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何可畏正口若懸河,得意暢快下突遭打斷,很是不快,然礙于昌則玉的身份,強捺惱意,翻一個白眼道:“軍師先生有何高見?”
昌則玉道:“高見不敢當,隻是适才聽何先生說大阜山月産銀兩的數額,有些不解。”
何可畏一頭霧水,将自己說過的話低聲重複一遍:“大阜山銀脈若開采得宜,每月可出以二十兩計的銀錠七八十,亦即一千五百兩,一年可達近二萬兩......”再細細斟酌了片刻道,“如今朝綱廢弛、政律多懈,各地官營行當都不景氣,礦業亦然。若以一年近二萬兩衡量,這大阜山的礦藏,足稱富饒。”說罷,昂首挺胸,自不願意辛辛苦苦走這一遭的價值給人看扁了去。
趙當世則聽出了昌則玉的弦外之音,問道:“昌先生可是另有所指?”
昌則玉答道:“主公,倘大阜山單月确鑿能産出銀一千五百兩,委實爲數不少。但這僅是對于尋常人而言,若合爲軍隊入項,卻又不足爲道。”先前說過,趙營一個月的開銷數以萬計,區區一千五百兩杯水車薪。
何可畏聞言拂袖道:“昌先生話說的輕巧,豈不知我營數千數萬張嘴嗷嗷待哺,不廣開渠道、分厘必争,如何能籌得足數的錢糧!”
昌則玉搖頭道:“何先生莫動氣,在下所言并非這個意思。”說着轉對趙當世,“左良玉在楚、豫間的産業無數,财源滾滾,卻執着于這一脈銀礦,似乎有些不通情理。”
何可畏冷哼道:“從來隻有人嫌錢少,沒人嫌錢多。能多一筆收入,何樂而不爲。”
他不知左良玉與趙當世交往的事,昌則玉也不想和他過多解釋,微微聚眉道:“左良玉的意思是要與我營分這大阜山的銀礦,而除了我營,蘇巡檢那裏必也少不了分一杯羹。這樣算下來,最終能落在左良玉手裏的利益更少。爲了這一點微利而需大動幹戈,委實不似左良玉會做的選擇。”
何可畏聽他嘴前嘴後都是“左良玉”,且牽扯到大阜山銀礦,心想莫不是主公早已提前獲悉了此消息。心下好生納悶,正想詢問,見趙當世臉色深沉,心知内中必有其他道道,根據多年察言觀色的經驗,他認爲目前不宜再逞口舌,索性将嘴一閉,不再說話。
趙當世也有與昌則玉相同的疑惑,回想起昨夜左思禮描述褚犀地駭人聽聞的種種陰謀手段,若換做自己是左良玉,稍加權衡利弊,肯定不會再趟棗陽這淌渾水。他心思敏捷,稍加提醒,便明白了幾分,由是道:“難不成左良玉另有所圖?”
昌則玉沉思須臾道:“恐怕是的。左良玉興許是想以此事爲引子,與我營搭上關系。”
“搭上關系?”趙當世一疑,“以他的身份地位,我尚巴結不及,他又何需大費周章。”
昌則玉道:“左良玉不是主公肚裏的蛔蟲,想法自有不同。他能在短短數年間經營起偌大的産業,可想而知定是謹小慎微、步步爲營的人。就現在看來,他似乎是想由銀礦這事入手,通過利益将我營和他綁在一起。”
亂世無義,放眼天下這四字或許未必盡然,但放在左良玉這類兵痞的頭上趙當世卻不會感到半分不妥。無論是前世遺存的記憶還是現世搜集到的消息,都表明左良玉絕非良善之輩。無事不登三寶殿,以其人的格局以及目前的實力判斷,單純一個銀礦的理由,難稱充分,他之所圖當還在後面。
趙當世思來想去沒有頭緒,乃道:“我雖曾爲流寇,但與左良玉素無瓜葛仇隙,何況現下我更是朝廷敕封的正牌參将,這棗陽縣又離他甚遠,他要謀我,難想有什麽動機。”說完,連連搖頭。
昌則玉接過話道:“主公有未想過,這左良玉之所以來尋我趙營,其最終着眼,卻是在别處?”又道,“就比如他的老仇人......”
趙當世身子猛然向前一傾:“難道他想對付的,是八大王?”
昌則玉暢然道:“主公高明,這條線一提出,左良玉之心迹便可窺知一二。”
趙當世驚訝過後冷靜下來,想想再次搖起頭:“不對,不對。八大王和我一樣,同歸了朝廷。而且受朝廷密切關注,左良玉膽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與他相鬥。”
昌則玉道:“非也,張獻忠雖爲官軍,但與我營相比,情況大不相同。”說到這裏,出聲提醒了一下默立在側多時的何可畏,“何先生,這張獻忠有什麽神通能養起他營中那兩三萬的兵将,你當比我等更加清楚,何不說出來以供參詳?”
沒了剛開始的一股銳氣作支持,何可畏郁郁站立到現在已感到些許腿酸不适,正心不在焉的時候,忽聞昌則玉此言,登時來了精神,并着雙腳又磨蹭兩步挪到靠中間的位置,忙不疊道:“好,好!”
爲了更好地規劃趙營往後的發展路線,何可畏沒少打探過周圍敵我勢力解決後勤問題的思路與方法,立二十四營屢創流寇的何騰蛟與蓄養兵力甚衆卻不見疲态的張獻忠都是他重點研究對象。
當下何可畏隻簡略叙述所知,趙當世即有恍然大悟之感。原來西營的駐紮地谷城相比起棗陽更接近河南,張獻忠爲人乖張強橫,官職告身于他而言,當真隻是一紙空文,他在駐軍開墾的同時,依然沒忘操賣着老行當,暗中不斷派出分隊前往河南各地抄掠,酷烈不下往昔。
西營所駐的太平鎮向北最近的就是河南南陽府,而因有何騰蛟的照拂,左良玉得以在南陽府内新野、鄧州、内鄉等各地廣布營生,可謂是他着力經營的一個區域。張獻忠或許是聽說了左良玉在南陽府的産業,所以格外鍾情此地,十次剽掠九次是奔着左家生意去的,這便直接損害了左良玉的利益,新仇加舊怨,不容得左良玉不作出回應。
“西營駐紮襄陽府,政令上歸屬湖廣布政使司發落,左良玉駐地在河南,若以正當手段處理張獻忠,必得先經過河南再到湖廣,這一來一去,打通層層關節,極是費時費力。豫撫常道立、巡按徐一範又素惡左良玉跋扈,願不願意幫他還兩說。”昌則玉說着露出一抹笑意,“況且左良玉要是告了張獻忠一狀,說不得到頭來還被張獻忠反咬一口,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都給連根拔起來見光,豈不虧大?”
趙當世點頭道:“先生繼續講。”
“張獻忠反複無常的秉性,左良玉也不是不知道,與此等兇徒毗鄰而居,怎有甯日?所以張獻忠對他而言,既是如鲠在喉的骨刺,也是随時要爆的炸藥,他不得不早做打算。”昌則玉說話間顧盼神飛,神采奕奕,“明的不行,隻能暗地裏使絆子。但左良玉周圍,督撫道臣一類,不會幫他他也攀不上;諸如知縣、營将一類,又沒有相幫的能力與價值,對他沒用。左思右想,或許還是主公更可倚仗。”
趙當世苦笑一聲道:“我自己立足未穩,哪有餘力幫他?”
昌則玉則道:“不然,左良玉看中的,不在其他,恐怕在于主公的特殊身份。”稍事停頓後續道,“主公是與闖王、八大王等相提并論的大掌盤,當日又是由八大王引薦才得以歸順朝廷。這在諸如左良玉的外人瞧來,是什麽意思?必認爲趙、西二營過從甚密。将主公拉攏身邊,左良玉便如同在張獻忠的身邊插入一根楔子,豈不算高明的招數?”
趙當世想了想,怅然道:“若真如先生所言,那麽左良玉接下來想要我幫他什麽?”
“這就不是屬下暫時可以預見的了。方才這一席話也隻是提出種最有可能的推測而已。”昌則玉一振袖子,“至于往後如何,正可依前言定計,咱們靜觀其變,相機行事。”
趙當世默然良久,歎口氣道:“也隻能如此了。不過将事剖析開來,我等便有了準備,往後無論與左良玉還是張獻忠、褚犀地等人來去,可免全被對方牽着鼻子走。”
左良玉這件事至此算是暫告一段落。
何可畏斜睨見昌則玉抿嘴不語,複擺出一副閉目養神、氣定神閑的姿态,很看不順眼,腹诽幾句後抓住時機重新披挂上陣,與王來興一起将剩下的各項營中事務都禀明了個遍,最後道:“主公,開源節流之計劃已通傳給營中把總以上所有軍官知悉。現下改軍、屯田這兩件事爲重中之重,就這幾天需得着手進行。”
王來興附和道:“不錯,營中錢糧所剩無幾,最多再支持一個半月。考慮到三四月間就要播種以期七八月間收獲一季,可當前一來荒地需要先重新耘墾幾遍,二來種子必然要别處另尋,現已三月底,時間迫在眉睫不可再拖。”
趙當世心中一緊道:“這麽說,到五月底,我營軍糧就要告罄?”
王來興表情十分嚴肅:“是的。營中就這幾日于糧草方面需解決兩難,一難爲軍糧,一難爲種子。”他經曆過戰火的淬煉,也經曆過後勤管理的鍛煉,現在氣質說話以及神态較之兩年前已然判若雲泥,也不知從何時開始,趙當世看到他,往日的疼惜和擔憂之情少了,取而代之更多的是感到踏實和放心。
趙當世沉吟道:“種子好辦,這兩難實則就是一難,隻需籌措起足數的糧草,能同時播種以及支撐我營到八九月即可。”于是問道,“估計要多少?”
王來興喉頭翻動,沉着臉道:“至少還要三萬石。”
何可畏插話道:“營中錢隻剩不到六千。屬下從過往的腳商口中打聽過,即便被兵較少的江陵乃至嶽州等地,一石粟米價格也在一兩五錢甚至往上......六千兩實不堪用。”
王來興說道:“湖廣近年米價騰貴,若我營值此高點采購無疑大大不劃算,屬下認爲這些錢拿來置辦軍械更加合适。”
趙當世對王來興的看法表示贊同,雖說現在營中面臨百難,但他卻并不絕望。因爲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又有什麽比看到王來興、楊招鳳等年輕人漸漸成長更令人欣喜的呢?隻要有這些人在身邊,趙當世的前路從不會降臨黑暗。
“你們可有解決我營缺糧之急的法子?”趙當世問道。
“未有。”王來興低下頭,咬了咬下唇,看得出,他說出這兩字,既有羞愧又有不甘。
趙當世當然不會責備他,他的成長明眼可見,已經令人欣慰。自己的這個小兄弟終于在後勤方面有了一定的門道,假以時日必然能成爲趙營不可或缺的肱骨成員。
“我看不如這樣。”趙當世活動了一下快要僵直的脖子,“從營中存糧裏量需取出部分爲種子,先把播種的事給解決了。接下來還有至少一個月的時間,天無絕人之路,咱們再慢慢想籌糧的辦法。如何?”
王來興與何可畏面面相觑,猶豫再三,還是應道:“謹尊主公指令。”
一想到錢糧,趙當世就壓力陡增。接受招安是把雙刃劍,好有好處、壞有壞處。但無論前路是好是壞,趙當世從不會後悔自己作出的決定。道路平坦大步向前、遇到困難迎難而上,是他一貫的作風。
“二位還有什麽事?若無其他事,明日把侯總兵他們叫來,咱們細細商榷。”幾件事交雜在一起,趙當世有些頭痛,想先将旁人打發回去,自個兒找個地方靜思。
但昌則玉似乎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睜開眼先說一聲:“屬下倒有一事。”
趙當世暗歎口氣,知道這昌則玉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必然是有要事,不由有種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千頭萬緒交纏不清的郁悶,嘴上終究仍道:“但說無妨。”
昌則玉說道:“何、王二位所言,鞭辟入裏,是我營内要義。不過現在,在我營外尚有别事要辦,刻不容緩,重要不在内事之下。”
“營外?”
昌則玉正色點頭,随即報出七個名字:“熊文燦、左良玉、陳洪範、龍在田、劉國能、褚犀地、祝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