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三武與趙當世圍圈而坐,趙當世環顧衆人,先說道:“八大王欲拉我投順朝廷。”
這個消息蔔一出口,六人神态各異。
昌則玉輕撫長髯,面如止水;穆公淳雙眉上挑,蠢蠢欲動;侯大貴口齒微張,驚訝詫異;覃奇功手托颔下,若有所思;徐珲顔舒容動,似有喜色;郭如克瞪眼捏拳,強忍不忿。
他們的表現趙當世盡收眼底,卻沒有直接詢問,而是先将從陳洪範那裏聽來的河南、湖廣等地官賊形勢通述了一遍,随後道:“此乃平賊将軍陳洪範親口告知,與特勤司提供來的部分消息核對過,八九不離十。”
覃奇功不假思索道:“陳洪範與八大王相攜赴宴,看來他倆郎情妾意,早已勾搭上手。”
趙當世應道:“我亦是這麽想的,隻不過八大王在山上也沒有明說,依然有所保留。”
郭如克這時候忍不住嚷道:“那張獻忠真真是個軟骨頭,反複無常的腌臢事可沒少做。這樣的人,就如糞坑裏的石頭,臭不可聞。如今他要投順朝廷,連帶着想拉咱們下水,咱們斷不可與他同流合污,惹上一身騷!”說罷,兩個鼻孔不斷開合,重重出氣,顯然是頗爲忿怒。
趙當世哦了一聲,問道:“那麽老郭你的意思是,咱們需與他劃清界限?”
郭如克猛點頭道:“那可不是。主公,你我都曾在義軍中摸爬滾打多年,對官軍的這一套伎倆難道見得少了?若咱們萎靡了,專心剿殺;若咱們得勢了,就以誘以招安。明面上封官許諾,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實質上背地裏專搞那見不得人的手段,意圖徹底分化瓦解咱們,到頭來還是要緻咱們于死地罷了!”
穆公淳附和道:“主公,向年楊鶴、洪承疇等殺降之事猶在眼前,實爲前車之鑒。如今熊文燦新官上任三把火,打得恐怕就是剿撫結合的老路子。将咱們、八大王等穩住,抽調兵力先将老回回、曹操等辦了,下一步想必就會将魔爪伸向咱們。”
覃奇功亦道:“招撫之事,從來敗多成少。遍觀當世各家大掌盤子,有哪一個能以阖營歸附而獨善其身的?到頭來都免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場。如若主公有魄力,效仿那劉國能散盡部衆,單槍匹馬歸順朝廷,自是另當别論。”
兩個月前,闖塌天劉國能投降時爲了打消朝廷的疑慮,壯士斷腕,将手下二三萬部衆全部解散,孑然一身加入了官軍。熊文燦始才無複懷疑,将他安排在左良玉麾下任職。覃奇功擡出這個例子,其實是直接将了趙當世一軍。
趙當世自然不可能效仿劉國能。人各有志,他劉國能甘于從左良玉軍中一員裨将重頭開始,趙當世可做不到。劉國能考慮更多的是他的母親、他的家人往後的安危與生活,而趙當世沒有親人,他能考慮的隻有趙營将士的利益,這些人就是他的親人。将士們追随着他從湖廣殺入陝西,又從陝西殺到四川直到再入湖廣,有這一份同仇敵忾、披荊斬棘的情誼在,不是親人更勝親人。無論抛棄什麽,趙當世都不可能抛棄他們。
是以覃奇功的話意思再明顯不過,即表明,依趙營目前的實情,貿然歸附絕無好下場。
穆公淳、郭如克、覃奇功三人先後表态,都對招安之事持反對意見。這之中既有爲趙營大局考慮的因素,趙當世卻知也同樣摻雜着一些私情。
穆公淳是個實打實的造反胚子。遍數各家營頭中的文人儒生,絕大部分都是被迫随軍。他卻是寥寥少數主動投身于“革命事業”中的異類。如此熾熱的造反熱情,比之浴血奮戰的大老粗們不遑多讓,他會反對招安,情理之中。
郭如克與穆公淳類似,也是堅定的反抗派,認定了一條路便會走到黑的那種。他說過,最大的願望就是去北京城,把那皇帝小子從龍椅上拉下來看看和自己和衆兄弟長得有什麽不一樣,如今夙願未了就讓他中路放棄,當然不平。
比起他們,覃奇功則受更多的仇恨驅使。即便趙營曾經殘破施州衛,他不恨趙營,卻唯獨憎恨暗中偷襲踏破了忠路基業并将兄長覃奇勳等人置于死地的石砫官兵,憎其餘胥惡其胥餘,連帶着自也與大明不共戴天。他的想法,其實也能代表所有施州将士的心聲。
他三人說完,趙當世凝思不言,過了小一會兒,侯大貴道:“主公,屬下倒覺得這未始不是一個良機。”
“良機?此話怎講?”
侯大貴振聲道:“我營自漢中開拔,輾轉經年、流徙千裏,沿路曆經多少艱難困苦各位都是當事人,無需我多言。此越川而入楚之途,雖說最終成功,但以人爲喻,正如堪堪熬過大病難關,尚未痊愈,仍需調養。而此間的形勢主公也明言兇多吉少,如若人不及緩、馬不及歇,再度奔命,隻恐我營将士再強健也終将被拖垮。是以我老侯認爲,這八大王來招,未必是個壞事。”
他話音剛落,徐珲立刻說道:“此言不差,我與侯總兵任軍事日久,更知内中關竅。我軍能出川,自是幸運。可一如強弩之末難穿魯缟,再想蓄力與楚豫等地的衆多官軍周旋,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邊說,邊伸出右手三個指頭,“我軍現有三疾:兵疲、糧少、甲缺。此三疾不除,我軍寸步難移。”
侯、徐二人乃營中武将前兩名的人物,所說的話自然分量十足。而且衆所周知,他二人脾氣并不相投,時常會起些龃龉,現在卻都持了同樣的意見,很是難得。
趙當世口中喃喃:“三疾......”忽又想起六人中尚有一位重量級人物還沒發言,便問,“昌先生,你見解若何?”
昌則玉持身自重,本來也是拖到最後再發言以便更顯分量,此時剛好得了機會,一捋美髯,淡然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用兵,最怕窮兵黩武,但凡有機會休養生息,何樂而不爲。以諸葛之智,數出祁山依然免不了拖垮國體;以項籍之威,屢事征伐終緻覆滅身死。我營中将士縱有滿腔熱血,若不審時度勢,隻怕到頭來依舊壯志難酬。”聽這話,看來他也站在了侯、徐一邊。
穆公淳不滿,拂袖道:“我營繼承老闖王遺志,誓與不道朝廷周旋到底。如今行百裏卻半九十,隻怕寒旁人心、惹天下笑!”
昌則玉回道:“心之所向即身之所往。若朝廷有道,我等輔之有何不可?若朝廷無道,我等反之又有何忌憚?以迂爲直、以退爲進乃睿智之舉,不知權變徒自傷耳。”
穆公淳堅持道:“去歲我營與闖營在川中分道,說好了東西呼應共開局面,可如今背信棄義,先成了軟腳蝦,倘若傳到闖王那裏,有何顔面立世?”
昌則玉笑道:“穆軍師此言未免太過迂腐。水是死的尚能順勢而下,人是活的難道連這點變通也沒有?八大王聲名赫赫不在闖王之下,卻也曾經降叛多次,至今卻沒聽這點波瀾于他有何大礙、又有誰質疑他在義軍中的地位。換言之,倘若我營執意一營之力對抗數省的官兵,最終身死族滅化作了一揚塵土,難道穆軍師認爲到了那時候,闖王等人還會念着你、記着你嗎?”
穆公淳臉一紅,還要争執,哪知上方頭趙當世說道:“幾位所言都頗有見地,不必相争。”此言一出,衆人皆知其人心中定已有論斷,全都斂聲望了過來。
“先問諸位一題,諸位認爲,當今大明朝,何患之有?”
侯大貴一怔,轉而咧嘴嘿笑:“患?當然患的就是咱們了。如果沒有咱們經年累月的折騰,他老朱家豈會像現在這般焦頭爛額。”
趙當世嘴角微揚,搖了搖頭道:“除了咱們,還有呢?”
“還有?”侯大貴撓撓頭,左右尋思,“還有誰有咱們這般大能耐?”
徐珲沉聲道:“主公要說的,莫不是關外的鞑子?”
“鞑子?”侯大貴聽罷,與郭如克等人對視幾眼。他們長于軍事,卻短于方略。這一方面由于通訊工具的落後,一方面也因平素軍務實在繁忙無暇外顧。他們隻知道關外有一群建州鞑,與塞上河套的蒙古鞑子相仿,兇悍異常且時時侵擾明土,此外卻無再深入的了解。左右不過是些鞑子罷了,本朝開國初就有的隐患,見怪不怪了,主公這當口提他們作甚?
趙當世歎口氣道:“可惜今日老韓有事來不了,不然由他說會更好。”韓衮是遼東人,同時曾爲官軍夜不收,熟知邊事,但這幾日都在外圍警戒巡防,無法與會。
穆公淳想了想道:“這關外的建州鞑子,可與往昔的鞑子大不相同。”
徐珲道:“這我略知一二。我在宣府張總兵手下當差時,也曾與他們打過交道。這建州鞑子比起其他鞑子,格外兇殘。先後征服了許多蒙古部落,聽說前兩年在關外改國号爲‘大清’,幾乎與大明分庭抗禮、以關外之主自居了。”
穆公淳颔首道:“明廷前前後後和建州鞑子交戰不計其數,難得讨着便宜。論戰力,其衆猶在明廷官軍之上......然而他們再強,距我營尚有千裏之遙,主公此言意所何指?”
趙當世回答道:“諸位爲營中事殚精竭慮,自是無心多管職外事,恐怕有所不知,當今建州鞑子的主子黃台吉是個人傑,較之其父老奴更爲狡詐。自繼承大位以來,東征西讨,幾乎将關外及塞上蒙古等部全部置于囊中。他有次爲基,便有恃無恐,近兩年屢屢進犯我邊,因着此故,才有當初盧閻王離任之事。”雖說趙當世等人已經反明久矣,可一旦論及建奴、套奴之類的外族,言語之間還是下意識的會以大明爲故國,站在大明的角度叙述。侯大貴等人聽之,也不覺得有什麽異樣。
“兩年前建州鞑子由邊牆入口,大大肆虐了一番京畿之地。本年我得消息,建州鞑子在關外動作,意欲再次入侵,明廷殷鑒在前,自不會坐以待斃。”趙當世侃侃而言,鄖陽山區固然與北境關山阻隔,但他合前世所知加上連月來用心搜集可靠的消息,大緻能判斷出當前天下總體的局勢。侯大貴等人對他素來服膺,均隻以爲他僅僅由特勤司提供的消息便能對趨勢作出判斷,當然也都不會想到别處。
“盧象昇、祖寬等輩先後脫離陝、豫轉而北上,就是最好的證明。朝廷要對付鞑子,隻憑現有的邊軍必然捉襟見肘。”趙當世顧視衆人,說話擲地有聲,“京畿重地,不是川陝可比,所以以我之見,朝廷早晚,必要大舉調集兵力北援。”
如果說先前的一番話還算在衆人的意料中,那麽這“大舉調集兵力北援”幾個字,則真正擊中了所有人的心弦。
昌則玉心中一動,他素知趙當世韬略不凡,卻不曾想其格局之大竟然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庸才謀一戰、中才謀一域、佳才謀一國,昌則玉眼光很高,在他看來,單論戰略格局,在座所有人中有中才之資的都寥寥無幾,大多隻是庸才罷了,隻有自己名副其實堪稱佳才。可孰料,趙當世這幾句話令他久違了的渾身一凜。身居鄖陽,眼光卻早已放在了千萬裏外的白山黑水,這份見識與遠慮,恐怕不是短短“佳才”二字可以比拟,簡直可謂“天下才”了。
“主公的意思,再過不久,朝廷還要繼續從鄖陽、河南、湖廣等地抽兵北上?”侯大貴雙眼瞪如圓鈴,表現得最是驚詫。
趙當世點頭道:“我非妄自揣測,各位想,在外有鞑子虎視,在内則我義軍接連受戗,陷入低谷。取長補短自古皆然,若你當崇祯,會怎麽辦?是以短則五六月、長則八九月,朝廷必有大舉。”
侯大貴聞言不住點頭:“有理,有理。”
昌則玉則有些猶豫,道:“主公,道理不錯,可關鍵在于,那些建州鞑子,當真有這般厲害,能牽動朝廷如此大動幹戈?”他是流寇中的老人,雖然聰明,但礙于時代與條件,對于關外的勢力與人物,自不如趙當世來的明白。
爲了打消衆人的疑慮,趙當世想了想,找了個借口道:“此前特勤司擒獲了不少北來的腳商。我從他們的口中得到好些有利的消息,分析之後才有了這個推斷。”
有明一代,與邊外部落之間的交戰媾和從未停止,在二者之間,應運而生了一批投機者,其中代表即爲山西商人。他們經營邊防軍需物資,并通過運輸軍糧以獲得鹽引和銀兩逐步積累資本。因此與邊牆兩邊的勢力都有深入的接觸與交流,掌握着頗多信息,對瞬息萬變的态勢的拿捏猶在軍隊之上。趙當世拿他們當幌子,旁人瞧不出虛實。
侯大貴對趙當世的解釋深信不疑,他道:“倘若朝廷調兵北上,那麽我等周圍就空虛了不少。到了那個時候,還不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趙當世笑笑道:“老侯說的不錯。然而,要讓朝廷放心調兵北去有前提。一個是鞑子犯邊,這個咱們做不了主,隻能靜觀其變;但另一個就與咱們息息相關了。”言及此處,轉對侯大貴,“老侯,咱們要怎麽做才好讓朝廷乖乖将兵調走?”
侯大貴一笑,法令紋橫生遍布:“咱們什麽都不需要做,隻要乖乖待着,朝廷的那些大人們,怕就要彈冠相慶喽。”
“正是!”趙當世雄緩有力的聲音再起,“今番接受招安,于内可休養生息,于外可懈朝廷心,實乃兩全其美之舉。其他窒礙,皆細枝末節,不足爲道。”
軍議進行到這裏,結果基本塵埃落定。與會六人即便各懷心事,心情參差,但值此節骨眼,還是異口同聲道:“我等誓随主公!”
一樁心事了畢,趙當世穩坐椅中,心中重擔陡然卸下,不勝快慰。然而,忽有一事襲上心頭,令他不禁喜色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