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趙營入川,打得本就是與川中群雄“共襄大義”的旗号,若最終還留了袁韬這川中第一寇在川,自個兒卻夾着尾巴跑了,豈不見笑于人?況且,一路行來,有諸多原本依附于袁韬的勢力先後入夥。因爲當初袁韬的暴虐與壓榨,他們幾乎都與他有着或淺或深的仇隙,滅袁韬,亦衆人之願。
新仇加上舊怨,不由得趙當世不考慮将送上門來的袁韬一舉鏟除。
崇祯十一年二月初,雖然各路兵馬尚未全數集結完畢,但營中各大将領們已先行一步,齊聚于蓬州鳳凰山。
正式會議開始前,趙當世先着重表彰了徐珲。自從帶兵支援蓬溪方面的青衣軍後,徐珲便獨立帶軍與官軍周旋。雖說經曆了一系列的戰事,但有效地保存了實力,在此之下順利完成了掩護主力的任務,最後還能領着近五千人,完好無損地來到蓬州會師。這份功勞,可不是白紙黑字能夠細細寫了下來的。如果說殺敵攻城都是戰術層面的功勞,那麽徐珲這次的統籌之功,無疑就上升了一個層次。與會衆将對此均心知肚明,各自服膺。
徐珲本人,則全程抿嘴不語。人盡皆知他沉着穩重,并不認爲他是在掩飾,反而對他不以物喜的個性暗自佩服。
接下來各軍各部,都照慣例,彙報了本部兵員器械等等情況,總的來說,除了全軍覆沒的先讨軍右營以及基本上喪失戰鬥力的老本軍左營,各部在或多或少都存在傷亡的情況下,尚能保持一定的戰鬥力。
具體情況如下:老本軍方面,共計五千五百人。其中前營二千人,左營五百,右營二千,後營一千;先讨軍方面,共計五千人,其中前營三千,左營二千;此外飛捷營一千二百騎,青衣軍二千人,親養司、特勤司等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三百人上下。即将會師于鳳凰山的趙營全軍總計馬步一萬四千人。
會上雖然沒明說,但人人心裏都有杆秤,當前趙營明面上有着萬把兵力,但實際上有能力與官軍來回的,不過先讨軍中郭如克的前營,覃進孝的左營雖然也能打,可因不擅操持火器的劣勢,真比較起來,還是差了那麽一點。
一萬四千人的部隊,中堅僅僅三千人,聽上去難以置信,但趙當世等混迹江湖多年的将帥們都心知肚明,這等規模在魚腩遍地的流寇群體中,已經可稱“龐然大物般”的存在了。
打鐵還需自身硬,即便有着趙當世與徐珲的重點照顧,但能将這三千人不負重望帶成營中首屈一指的強軍,統禦的将帥同樣功不可沒。帶兵是門大學問,兵強壓主、主強兵難聚心,如何能保持兩端的平衡,同時在旬月間曆經多場惡仗的情況下依然将傷亡率盡量壓低,這些都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但顯然,作爲先讨軍前營的千總,郭如克還是很好的勝任了這份工作。
早在他任職全營上下唯一一個三千人的大營千總時,敏感的人就能覺察到郭如克在營中地位的上升。而這幾個月,劍州鏖戰,作爲主力陣斬四川總兵侯良柱;獨守射洪,以一己之力阻擋住川中名将張令南下的企圖等等戰績都爲郭如克的履曆增色不少。加之此次追随徐珲,做到了五千人部隊的“完璧歸趙”,在郝搖旗不幸身殁的情況下,很多人都認爲,郭如克必将是營中下一個“票帥”。
票帥,流寇俚語,無指定職位,通常用以代稱營中決策層一級的高級将領。就拿趙營來說,各軍各部将領雖多,但能參與重大軍情會議的,屈指可數。此前除了趙當世本人,以及昌則玉、覃奇功、穆公淳三謀士,能參與決策的将領僅僅是侯大貴、徐珲、郝搖旗三名最早的“票帥”。
現如今,随着郝搖旗戰死、覃奇功下放,趙營的決策層短暫出現了真空。參與決策的人不能多,同樣也不能過少,故而,于情于理,趙當世都必須再擇選一名可以依仗的将領補入。年富力強、讀過書、懂進退,對作戰有着自己的想法,郭如克,無疑是最佳人選。
會議上沒明說,但人人均知郭如克地位上升已成定局。目前情況急迫,不好調整,一旦日後趙營得以喘息了,他必将躍升爲能與侯、徐分庭抗禮的主将之一。
侯、徐都是明眼人,會上已經從趙當世的态度上清楚了這一點。不過他倆的心境截然相反:徐珲本性淡然,郭如克又算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就不說高興,也不抗拒;侯大貴則頗有些坐立不安的意思。此前,他一直将徐珲視爲自己的主要競争對手,眼瞅着幾月來此人的風頭都壓着自己,正沒奈何,郭如克這小子又冒了出來。倘若二人結爲一心,那麽自己往後的日子可不好過了。
焦慮之下,侯大貴強自鎮定,挂起微笑,其實心底已經開始盤算接下來該如何應付這棘手的情況。
且不說這些,軍務當前,趙當世緊接着就抛出了對付袁韬的計劃。按老規矩,先由主要将領們表态。
徐珲沒說話,看了看郭如克,郭如克曉得這是“老上級”有意讓出機會好讓自己在衆将面前确立地位,也不謙讓,直截了當表示袁韬必須要滅。
他話音方落,不等徐珲說話,侯大貴便搶先表态了。隻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如往常一般反對“徐珲派”将領的提議,而是極力贊成郭如克。這一方面在于他确實覺得袁韬該打,另一方面也因自危之心驅動,認爲在沒有建立自己的優勢前,先裝孫子,順着“徐珲派”做事,以免招緻當紅炸子雞的讨伐。
打袁韬,其實大家都沒什麽異議,除了郭、侯,其餘幾名高層也認爲袁韬不能不打。衆将見趙當世自己也傾向于打一仗,自也無人腦袋秀逗到跳出來唱反調。
所以議論的焦點自然轉移到了如何打袁韬上面來。據龐勁明提供的情報,當前駐紮在營山縣的袁韬軍依然有數千人的規模,占據着營山縣周遭山區的十餘個山寨。袁韬本部軍約在四千人,手下兩名大将李效山與楊科新則分别都有二千人上下的兵力。
龐勁明後來暗地裏探查過,發現袁韬軍占據的那些山寨都險峻異常,且不管其軍戰鬥力如何,要在那種艱險地勢下作戰,對攻擊方而言本身就是個巨大的挑戰。此外,袁、李、楊三部各據城寨,互爲犄角,攻一處,兩處救,更添困難。這也許也是爲什麽官軍在将袁韬軍逼入營山縣後沒有一鼓作氣将之蕩平,反而固步自封的原因所在。
官軍忌憚,并不意味着趙當世忌憚。不打袁韬,趙營就無法繼續東進,這枚釘子說什麽也得拔了。他環顧各自思索的軍将們,最終将視線停留在了郭如克身上,問道:“老郭,讓你打袁韬,要多少人?”
郭如克遲疑片刻,老實說道:“粗粗估計,至少五千人。”
“勝算幾何?”趙當世聞言,登時有些不快。自己有意提拔郭如克,對方應當正是銳氣方張的時候,怎麽反而保守起來。
郭如克搖搖頭道:“五五開。”雖說這是自己表現的好機會,但郭如克還算是個冷靜的人,絕不願意因爲一時的激動誇下海口。綜合情報以及輿圖分析,他認爲袁韬軍并不好打,要是話說太滿最後一敗塗地,遭受到了損失絕對是現在認慫的百倍不止。
趙當世拿他沒辦法,轉問徐珲:“老徐,你呢?”
徐珲想了想,道:“郭千總言之有理。”繼而又加一句,“即便取勝,恐怕也要付出相當代價。”
他說的“相當代價”,并不單指傷亡人數。趙當世明白,徐珲和郭如克認爲要出動的五千人,一定是囊括先讨軍前營以及左營這類營中精銳在内的。其他營頭死點人趙當世不心疼,但要讓這些精銳折損在袁韬手下,未免得不償失。
視線轉到侯大貴方向,趙當世卻立刻将頭偏到了一邊。不是他不信任侯大貴,而是他心裏門清兒,侯大貴壓根就不是個打硬仗的材料。而且,此人容易情緒化,做事不考慮後果,要是問他,他十有八九一拍胸脯,立刻把攻打袁韬的事攬到自己身上,而屆時要付出多少的代價,就不在他考慮範圍内了。
冷靜下來,趙當世也發現攻打袁韬沒那麽簡單。能把袁韬軍從巴州趕到營山,官軍也不是孬種蠢材,之所以沒進一步攻打,定然也是看到了前路艱險。想自己的家底還不如官軍,把時間與精力放在攻堅袁韬軍上,是否合适?
如此一想,袁韬軍似乎又不該打了。
正當攻伐袁韬的議題懸而未決時,忽然有個細弱的聲音突然道:“主、主公,小的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當世轉目看去,隻見偏靠角落的一隅,景可勤帶着忐忑的神情擠到了前頭。
趙營草創,趙當世一視同仁。但這并不意味着營中沒有尊卑之分。約定俗成,一衆趙營的老班底,地位比起後來入夥的就高的多。大夥兒明裏不說,但暗地裏或是在這種公開的軍議中,地位上的差别就體現出來了。趙營各部中,青衣軍是最晚歸并的,而且趙當世從未對它做過徹底的整編吸收。整體實力偏弱且自認“外來戶”,青衣軍的軍将顯得和其他各部軍将格格不入。除了暫代總兵茅庵東位置稍微靠前之外,其餘青衣軍的将領大多在外圍看熱鬧,無人能進入靠内的圈子說上話。而景可勤,又是後來才加入青衣軍的,甚至還沒經過趙當世親自認可,心理上的劣勢可想而知。
如果不是心中實在有點想法想說,景可勤其實并不願意出頭。趙當世對他沒太多印象,甚至是在旁人提醒下,才恍然大悟認出人來,上前握住了景可勤的手。
衆目灼灼下,景可勤頗有些不好意思,一張糙臉愣是和洞房花燭夜的小媳婦也似泛成豬肝色。趙當世見他很是局促,安慰兩句,但道:“争食王之名,名動川渝,誰人不知?景千總隻管上前說話,我等洗耳恭聽。”
這話裏兩重含義,一重先贊了景可勤,介紹給衆将認識,并爲他打氣增添信心;第二重則在于那個“景千總”上。和茅庵東一樣,青衣軍的千總,景可勤也是暫代的,名分上其實不太站得住腳,但趙當世現在這麽一說,相當于變相承認了他的地位。青衣軍雖然孱弱,但千總畢竟也是營中數得上的高級将領,給他一個名分,說起話來腰杆也挺得直。
景可勤得到趙當世的尊敬,好生激動,點頭哈腰沒個正形。這其實也是在流寇中混迹久了的後遺症。趙營中沒那麽多尊卑禮節,并不代表其他地方沒有。隻說在袁韬手下,不要提頂撞了,就無意說錯一句話,碰上愛猜忌的袁韬,也夠喝上一壺。衆将見他這般作态,各自哂笑,但也能理解。
“且不知千總有何高見?”軍事緊急,趙當世沒那麽多閑暇寒暄,直奔主題。
景可勤激動過後,想起該幹正事,緩了緩情緒,張口說了一番話。他這番話說完,包括趙當世在内,衆軍将大多沒甚反應。正自有些尴尬,卻不料上首一人突然道:“有此言,袁韬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