作何解釋?就趙營自己内部軍令傳達人事調整也會相應存在諸多問題。
另外,雖然不能指望朝廷補貼軍資糧草,但這種可能性卻未必沒有。而當初熊文燦的使者來趙營中就曾說過一句話,認爲新附軍軍隊結構紊亂,難以同明軍現有體制相對應,是上峰量體預估撥付預算的一個極大阻礙。所以趙當世與昌則玉等人細細研究讨論後,決定還是盡可能貼近目前明軍中慣用的軍制結構來重新規範趙營。
先說軍制。
最高統帥即趙當世,正職全稱爲協守襄陽南陽鹿頭店參将。作爲幕僚策士,昌則玉與穆公淳分别爲左右軍師。
全軍野戰系統分四營,即無俦營、效節營、起渾營與飛捷營,爲避人口舌,之前的“軍”一級編制暫棄之不用。每營設統制坐營官一人,爲主事;中軍官一人,傳令監陣;參事督軍一人,輔佐及監軍。往下一級則爲哨,設哨官統兵。
如此設置,野戰系統較之從前,結構上無疑更爲正規與穩定。但這并非此次軍制改變的重點,屯田軍才是新的制度。
屯田軍也直接隸屬于趙當世,與野戰軍平級,互無統轄。設統制屯田營田諸事一人,統籌上下;參謀屯田營田諸事一人,爲副貳佐理。往下分前後二營,分設屯田使一人爲主,屯田主簿一人爲副。
二軍之外,還有六個機構各司其職,稱六司。
其一爲榷商等内務諸事使司,負責全軍内務以及商、礦等等;其二爲親養指揮使司,爲趙當世護衛親随;其三爲特勤指揮使司,主責搜羅消息并執行一些特殊任務;其四爲稽察處置使司,監察全軍上下軍将紀律與責罰相關;其五爲教練使司,掌練兵;最後爲市舶東南使司,責權在于東南面的商貿。
一主二軍六司,是爲當前趙營制度的主體。
具體再看人事,首要爲野戰系統。
趙當世雖說隻是個參将,但因體量大,無俦營便相當于标營,而效節營偏火器、起渾營偏弓刀、飛捷營則爲馬軍營,各有側重。
按慣例,統率标營的俱爲侯大貴,他即無俦營統制坐營官。中軍官則安排給了一向一絲不苟的白旺。參事督軍沿用舊配覃奇功。全營二千人,下分前、左、右、後四哨,哨官分别爲李延朗、吳鳴鳳、熊萬劍與惠登相。侯大貴對此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已一力扶持的惠登相終于轉副爲正有了兵權,憂的是讓白旺這個在他看來屬于徐珲派的頑固主掌中軍權力難免礙事。但好歹這兩件事好壞相抵,也就先把心中的嘀咕隐了起來。
效節營,統制坐營官徐珲,中軍官楊科新,參事督軍偃立成。實話說,徐珲不太看得上楊科新,楊科新也感到惶恐,所以還向趙當世推辭了兩次,認爲自己才不配位。趙當世再三兩邊寬慰,徐、楊二人才閉上了嘴。楊科新棒賊出身,打仗的本事趙當世不信任,而徐珲一向以強勢集權著稱。當初給他配個偃立成,就是看中了偃立成懂進退夠圓滑,能與孤高自傲的徐珲相容。此番這個楊科新,也是由于這個原因才得以獲職。他能力上難與徐珲匹敵,也有自知之明,定不會與徐珲相左。營中一千五百人,下有前、左、右三哨,分以覃進孝、茅庵東、範己威爲哨官。範己威屬于受到提拔的一類,他在川中屢次因勇猛作戰而負傷,付出多少大夥兒都看在眼裏,能上位也無可指摘。
起渾營由郭如克爲統制坐營官。中軍官彭光,是從覃進孝手下升上來的,此人素以冷酷無情著稱,甚至有“小進孝”的外号。他一直來都是覃進孝的家仆,本不願意離開覃進孝,但覃進孝覺得趙營已今非昔比,絕不能再目光短淺局限于一己私情。忠路的子弟兵固然是他心頭血肉,但融于趙營,終究有一天要四散稀釋,拖晚不如趕早,主動表個态也能顯示出自己的公心大度,所以對此調令點了頭。如此,彭光方無他話。參事督軍給了蒲國義,他本就是明軍中高級官軍将領,作戰能力、戰略眼光在衆将中都是上乘,與郭如克相輔相成堪稱雙虎。營兵額一千五百,前、左、右三哨官爲景可勤、宋侯真與魏山洪。魏山洪也是覃進孝的部下,在對付譚大孝一戰中顯露出了不錯的臨場應變能力,也因此受到了重視。
以馬軍爲主的飛捷營仍以韓衮爲統制坐營官。中軍官爲崔樹強,這人作戰勇猛,但行事過于乖張,常常容易沖動上腦,比如當初在飛仙嶺冒進全軍覆沒以及臨時起意奇襲川将傅夢帝本陣都是明證,隻是有時運氣好勝了、有時運氣背敗了而已。趙當世認爲在接受更多的磨練之前,以他的脾性,還不太适合直接帶兵,畢竟營中兵現在少了,揮霍不起。楊招鳳是參事督軍,他本就出身馬軍,在韓衮營中駕輕就熟,韓衮很喜歡他,趙當世也希望他能在韓衮身邊得到更多的鍛煉,因此特意安排。營中馬軍一千人,有前後兩哨,哨官爲孟敖曹與廉不信如舊。
四營加一起,共五千步軍,一千馬軍。這是已是趙營目前承受的極限。
野戰系統排完,便是屯田系統。
原有逾一萬二千的兵士除了六千被精挑細選成爲野戰軍外,其餘皆歸于屯田軍。趙當世不是薄情寡義的人,這被裁出的數千兵士全是跟着他翻山越嶺從陝西一路披荊斬棘、患難與共的兄弟,他不可能棄如敝履。況且這數千兵士也不是五體有缺的廢人。相反,單論身體素質,他們都足稱優良。這時節,軍械糧草易得,好的兵員難得,日後野戰軍若需補充,自可先從他們中選拔。此外,作爲大明官軍,真要遣散這些人,按律務必得拿出相應的遣散費,否則給人告發便是欺軍專橫的罪責。掰掰手指稍微一算,這遣散費就是一筆不曉的開支。所以,于情、于理、于義、于利,都不該抛棄這些兵士,而将這些兵士轉爲屯田軍爲趙營繼續效力,實可謂一舉多得的妙招。
在趙當世的計劃中,屯田乃固軍之本,重于泰山,主管人非極信任之人不能擔此任。考慮再三,最終決定将王來興擺上去。
王來興今年才十九歲,而且身形偏于瘦弱看着更小。不單昌則玉等人,就連王來興自己對擔任此要職也流露出爲難神色。趙當世再次力排衆議,堅定支持王來興。或許旁人沒有感覺,但勝似王來興親大哥的趙當世卻是切切實實感受到這三年來王來興的蝶變。不僅在于能力,也在于心性。逆境最能催人成長,有了三年來的積累,王來興早已成熟穩重了不少,在他身上,再也不見當年那個青澀膽怯的影子。放眼趙營上下,不考慮年紀,隻考慮對錢糧等後勤的熟悉以及對自己的忠誠,趙當世找不出還有哪個人選能比王來興更合适。
有趙當世拍闆,軍将們自無異議。趙、王二人的關系大家都知道,沒有哪個二愣子會傻到這時候突然冒出尖來唱反調。王來興既統制屯田營田諸事,那麽從此他也就正式跻身爲與侯大貴、徐珲、郭如克、韓衮四人并立的趙營一線将領。
王來興在接受職位的前後,都沒有說一句話。趙當世走到他身邊,輕聲道:“來哥兒,可是壓力太大了?”
王來興搖了搖頭,并将臉擡了起來,趙當世看得分明,他的眼眶已然濕紅。
“都多大人了,還哭鼻子。别忘了,你現在可是我營中主力大将,這副婦孺作态給其他兄弟們瞧去了,何以服衆?”趙當世半是戲谑,半是嚴肅。
王來興聽了他話,忽地嘴角揚成一道溫潤的弧線,眼神中也透出了堅定與勇氣。
“當哥兒向來有闆眼,你吩咐的事,我必做!”王來興笑道。“當哥兒向來有闆眼”這仿佛就是王來興的口頭禅,趙當世已經不知多少次聽到了這句話。也不知怎的,這一次聽到,王來興不哭了,他恍然間卻差些流出淚來。
水丘談被任命爲輔助王來興的參謀屯田營田諸事。他爲人細緻、老實本分,精通算籌數理,也與王來興搭檔過多次了,不存在磨合問題。
整個屯田軍分爲前後兩個營,前營屯田使是張妙手。自打被剝奪了軍權,張妙手心灰意冷一般,對軍事再無熱衷,讓他領兵打仗不靠譜,但從把他抛到後營的情況看來,他對于後勤,還稍微上點心。畢竟人閑太久了也要生出病來,趙當世不願他繼續留在野戰軍中成累贅,幹脆把他安排來負責屯田。
後營的屯田使則由石濛擔任。說起這石濛,倒也好笑。他自川中戰敗成爲趙營的俘虜,随軍來到湖廣。趙營受了招安,他其實可以返回川中,可他憂慮到覆軍之罪,怕回去後給論罪行罰,所以幹脆一屁股坐在趙營,說要“戴罪立功”。這人打仗無能至極,但腦子還算靈活,趙當世缺人,就也不拘一格降人才。
屯田諸事繁巨無比,張妙手與石濛都是大老粗,縱有些管理能力,落實到具體事務還是心不從心。這就需要由專業人士參與進來。趙當世成軍來一直注重搜羅儒生士子,雖然效率很低,但堅持至今,也算小有成效,林林總總在軍中的儒生目前也有不下二十人了。未雨綢缪是明智之舉,趙當世當初的堅持現在就派上了用場,可以想見,如果沒有這些儒生參與到全軍的政務當中,光憑一幫目不識丁的武夫,成何體統?
前營與後營的屯田主簿,爲路中衡與郭名濤。他二人頭前都是陝西的官員,參與過孫傳庭清軍籌糧的一系列工作,有豐富的政務經驗,任職屯田再合适不過。而對他二人而言,能避開鮮血淋漓的殺戮,轉而參與自己擅長的工作也算适得其所。尤其是路中衡,随軍作戰的幾次經曆大大打磨了他的棱角,他認清了自己的斤兩,桀骜的性格随之多了幾分低調與溫和。趙營還沒轉正時,他們就已經獲悉自己在陝西已被除名罷職,是以即便趙營已經無權再強留他們,再回陝西,也無依無靠,隻能權且在趙營安身立命下來。
這幾項安排是最粗框架,屯田此舉,趙營中沒有一個有相關經驗,所以也不得不摸着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涉及更加細緻的人事,必然繁複無比,還需王來興等人接着往下推進再議。
二軍之後是六司。
除了何可畏的内務司改爲“榷商等内務諸事使司”進一步明确了職責外,其餘親養指揮使司指揮使周文赫、特勤指揮使司指揮使龐勁明、稽察處置使司稽察使劉孝竑、教練使司教練使葛海山、市舶東南使司市舶使趙虎刀等基本未變。
以上,便是趙營此番改軍的主要内容。這是趙營在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所必經的過程,即便痛苦費力,卻是邁向更遠前路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