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下旬,趙當世率領着趙營兵士到達了定遠縣北部,趙營并沒有向内攻打位于南部廟兒壩的定遠縣城,而是馬不停蹄開始着手跨江攻取嘉陵江東面的沿口鎮。
近兩個月以來,川中的雪勢大面積擴張的态勢不單使趙營受到了影響,李自成與洪承疇等人同樣苦不堪言。根據遠近消息,趙當世得知,早在半個月前,陝西曹變蛟、李文胤各部就已至川中,但因爲雪勢與劉逵、曹志耀、羅于莘等川将不得不暫緩圍剿。反觀李自成,也好不到哪去,大雪封路,李自成擔憂分兵過度會各自被困,所以慢慢開始收攏兵力,并放棄了圍困大半個月的成都。就連他本人也在月前染上風寒,卧病難起。總之,暴雪的到來令川西、川北的征伐角逐不得不暫緩下來,官賊雙方對峙着,都在這寒冷雪飛的隆冬中苦苦支撐。
趙營的腳步卻不能因爲風雪而停頓,對趙當世而言,隻有盡可能快的走出四川這個“天牢”,已然殘破不堪的趙營才有重獲新生的機會。
可是,眼前的鵝毛飄絮般的雪越下越大,雖說比不上崇祯八年,但粗一估計,不到二月是不會完全止息的。讓趙營在川中再待上兩個月,不要說四面的官軍将乘機将趙營團團圍死,就趙營自身的軍糧,也實在不夠再白白消耗兩個月。
趙當世一天三會,與衆軍将反複讨論了出川的可能性。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出川仍然可行,但如若按照原方案繼續進行陸上的長途跋涉,定然無法長久堅持下去。故此,走水路的論調再次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作爲走水路論調的堅定擁趸,昌則玉在衆軍将的質疑下依然笃信自己當初的思路。照他的話說,如果不是在射洪縣乘船順流而下節省了許多的時間,光走陸路,那時近兩萬的軍隊不可避免要分成數股沿着不同的道路各自前進,如若這般,想必節外生枝出的狀況要更加衆多,以至于大軍是否能在現在這個時間點抵達定遠也未可知。即便當下遂甯方面的侯大貴以及東北的覃進孝、青衣軍三部還沒有會合過來,但綜合情況看來,他們期間并未發生什麽突發狀況,一切都還在計劃内,想來至多三日,趙營的大軍就将在此間盡數集結完畢。
作爲趙營的領導者和靈魂人物,趙當世自然沒有閑工夫去和昌則玉掰着手指頭細數此前的得失。他更看重的是下一步該跨向哪裏。
老成謀國的昌則玉已經想過了這個問題。他是經過數次沉浮的人,很清楚自己既然憑空一躍成爲趙營的核心人物,必然得有相應的能力拿出手來。光靠吃率衆投降的老本顯然無法長時間維持自己在趙營中的煊赫地位。他更清楚,表面上對他客氣恭敬的趙營軍将裏,不知有多少在心中猜疑咒罵着自己。所以,在灼灼衆目下,他穩穩當當說出了自己思考很久的答案:“向北。”
“向北?”
原本安靜肅然的中軍大帳議論聲蜂起,環立着的軍将們交頭接耳,多多少少都表現出驚詫之色。己軍才沿着涪江南下至此,緣何又要轉到北邊,這走的可不就是冤枉路嗎?
趙當世右手微起,示意衆人保持肅靜,然後對昌則玉道:“軍師有什麽想法,說來大夥兒一起參詳參詳。”說正題前先賣個關子,是昌則玉、覃奇功之流謀士最常用的套路,既保持了神秘性,也突出了自己能耐。趙當世以前不懂,也會跟個小白一樣出言質疑,但畢竟當了這許久的“主公”,他現如今對此完全能應付的得心應手,所以很熟稔地抛出個台階,讓昌則玉站上去說。
這自然而來的配合果然讓昌則玉很舒服,他清清嗓子說道:“除了向北,時下我軍别無選擇。鄙人先撂下這一句,諸位若有疑問徑可提問。”
有軍将不以爲然道:“向南若何?”
昌則玉點頭微笑:“向南甚好,走水路、陸路皆可。然南部百裏即是合州,此渝北要隘,想再向南别無二路。嘿嘿,将軍可知,當年鞑子的蒙哥汗就是戰死在合州的釣魚城下。将軍自謂武勇才智,可超鞑子可汗?”
那軍将啞口無言,隻能搖搖頭。
昌則玉續道:“且即便過了僥幸過了合州,再向南就是重慶府。這是川東通衢重鎮,控制的勢力範圍方圓可達百裏。無論咱們怎麽走,都繞不開它。要是諸位有力克重慶府的自信,我便無異議。”
打個遂甯尚且打不下,何談崇墉百雉、固若金湯的重慶?
當下昌則玉一語問出,在場軍将無不斂聲默然。
過了片刻,有不服氣的軍将再道:“南下既然不可,何不東去?據我所知,從此間向東走,數百裏即可至湖廣施州衛,向年咱們還不是從哪裏打出去的?”聽口氣,倒是一個跟随趙營很久的老人了。
縱然身居左軍師的高位,但昌則玉對于趙營的宿将們還是很尊敬,這些人看着一個個都不顯眼,但卻組成了整支趙營中勢力最爲雄厚的團體。他們是趙營的核心與靈魂所在,現在混得再差基本上也都是百總級别,一旦有外人侵犯了他們的利益,不管平日裏相互之間多有嫌隙,他們都會暫放仇雠,抱團對外,有時候面對他們,就連趙當世也不得不退讓三分。所以昌則玉很注意與這些人打交道時的态度與話術。
做一事、像一事;謀一城、思一國。被委任爲軍師的昌則玉在入川前就搜集了大量的資料,并且做到了然于胸。隻有這樣,他才有足夠的自信與資本與趙營雜七雜八的軍将們唇槍舌戰:“這位将軍恐怕有所不知,從此向東,自大江、嘉陵江等分出的隻有不計其數。就說近的便有嶽池水、渠江、鄰水,再遠尚有高溪灘等等。這些河水江水不見得會結冰封凍,且皆爲西南自東北的走向。我軍要橫跨重重水網,不說危險,恐怕延誤也是甚巨。此外,東面忠州衛、石砫宣慰司均處我軍必經之路,我軍須得迎面将此二者敗而拔之,方可保出川無虞。這兩地官兵的厲害,将軍你此前定然經曆過,不用鄙人多說了吧?”
這軍将就是當年與石砫的決戰中的負傷者之一,昔日戰鬥之慘烈記憶猶新,他不回答昌則玉,但身邊的人都發現他竟暗中都起了雞皮疙瘩。既有這樣的表現,答案不言自喻。
“南、東皆不可,向西原路返回?非也!”無人再出言質疑,昌則玉随即自問自答着搖搖頭,面露難色,“張令、孔全斌、譚大孝之輩神出鬼沒,其意難測。遂甯呂大器等人恐怕做夢也想我軍繼續遷延此地,并慢慢将我軍困死。我軍當前既然得以突破籬障,就得速行擺脫,否則給官軍喘息重拾的機會,隻怕會再次陷入泥沼。”
帳内衆軍将包括趙當世在内,都深然其言,原還有些嗡嗡的不滿聲至此完全止息不聞。
“是以下一步我軍動向,非向北不可!”有了前面一番辯論的鋪墊,昌則玉說到這裏已然右拳捏緊,露出了不容置喙的堅毅神情。
趙當世适時出聲道:“軍師言下之意,莫不是要走嘉陵江?”辯論者需要對手激活自己的思維,而當辯論者一枝獨秀成爲演講者時,他更需要的是捧場的人,趙當世深谙此道。
昌則玉鄭重點頭道:“主公一語中的,要向北,隻能走嘉陵江水路!”
“嘉陵江水路?”
繼前次騷亂後的長時間寂靜,軍帳中再次議論鼎沸開來。他們都開始想向北該怎麽走,卻很少有人想到要順着嘉陵江走。
“大雪封路,行之甚艱,這來定遠的一路,諸位想必都能體會到雪地行軍的艱辛。況從武勝到南充,其中山路崎岖、千回百轉,遠非遂甯與定遠間的坦途大道可比,要北上,隻能走水路!”
“軍師說南充?”
昌則玉搖着頭道:“不是,此比喻也。我軍既走水路,溯江僅百裏豈不可惜!我以爲,可直抵蓬州!”
“蓬州!”
一石激起千層浪,帳内因爲昌則玉的這一句話頓時炸開了鍋,不單他們,一直鎮靜自若的趙當世此時也不禁面有訝色。
趙營内,隻要是稍微資曆老些的,對蓬州都不會陌生。崇祯八年時的那次川中行,趙營的軍隊便是從保甯府撤入營山縣,再趨向渠縣渡江。而營山縣正是蓬州屬縣,且與西側的蓬州府城相距不過咫尺之遙。從定遠縣要到蓬州,有着将近五百裏路,這樣的距離單想想都覺不可思議。
“諸位,走水路,即便逆風,以人力劃船,至多三日,可達蓬州!”昌則玉聲如洪鍾,努力壓過帳内雜聲,“沿口乃渝北良港,船舶無數,大船亦多如星數,載我部萬人上下,并非難事。”
“紙上談兵!”有軍将小聲嘀咕。在他們看來,且不論兩部在惡劣的天氣下能不能達成會合的目标,就看走水路本身,也充滿未知之數。要知道,縱然搜羅到了足數的船隻,從定遠縣到蓬州這一路江上可還有着無數江防閘口,要突破重重阻礙,并不像嘴中說的那麽簡單。
趙當世對此也心知肚明,凝眉問道:“軍師,倘若官軍截江邀擊,我軍沒有路上策應,又不擅長水戰,恐怕危險。”
對此,昌則玉也有準備,應聲答道:“徐總兵等在蓬溪,從那裏到南充,山路陡峭,大軍難行,不過其部再加青衣軍也不到五千,正好通過。他走陸路可先至蓬溪,以部之精銳足可牽制南充附近官軍的大股兵力。”
“原來如此……”趙當世聞言沉思。
“待我部水路通過,即可返身策應徐總兵,合兵一處,同抵蓬州。”昌則玉目光炯炯,高聲說道,“時下還有兩件事當先要做。第一件,等遂甯侯總兵歸來;第二件,攻取沿口鎮,繳獲船隻。”
對昌則玉的計劃,帳中議論紛紛,衆說紛纭。趙當世其實也一時拿不定主意。這幾年來他險中求勝的事沒少做,但沒有一次是像現在這麽猶豫的。此前他不猶豫是因爲雖然成功的幾率雖小,但怎麽做明明白白擺在那裏,自己隻需壓上賭注便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可昌則玉提出的這個方案,實在有些匪夷所思,甚至在有些軍将看來足可言異想天開。當中的不安定因素實在太多,就算殚精竭慮,也不可能将思慮得面面俱到。然而,除了昌則玉的這個方案,又着實無招可出。
關于是否走水路的事讨論至晚仍沒個結果。趙當世心中其實有點想法,但一聲令下關乎到的可就是萬人的身家性命,他就算果決慣了,也不得不三思。舉棋不定間,他想到了在外未歸的侯大貴。趙當世認爲,在決定軍隊去向的重大決策上,不應該漏了侯大貴的意見。畢竟,侯大貴已經不止一次幫助他在艱難的時刻作出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選擇。
所以,他決定等侯大貴回來,再和他談論,并最終定調。在此之前,先做兩手準備,開始攻取沿口鎮的軍事行動。
沿口鎮再向南的舊縣鄉回龍村本曆來皆爲定遠縣縣治所在,不過嘉靖三十年時知縣胡濂以此地山勢危險、太近江岸爲由将縣治遷到了廟兒壩。雖然已過近百年,但因曆史原因,毗鄰舊縣治的沿口鎮還是有着頗爲可觀的防禦工事。
隔着滔滔江水,趙當世依稀能看到對岸沿口鎮的城垣。不過這日清晨,在發動進攻前,他先在江邊給一群人踐行。這群人将去的地方與趙營北上的方向恰恰相反,是遠在數千裏外的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