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招安一

趙當世抵達的一個時辰前,華清正忙于服侍病榻之上的小竹。

小竹是當初華清身畔的幾個貼身婢女之一,幾場風波過後,如今隻剩她一個勤勤懇懇依舊追随華清至今。華清在營中固然從心所欲,但舉目望去能說得上話的人卻是寥寥無幾。小竹是故人與她相熟,又聰明伶俐,所以漸漸二人的關系較之從前發生了微妙的改變,雖說小竹一直都以奴婢自居,但華清卻早已将她視作了自己的姊妹。

三月天氣忽寒忽熱,晝夜溫差甚大,營中不少人都染上了風寒。小竹體質本弱,前兩日在外頭走動給風吹得多了,随即頭暈腦脹,及至今日渾渾噩噩已全然起不得床。随營大夫來看過,付了些藥,華清親自煎煮扶她喝下,過了正午,她方才恢複些神志。

“小竹一個卑陋的婢子,怎能、能勞動郡主娘娘千金之軀。”小竹頭一眼瞧見床邊華清又是擰幹毛帕、又是清理藥渣,心中登然震驚,好不羞慚,掙紮着就要撐起身子。

“哎,你可别動彈!”華清輕輕将她按下去,并托着她的腦勺先将下邊的枕頭擺正,“你身子骨弱,需得好好将養,若起來又受了寒,雪上加霜。”

“郡主......”小竹嗫嚅着有些不知所措。她當了十多年的下人,生平最拿手就是服侍别人,要說最不拿手的,恐怕便是被人服侍,更何況這服侍自己的還是金枝玉葉的郡主。一時間,她隻覺如睡針氈,卧之難安。

華清将她腦袋輕輕放在軟枕上,又扯平了被褥的四角,微微笑道:“和你說幾次了,不要再叫我郡主了。現在你是小竹,我是華清,咱倆就是姊妹,你是姊姊、我是妹妹。”

小竹歎口氣道:“郡......小竹知道,可是......”每次華清這麽說,她都應承不疊,然話真到了嘴邊,十幾年的積習還是讓她難以改口,真正鼓起勇氣喚出“妹妹”二字。

華清睫毛微顫,在她的額頭輕輕點了一下,眼神掠出一絲狡黠:“你若不好好養病,就這個樣子,讓那孟将軍見了,豈不丢死了人。”

小竹聞言,立刻臉紅到脖頸,急道:“郡......沒有的事,那孟将軍和我、和我又有什麽幹系!”

華清笑道:“你以爲我不知道,那位孟将軍雖然軍務繁忙,卻經常隔三差五來偷偷探望你。每次都是等我睡下,你才偷摸着出去與他相見,自作聰明!”說完,故作嗔怒瞥她一眼。

小竹臉更紅了,幾乎急出淚來:“原來那幾次你都沒睡,卻假裝睡熟,真真狡猾!”這句話出口,猛然自覺有些失禮,但覆水難收,暗中不安的觀察華清反應,卻見她臉上并無半分惱色,由是心定。繼而想起那位“孟将軍”,心中不知怎的,竟然泛起幾分甜蜜。

華清口中的“孟将軍”不是别人,正是當下趙營飛捷營千總孟敖曹。當初在漢中,他奉命護送華清與柳紹宗交接,但變起突然,給孫顯祖橫插了一杠子。那時爲了保護華清盡快撤離,他情急之下在小竹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腳将她踹入馬車内,由是有了交集。後來他心中有愧,私底下找上了小竹,表達歉意,從此結緣。往後二人頻頻私會,一來二去,關系早已今非昔比。

但懷春少女,最怕被人點破心中秘密,即便小竹早已意屬孟敖曹,可華清将這層窗戶紙點破,還是讓她羞赧滿面。

華清與她調笑了一陣,見她有些困倦,不想再耗她元神,便道:“你先歇息,睡一覺。我去把這些東西歸置好,晚些時候來喂你吃飯,咱倆再聊。”

她起身要走,不料裙角一緊,回頭一看,卻給小竹揪住了,粲然一笑道:“怎麽了?”

小竹緩緩搖搖頭道:“沒事,小竹隻是覺着,有郡......有你這樣個妹妹,真是三世修來的福氣。”

華清回道:“我有你這樣的姊姊,也是歡喜。”

小竹這時想到一事,乃道:“前邊你說到孟将軍,好。那我也想問問,你和你那趙将軍,又進展如何啦?”說完,十分得意,笑盈盈地望着華清。

果不其然,這反戈一擊正擊中華清心坎,她一聽“趙将軍”三個字,心鍾一蕩,臉上淡紅,強裝鎮定道:“不知道,我可許久沒見過他了。”

小竹還想乘勝追擊,華清卻不給她機會,沒好氣抛下一句“睡你的覺”後,快步離開。

到了帳外,恰巧一陣涼風吹來,華清這才發覺,自己的雙頰已經滾燙。

她邊走,邊想,細細算來,自打趙營入川之後,似乎真的與趙當世絕少機會單獨待在一起。即便有,也隻是空如雲煙,寥寥交談數句罷了。回想起當日在漢中花海的場面,當真恍如夢幻。誠然,她理解趙當世,知道他不見蹤影隻因軍務繁巨、分身乏數,可女孩子家家想的方向不同,即便理解卻仍免不了失落。

華清心不在焉地将手上的東西一個個整理安置好,返回途中,不少人主動向她問好,她心有所思,好幾次都忽略了沒有理睬。信步走到自己的營帳前,還沒掀開帳幕,側邊忽而閃出個熟悉的身影。

“趙、趙将軍......”華清目視來人,有些不可置信。然而,陽光下,那張棱角分明、英姿勃發的臉,除了趙當世又會是誰。

“郡主......”和小竹一樣,趙當世在她面前,還是習慣于稱呼“郡主”二字。隻不過,每次這兩個字出口,他都能明顯覺察到華清的臉色一沉。

“你來做什麽?”也不知爲何,開始的激動過後,華清的情緒一落千丈。或許是想到小竹與孟敖曹那如火焰迅速升溫的感情,一聽到自己與趙當世之間仍然是以“将軍”、“郡主”這般客套生硬的稱呼相互指代,她就感到心冷冰冰的。

趙當世自沒發現她語氣上的細微轉變,先是四顧看看化解幾分尴尬,而後道:“許久未見了,郡主别來無恙?”

華清冷冷道:“無恙。”

“那就好......”趙當世笑着點點頭,卻不知接下來該說些什麽,想了一會兒,方道,“近日來将士們多有受寒病倒的,郡主這邊可要多加注意。”

華清聽他這話,突然想到花海那日二人毫無顧忌的相互調笑,沒來由一股火氣上來,硬聲道:“這點小事我自己省得,就不勞趙将軍費心了。”話落伸手去掀帷幕,“營中事務龐雜,将軍此間若無其他事,自可去處理正事。”

趙當世忙道:“郡主且慢,我今日無事。”邊說,生怕華清進了帳,邊将已掀起一半的帷幕重新拉了下去。

華清腳步一滞,一抿嘴道:“哦?原來是趙将軍今日閑來無事,特來尋小女消遣?”繼而冷道,“然而小女現有事在身,恕難奉陪。”言罷,繼續要去掀幕。

“慢着!”趙當世手緊緊拉着帷幕,不容華清掀開半分。他時下渾身上下全是尴尬,也暗自納悶自己怎麽沒有了當初在花海時的那份從容自在。

華清蹙眉惱道:“趙将軍有何事要說?若無話可說,放我進去!小竹病了,要人服侍。”

趙當世愣道:“小竹病了?”

華清道:“托你吉言染上了風寒。大夫來看過了,沒大礙,但需調理。”

趙當世點頭道:“這就好。”随即補一句,“你也得多加注意。”他不知華清今日對自己的态度爲何較之從前大相徑庭,疑惑之下原先路上打的一些腹稿通通煙消雲散半點也用不上了。

華清嗔視他一眼,道:“趙将軍百忙之中,難道也會想到我與小竹嗎?”

趙當世忙道:“這、這是自然,我可是時常都念着、念着郡主你們......”說話磕磕巴巴,很顯幾分倉促。

華清聽了這話,心情稍好,但又問道:“郡主是誰?”

趙當世疑道:“郡主不就是你?”

華清冷哼道:“自離開漢中那一天,我便說過,從此世上隻有華清,再無華清郡主。你說你念着郡主,那念的當是别人,不是我。”

趙當世無奈歎氣道:“好,我念的不是郡主,是華清。”

華清心裏受用,但臉上冷漠依舊,點點頭,也沒再說話。趙當世等了一會兒等不住,主動再開口道:“我這次來,除了探望你,還有一事要與你說。”

“什麽事?”

趙當世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終究還是道:“我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不久便将成爲大明正牌的軍官了。”

華清聞言欣喜,正想說“這真是大好事”,可轉眼見趙當世臉上愁雲慘淡,瞬間了然。

原本,她日思夜想,就是能與趙當世在一起,隻是畢竟二人身份懸殊,她唯有在趙當世與家庭之間作出艱難的抉擇,縱然有所得也不免損失慘痛。然而當下趙當世不再爲賊寇而是成了朝廷命官,若是如此,原先失去的親人與家庭未始不能重新回歸。

隻不過這一喜悅隻在她腦海中停留了短短一瞬就消散無蹤。因爲轉念一想,趙當世一旦成了朝廷官員,那麽他便再無理由繼續将自己“扣押”在趙營,送自己回去将隻是朝廷一紙文書的事。而且,按設想轉賊爲官後順理成章在一起的可能性也絕無僅有,姑且不論趙當世官職再高終究也隻是個上陣沖殺的武官,且毫無地位背景,全然入不了身爲親王的瑞藩之眼,就論此前趙營在漢中的作派,被嘲弄多次的瑞王也絕不可能容下趙當世。

所以,趙當世接受招安,對于二人,絕非好事,反而是一道晴天霹靂。

“那、那得恭喜......恭喜你了......”華清說話的時候但覺魂飛天外,就連近在眼前的趙當世的臉龐似乎也随之變得模糊起來。

趙當世胸膛起伏,怔怔望着她,凝聲道:“你當真是恭喜我?我......”

華清強行轉回神思,勉強笑了一笑:“你有錦繡前程,我本該恭喜你。”

趙當世心中大急,千頭萬緒仿佛在這一刻于他胸臆纏繞紛雜,理不順剪不斷。作爲一營主帥,他一諾千金,對于接受招安之決策自不會改弦易轍。隻是千不該萬不該,有關于華清的事直到軍令出口後,方才浮上他心頭。也是此前太過專注于軍事以至于有所疏漏,倘若再給趙當世一次機會,他必當能先想出一百種方法來妥善解決招安與華清兩個問題。然而隻是然而,現在,一切都遲了。

私人之事,他無法找昌則玉等人讓他們幫自己拿主意,但他思來想去,卻也難以想到什麽好的辦法達到兩全其美的效果。在他的預想中,隻要自己接受了招安,得到消息的瑞藩與朝廷必将會第一時間來打探華清的下落,紙包不住火,屆時爲了保證趙營的安穩,他不可能能因爲一己私情繼續強留華清。

換言之,他之所以來找華清,爲的不是其他,而是爲了告别。

誠然,他喜歡華清,并在這二十餘年的生涯中,頭一遭打心底裏希望與與一名女子能夠終成眷屬。然而,即使在漢中成功帶走了華清,這長久的時間以來,他依然在與華清的感情問題中掙紮與糾纏。他是賊,而華清就算說出了“不再是郡主”這樣的旦旦之言,可仍難以擺脫那皇親國戚的身份。無論瑞藩還是朝廷,都不可能對她視而不見,隻要華清還在趙營一日,他趙當世就一日得不到朝廷的信任。他當然可以不顧一切,霸占她、擁有她,可一想到她爲自己付出的巨大代價以及日後那荊棘遍布、坎坷滿地的前路,趙當世就看不到希望,并且深深的沮喪與難過。

得不到祝福的愛情終難永恒,即便是與最深愛的人。趙當世想了很久。

趙當世輕歎一聲,面對華清滿是愧疚。能鼓起勇氣來見這一面,他又何嘗不是心如刀割,而今華清越是無動于衷,于他心底,就越是苦楚。

華清怔怔看着他很久很久,末了,慘白的臉頰上還是浮出點點禮貌的笑來:“趙将軍,這件事我知道了......你還有别的事嗎?”

趙當世無言,微微搖頭,華清臉色旋黯,亦不說話,垂下頭,再次掀起了帷幕。

這一次,趙當世沒有阻止她,她看了看帳内,停了一停,正欲入内,腦後卻響起一聲:“我對不住你。”

這五個字不說則已,一說出口,華清的怒火登時就給引燃。她從未有過如此的悲傷與憤怒,一時間,她控制不住地回過身,淚如泉湧直視趙當世道:“你當真以爲我舍棄故鄉、舍棄家人,千山萬水随你至此,僅僅是因心有愧疚嗎?若是那樣,倒不如遁入空門,從此面對那青燈黃卷,終日禱誦爲人超度,豈不勝于颠沛流離,受那風吹雪虐之苦!”言罷,義無反顧入帳合幕。

趙當世臉色鐵青,讷立在那裏。任憑冷風呼呼,心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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