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看這雪,是程咬金的三闆斧,越到後頭,越是乏力喽!”枯草碎石遍布的林間小道上,郭如克低頭看地,邊走邊嘟囔。
“你還嫌它走的快了,不及賞玩賞玩?”前方數步外,徐珲牽着馬,微微偏頭說道。
郭如克笑笑道:“怎麽會呢,不是有句老話,‘得道者,天助之’,我看,這是老天爺爲咱們出川廓清道路。”
“有理,有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明廷腐敗暴桀,我趙營鏟奸除惡、順應天道,弱強之勢,由此便可知。”跟在兩人後頭的偃立成也附和道。
郭如克卻“哈哈”笑了起來:“我說偃參軍,你這冠冕堂皇的話,說給外人聽便是,咱們自己人,還整這些個虛頭巴腦的作甚?”說着,也不管偃立成尴尬,故意駐步,等上他,二人并肩而走,“老實說,你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爲趙營做事,最終想要的,難道是那勞什子的救生民于水火?”
偃立成瞥了郭如克一眼,發現對方似笑非笑不懷好意,強自鎮定,清清嗓子正色道:“怎麽不是?這是我趙營的使命,鄙人不才,既然追随于趙營,自然也将此信條奉爲圭臬。”
“嚯,你們這些讀書人,說話真個比唱的還好聽。”郭如克撇嘴搖頭,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一個個問起來,都是爲生民立命、爲萬世開太平,好大口氣,好大的胸懷!實則呢?呵呵,還不和咱這些糙老爺們一樣,都是愛财如命、色中餓鬼?”郭如克有點墨水,言語上足以與偃立成來去。
偃立成臉色一紅,硬聲道:“郭千總,這話可不能亂說。什麽财色,鄙人不敢言之鑿鑿營中人皆淡然之,但至少鄙人,視之爲糞土!”和同出施州衛鐵骨铮铮的劉孝竑不同,偃立成的處事比較圓滑,但這并不代表着他是個軟骨頭。當他人的質疑觸及到他爲人處事的基本原則時,他也會毫不留情面地怼回去。
一向柔和的偃立成冷不丁這般剛硬一下,倒讓郭如克有些詫異,前方徐珲聞言,也是略微停了停步子。郭如克看了看徐珲,又轉向偃立成,裝作漫不經心道:“哦,原來如此……”說着,加快了步伐,又走到了偃立成的前頭。
這時,徐珲卻突然問道:“虎頭,你問了偃參軍,那我也想問問你。你跟着趙營打官軍,到底爲的是什麽?”說到這裏,故意戲谑,“你該不會真是爲了财貨婆娘吧?”他性格沉穩寡言,極少與人插科打诨,當下也因爲與郭如克關系極佳,是以才會難得調笑。
“不是。”郭如克不假思索,幹淨利落說出了這兩個字,而後振聲續道,“我郭虎頭做人光明磊落,就算說出來丢人也不會隐瞞。打開始跟着趙營,不過是想混口飽飯,而如今,嘿嘿……”
“如今怎麽?”徐珲停下來,轉身問道。
“現在,我日日夜夜滿腦子想的都是去北京城,去那皇極殿親眼看看那個皇帝小子,看看他是不是真個長得與咱們不同!”
此言一出,偃立成長大了嘴,就差“啊”一聲疑呼,而徐珲卻是神情複雜。三人先後又走出兩步,才聽徐珲低聲說了一句:“我又何嘗不是。”
三人此時走着的,正是蓬溪北赤城山東側的通道,穿過這裏,就進入了順慶府南充地界。此前,先讨軍前營的參謀宋侯真已經奉命帶着千人進入南充支援覃進孝攻略青居城,而今,徐珲則是帶着先讨軍前營剩下的二千人以及青衣軍全體轉移進順慶府。
說起來,能夠順利轉進順慶,還有一部分運氣成分。本來,赤城山隻餘孱弱的蓬溪縣兵,徐珲完全不放在心上。隻是不久後,在西充戰敗的孔全斌也率部輾轉到了這裏。孔全斌因爲前次糧草給青衣軍焚燒,後勤告急,不得不在蓬溪大肆抄掠資軍,同時派人去蓬溪縣敲詐勒索。蓬溪本來倉儲就不多,孔全斌又索求無度,加之孔部軍兵行徑暴虐如寇,知縣陳惇忍受不住,派人向同樣駐紮在蓬溪縣周圍的譚大孝求助。
和出身外省、實爲遼東系将領的孔全斌不同,譚大孝是土生土長的川人、手下基本也都是川中土軍,對于川蜀很有些家國情懷。而且譚部的将官兵士,也有好些籍貫在蓬溪或附近州縣的,自然見不得孔全斌蹂躏“家鄉父老”。譚大孝本人此前一直流轉于四川、湖廣,與孔全斌這類北方軍頭也沒什麽交情,所以接到陳惇發出的求救信後沒有遲疑,即刻開拔到了孔全斌部附近,并派人交涉。
孔全斌老兵痞一個,自然曉得譚大孝不懷好意。但他也不是怕事的人,一方面劍拔弩張,不給譚大孝與陳惇可乘之機,一方面也派人來去交涉,慢慢周旋。所以,蓬溪縣看似聚集了數目可觀的官軍,但實質上相互防備對峙,誰不敢輕舉妄動,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反而給了徐珲部脫身的機會。
兩日前,青居城方面傳報,言說覃進孝與宋侯真兩軍已攻下此地,趙當世大軍也從沿口鎮開始沿江北上,一路暢通無阻。徐珲随後接到趙當世的軍令,亦覺時機恰到好處,故而自昨日做完所有準備工作後全軍開拔通過赤城山進入南充。截止此時,殿後的青衣軍大部都已過界,打探到蓬溪縣官軍并無追襲的迹象。
又過一日,徐珲部全體進入南充,屯于曲水北端。同日再接趙當世軍令,指示大軍集結地點定在南充再向東北的蓬州。
原先軍議上,初步拟定的集結地點就在蓬州。但考慮到途中的不可控因素,趙當世曾今考慮過将集結地換成南充,可青居城的大獲全勝又令他打消了這個想法。将主要防禦兵力皆投放在青居城的南充官軍一經慘敗便元氣大傷,除了嬰城自守外束手無策。面對這樣的情況,趙營自是有恃無恐。
從南充到蓬州,水路通達,再方便不過,趙當世在青居城會合了覃進孝、宋侯真以及後繼而來的李延義後,便統帶萬人繼續沿着嘉陵江行船。徐珲部的四千人,則走陸路,從南充穿過西充直抵蓬州。精确的會軍地點,位于蓬州南部的鳳凰山。
冷雨如刀。
六匹快馬迅疾如電,飛掠過雨幕,踏着泥水奔馳。這六人均披蓑衣戴圓笠。雨水彙集,順着他們的衣甲流淌,有若道道小瀑。爲首之人面色泰然,神情渾不似淋着覆盆大雨,反倒像是沐浴着陽光。
大雨不住,馬蹄不歇。直到天色晦暗,六騎才穿進一片小林,相随徐行。
“指揮使,天暗了,渾身濕透,不如就近找個地兒休整休整。”兩騎并肩而立,其中一人說道。他是趙營特勤司的一名夜不收,而他說話的對象正是特勤司的指揮使龐勁明。
“可。”龐勁明自成爲夜不收之長後,更加寡言少語,陰沉的面目讓人望而生畏,說話也是惜字如金。夜不收們對他分外畏服,那說話的夜不收聽了此話,半點不遲疑,就退到了後方。
幾日前,尚在途中的趙當世以接下來的行動至關重要,半點不敢馬虎。在他的要求下,特勤司的夜不收廣遣四方,打探一切可以打探的消息,而身爲指揮使的龐勁明更是作爲表率,親自出馬探查蓬州東北面的營山縣。包括他在内的這六騎,是趙營精銳夜不收中的精銳,趙當世在六人出馬時曾信心滿滿的說過“此六人可當别部三十人”的豪言狀語。
冬季的雨最是害人。龐勁明的本意是趕夜路,在黎明前趕到營山北部的小蓬山,但不斷滲入衣甲的冰水寒徹全身,爲健康考慮,他最終還是決定暫緩計劃,今夜擇地幹燥保暖。
當天色完全暗下來前,龐勁明等六騎終于在山坳處尋見個小洞穴。瞧這小洞穴内,尚存些骸骨,怕平日裏,常是虎豹熊罴的居所。縱然如此,六人還是毫不猶豫地下馬,提刀入洞。畢竟,對于他們地身手而言,即便真有幾條大蟲躺在裏面,也照樣殺了。
洞穴不深,前頭一個夜不收走到底,招呼一聲。龐勁明等人聽無異情,也都放心走進洞中。豈料才走兩步,洞外突然一聲尖嘯,龐勁明心中一凜,側頭看去,但見從洞口旁沖出數人,皆冒雨揮刀殺來。
還未交手,電光石火間,龐勁明已經窺知對方不過五人。既不是兇狠的野獸,又隻區區五人,龐勁明情緒瞬時安定下來,首先斜過身子,躲過兩人來襲,而後左腳一擡,将其中一人踢飛。另一人見狀,慌張後退。
見敵人手段稀松平常,另外五名趙營夜不收更不答話,紛紛搶上前去,短短幾個呼吸間,突襲而來的那五名敵人全部就擒,無一走脫。
這些人來得蹊跷,龐勁明自然不會輕易饒過,将他們綁了,全都拖到洞中審問。
五人中有個領頭的,身着灰襖,辯解道:“無意沖撞了幾位大爺,該死該死!小的幾個是這附近的農戶,外出樵采狩獵,突遭大雨,便尋覓此處躲避。豈料幾位大爺忽至,小的幾個怕是賊寇,就躲出洞。又見幾位帶馬,怕偷跑時被發覺走不脫,便想铤而走險……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大爺們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咱幾個吧!”
龐勁明打量他一會兒,輕蔑笑道:“這番說詞,隻能唬住三歲小孩。你幾個手裏的刀,皆是官軍制式腰刀,若是農戶從何得來,又怎敢如此招搖過市?”
“這幾把刀是偷……不,撿來的……”
“笑話。我再問你,既然出來樵采狩獵,時已入暮,怎麽還都是兩手空空?幹了這一天,全喝西北風去了?”
“小的……”
“住嘴!如此狡辯,定然心懷鬼胎!”龐勁明冷冷喝止,同時冷不防拿刀在那領頭之人的腰間劃了一刀。
那身着灰襖之人旋即慘呼起來,幾個同夥見狀,各自瑟縮凄凄。龐勁明拿刀在幾人面前比了比,咬牙說道:“老子幾個就是賊寇,快将來曆如實報來,否則休怪老子手辣!”言罷,又在那領頭之人腰間劃了下。
濕漉漉的雨水滲入傷口,更添痛楚,那身着灰襖之人吃痛不住,大叫一聲撲在地上。龐勁明一腳踩着他喝問:“說不說!”
雖然外頭凄風苦雨、肅冷異常,可那身着灰襖之人因爲疼痛愣是汗如出漿,他哆嗦着餘光瞄見龐勁明似乎又想動刀,急忙呼道:“大爺且慢,大爺且慢,是本家,是本家兄弟!”
龐勁明撤刀,踢他一腳:“什麽本家兄弟,老實道來!”
那身着灰襖之人猶豫了片刻,終于是怕死之情占了上風,招供道:“小人幾個,皆是争天王的部下。争天王就在營山縣,小人們是奉命探查四周的!都是本家,好好說話就是!”
他心一橫,索性将自己背後的靠山說了出來。争天王袁韬号稱川中第一大掌盤子,打狗還得看主人,若是尋常賊寇,不能不賣個面子。
果然,一報出“争天王”三個字,龐勁明等人登時就沒聲了。那身着灰襖之人心中大喜,以爲有機會逃出生天,斜瞭向不聲不響的龐勁明,卻發現此時他的眼眸中閃爍着一絲耐人尋味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