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已走陸路到達上遊的覃進孝部,剩下七千趙營人馬分成三批,頭一批二千人,主體爲老本軍右營,作爲主将,熊萬劍負責将已經裝配好的諸多錢糧辎重押送到上遊。這批人不多,押送後勤物資爲主。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們其實早在第三日的夜間便已登船出發。
次日清晨,離開的是沿口鎮趙營的主體,包括老本軍前營、老本軍左營、飛捷營、親養司等各司人員以及老本軍後營的一部,戰兵與随軍人員加起來将近五千人。這批人所需的船舶最多,也是此次沿江北上的主力。
在碼頭,整裝待發的趙營兵士中間,彌散着一種不同往日的嚴肅氣氛。來往舟船不絕,隊伍移動中秩序井然,甚至無人喧嚣。人人心中都繃着一根弦,不敢随意言語,因爲昨日趙當世的舉動令他們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昨日在江邊,面對相執不下的吳鳴鳳與劉孝竑,趙當世最後歸責于己,并做出了驚人之舉:用腰刀割下了自己的一縷頭發。
漢末曹操割發代首,以正軍紀,趙當世此舉效仿的對象便是他。
“軍紀有雲:無令擅殺,且涉及無辜者,懸首示衆。”趙當世一手持刀,一手握着自己的一束細發,看向早已瞠目結舌的衆人,“所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如山軍紀前,我本該立即授首刀下。然當前軍中不可無我,權且以發代首,諸位覺得如何?”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即便當下時節已是禮崩樂壞,可趙當世畢竟乃一軍之主。萬人之上的地位,不要說以首償罪了,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也無人敢提出任何異議。從這一點出發,趙當世能主動削發,完全可稱是“大刑伺候”了。
作爲稽查使,劉孝竑再秉公執法,也不可能加罪于趙當世,趙當世沒有推诿主動攬責已經令他頗爲訝異,而這下趙當世更是以斷發以明志,他難道還能說不滿意?至于吳鳴鳳,那早已是大驚失色,搶上前去抱住趙當世直呼“不可”。
“将我這束發懸在城中最高塔樓上示衆,旁邊挂牌‘罪者趙當世,削發代首’。”趙當世義形于色,聲音洪亮,吳鳴鳳顫着雙手連聲諾諾,小心翼翼将他的頭發接了過去。
劉孝竑見吳鳴鳳那低眉順目的模樣,心中罵一句“馬屁精”,而後道:“法不加于尊,主公以發代首,足以服衆!”言罷,高高拱手,“主公既然認爲軍令有錯,現下亡羊補牢未爲晚也。”他說話時眼神瞟向江岸,半點也不看趙當世,話中意思便是“你戲做罷便該做正事了”,對他而言,救人更爲重要。
趙當世颔首道:“這是自然。”旋即一道命令下去,江岸邊閉目待死的婦孺老弱立時撿回性命。隻是他們的眼中并沒有半分感激,甚至沒有人說話,隻是互相攙扶着,迅速離開了這個血腥的屠宰場——趙營殺了他們的家人,焚毀了他們的家業,血海深仇之下,說什麽被赦免後的感恩戴德?癡人語耳。
使命已達,劉孝竑拍拍衣衫上的灰土,不想久留,招呼楊紹霆離開。趙當世說道:“我那裏還有些傷藥,稽查要用,自去取便了。”
劉孝竑淡淡道:“謝主公。”言罷,飛腳離去。
今日之前,在劉孝竑的心目中,刨去肮髒的流寇身份,趙當世最多隻是個善戰多智的人傑。豈料一觀,看法大變,原來其人智計思慮更勝征戰。
短短一句話,便化解了自己與吳鳴鳳之間的矛盾,并且利用此事大作一番文章。表面上看似罪己,實則一舉兩得,既整肅了軍紀,起到了示範作用,也從側面加強了嚴于律己的形象。看似是他趙當世自己的事,實質上發散到全軍所起的效果,絕對比以往任何一次刻意的整訓、處罰更具有震懾效果。
“原以爲不過是個黃巢,孰料竟不亞阿瞞朱三。”遠離了江岸,劉孝竑急促的腳步慢慢平緩,邊走邊喃喃自語。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并沒有覺察到身邊的楊紹霆詫異的目光。
阿瞞即曹操,朱三則是朱溫。此二者皆以狡詐多謀著稱。眼下劉孝竑沒頭沒腦來這一句,雖未加主語指明他所說之人的身份,但能以此等人物相類比,具備資格者是誰?楊紹霆自然想到的是趙當世。
不過楊紹霆并不敢吱聲,仍然默默跟在劉孝竑身後。劉孝竑待他甚厚,甚至不避嫌,曾私底下對他說過“趙雖雄勇,大抵不過一個王世充”的話。
後來的王夫之曾言“世充者,操、懿以後之積習也”,認爲王世充是與曹操、司馬懿一個路數的人,然而王世充雖能守東都、扞李密、與薛仁杲、窦建德、蕭銑等分庭抗禮,卻終究沒有做成曹操、司馬懿那般的基業,所以水平很明顯在操、懿之下,頂多算得上割據枭傑罷了。且他最後敗死在李唐的“正義之兵”手中的下場,也與劉孝竑内心認定趙當世最後的結局不謀而合。
可如今,在劉孝竑的口中,趙當世的能耐似乎可與曹操相提并論了,自然而然,其人格局自也不再是區區一個王世充可比的。楊紹霆其實内心很想知道,現在的劉孝竑對趙當世今後的看法如何,但劉孝竑後來情緒慢慢平靜,卻絕口不再提有關江岸邊、有關趙當世的任何看法了。
五千人的部隊陸續登船,船舶依次駛離港口朝上遊而去,趙當世是這五千人中最後一批登船的。
趙當世擡頭看看天,當下輪到自己時,大概已到了正午。周文赫一躍登船,從上面放下船梯好讓趙當世走上來,趙當世卻在踏上船梯前停了下來。
“主公。”一名将領走上來,抱拳低首。他看上去很年輕,但有些黝黑的皮膚以及結實的身闆讓他看上去十分老練。
趙當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李延義,滿意地點了點頭,并在他的肩頭用力拍了兩下:“這裏便交給你了。我與衆兄弟在上遊等着你們。”沿江北上的趙營分爲三批,等趙當世這一批離去後,最後留在沿口鎮的便隻剩下李延義所帶後營半營。
與戰兵營不一樣,老本軍的後營因爲掌管後勤,兵力上僅有一千人的額度。所以現在留守在沿口的,隻五百人而已。參謀李延義與這五百人負責做最後的收尾工作,預期出發時間在明日的午後。
一直以來,趙當世對李延義的印象都很好。這不單因爲李延義老成知禮,更重要的是他頗懂爲下之道。自打在沔縣投順趙營以來,李延義都給人能征慣戰的感覺,事實上也是如此。趙當世私底下曾經掂量過,就趙營目前人才儲備情況看來,二十出頭的年輕将領中,李延義的作戰能力是最強的,這從他歸順前憑城力拒徐珲、覃進孝二部的猛攻便可窺知一二,往後與祖家軍、川軍等官軍的戰鬥中,他的表現也可圈可點。
然而褒城整編後,因爲種種原因,李延義卻不得不從一線退下,來到了後營掌管起了後勤,而且名義上,他還不是一把手,任職輔佐千總張妙手的參謀。趙當世有時想起,對他也頗感虧欠。可就是這麽一個鋒芒畢露的人才,來到後營後,竟是兢兢業業,從始至終都未發出過任何不滿。
張妙手爲了自保,基本不管事,所以後勤事無巨細,都是李延義在一手統籌。趙當世不是沒接觸過後勤,他一想起那些雞毛蒜皮的瑣屑雜事就頭痛,但李延義到職後,立刻一掃營中的混亂,就将後營管理的可謂井井有條。想那後營,不單與各司有交集,要涉及到錢糧、武備的管理出納等等,更還要與内務司合作處理那些個安排在後營的“雜人”的生活。這些人可不比兵士,老弱婦孺什麽人都有,那是家長裏短、油鹽醬醋等等什麽都要沾上點邊,可就是這些在趙當世等人看起來無比頭痛的事李延義居然也都很好地處理平衡。沒有一個相對穩定的後營,就不可能有趙營一系列的勝利,這不由讓趙當世對李延義的能力刮目相看。
當初在闖營中,被打壓的高傑将闖營的後營搞成怎麽烏煙瘴氣,趙當世可曆曆在目。說真的,李延義的處境其實暫時與高傑差不遠,隻是他對于工作的負責與認真以及對主帥的忠誠是高傑之輩望塵莫及的。
李延義的任勞任怨趙當世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他很早就給李延義下了個定論:可倚之才。這樣的人,怎麽看都會是趙營日後的中流砥柱。
“主公盡管放心,這裏有我,一個子兒都不會落下。”李延義笑了笑,露出一口難得的白牙。
李延義長得說不上清秀,但五官端正,加之身形勻稱,自有一股英氣。趙當世看着他,從他的眉目中依稀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實際上這也是趙當世有心結納李延義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李延義的背景并不簡單。
時下說這些爲時尚早,說話間,船頭傳來悠長的号聲,這是快要離港的信号。
趙當世微笑道:“瞧這船,就讓我再好好看看李将軍也不成。”
李延義“嘿嘿”笑着撓了撓頭,又聽趙當世續道:“處理完後事,即刻上船,萬不可有半分耽擱。”
“是,屬下謹遵主命!”聽到軍令,李延義反射性的臉色肅正,大聲回道。趙當世說這話并不是沒有來由,趙營出川甚急,快一步,便多一分逃出生天的機會。要是李延義因爲種種問題滞留在了沿口,那麽在全軍爲上的方針下,趙當世是絕不會停下腳步來等他會合。這看似随口的一句囑咐,在李延義這種富有經驗的将領聽來,自然蘊含無比重要的信息。
趙當世無他話,正要轉身,目光卻突然掠到遠處角落裏的一個面孔,這使他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皺眉對李延義道:“當真不讓我帶她先走?這可是最後的機會了。”
“多謝主公好意。她既希望留下,我也不想讓她失望。”李延義正色而言,十分毅然,“若連她也護不周全,屬下亦無顔再來見主公。”
趙當世聞言笑了起來,點頭道:“是我多嘴了。”言罷,一撩紅袍,登梯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