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沉毅的呂潛透過飄揚的雪幕朝前方望去,眼到處,數百步外,無數黑色小點雜立,他知道,那些都是兵臨城下的流寇。而在那些小黑點前,立着一杆數尺長的小旗。旗雖小,但因是紅色的,故而在白茫茫的冰雪天地中顯得格外搶眼。
呂潛咽口唾沫,邁步向前,兩個家丁低着頭,緊随其後。在雪中緩行片刻,眼前那杆小紅旗以及旗杆周遭的景象愈發明晰,呂潛擡起腦袋,正目看去,心中不由自主“咯噔”一震。那迎着朔風微微飄動的紅旗下,正立着一個女子。那女子雙眼直直看來,臉色和雪片一般潔白。
嬌弱纖細的身軀、白淨清秀的臉頰以及那似乎透露出強韌堅定的眼神都與自己想象中的形象别無二緻。呂潛暗想,原來那就是曠琬,原來那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常在自己夢中出現的人。
可她的身邊,如今卻環繞着一群眈眈虎視的野獸。
除了曠琬,紅旗旁,靠前還立有幾人。當先一個大漢,身着極爲奪目絢爛的紫紅布面甲,由衆人簇擁着姿态超然,根據早前獲悉的情報呂潛敢肯定,此人便是城外這支趙營軍隊的渠首侯大貴。
侯大貴注意他多時了。
呂潛在十步外停下,醞釀須臾,拱手朗聲說道:“遂甯呂潛,見過侯帥。”既然打定主意要與流寇交涉,呂潛就下了必将曠琬救出的決心。爲了救出自己的心上人,一時的忍氣吞聲又有什麽打緊。
他話一出口,餘光處,曠琬的身子劇烈顫抖了一下。他心中一急,幾乎落下淚來,但到底顧全局面,還是強忍心潮起伏,肅面不動。然而當下的曠琬,卻已是淚流滿面,一直以來,她都沒有放棄,因爲她堅信遂甯的父親、呂伯父以及呂潛都不會丢下自己不聞不問。而今,呂潛的出現令她倍加感動,在她的幻想中,自己未來的夫君定然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此時此刻,這個英雄人物,就真真切切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侯大貴回頭看了看曠琬,對呂潛道:“你認識她嗎?”
“認識。”呂潛昂首挺胸,硬聲回應。
“你想救她嗎?”
“想。”
“信你也看過了,我的條件很簡單,開城門迎我軍入城,這娘們我自然會放。”
呂潛雙唇緊抿,搖了搖頭:“若以開城門作爲條件,恕在下不能答應。”
“不答應?那你來做甚?”
“來談條件。”呂潛不卑不亢,聲音洪亮清楚。要不是曠琬知道他的真實年紀,她隻怕與侯大貴等在場的所有趙營軍士一樣,渾然無法想象這臨危不亂的年輕人居然還不到二十歲。
“有什麽好談的?”侯大貴冷冷說道。
呂潛回道:“你部入城,所需無非補給。閣下報個數目,城内湊齊了送出來。”
“補給?”侯大貴聞言一愣,繼而顧左右大笑,“聽到沒?這小子說咱們入城隻是爲了補給!”伴在他身旁的幾名趙營軍官聽完也跟着笑将起來。
“難道不是?”侯大貴等人的突然發笑令呂潛才建立起來的一點信心受到極大的打擊,可他兀自堅持,忍住情緒問道。
侯大貴數十年的老江湖了,已經能覺察出眼前這個年輕人之前所表現出的沉着穩重不過是種自我掩飾。一個人發自心底的自信和裝出來的自信在侯大貴面前一眼即能分辨出來,他發現呂潛似乎有點沉不住氣了,所以準備進一步摧殘呂潛的心理防線:“老實與你說了,我軍入城,不單要補給。還要你老娘、你姊妹、你姑姨全都脫個幹淨陪老子快活!”說完,和左右軍将們猖狂嬉笑起來。
書香門第出身的呂潛隻覺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從小到大,因爲家境使然,他所接觸的都是知書懂禮、恭謙有教養的人物,要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如何能想象得出世間居然還有這般卑鄙下作、寡廉鮮恥的人。
侯大貴看到呂潛的臉已經紅到了脖子根,心中一陣快慰,暗想你們這種裝腔作勢的文人士子有什麽大不了的?到頭來還不是給自己一頓話說得面紅耳赤,毫無反駁之語?他也不知道爲何,每當能侮辱讀書人乃至于讓他們在自己面前局促狼狽時,他就會獲得一種極大的滿足感。他喜歡這種滿足感,并樂此不疲。
聽着耳畔環繞着的肆笑聲,受到欺侮調侃的呂潛直覺一陣陣的熱血前仆後繼湧上自己的頭頂,他很想發作,甚至有種想落淚的委屈。但一想到自己背負着的使命,他冥冥中就會感到不遠處曠琬的雙眼正在注視着她。是這雙眼睛給了他堅持下去的信心與勇氣。
“我要忍,我要忍……”他在心中不斷提醒自己,想到後來,他隻覺有些頭暈目眩,而後,随着深吸的一口氣,他本來激動的情緒竟然慢慢給壓制了下去。
鵝毛般的大雪依舊飄飛,但看到呂潛臉色由紅轉淡的侯大貴等都在訝異中逐漸止息了笑聲。
“如若是這種無理要求,在下也絕無答應的道理。”呂潛怒目逼視侯大貴,從骨子透出一種堅定不屈。
“這小子有點能耐。”侯大貴心中暗想,同時朝旁一看,惠登相也對着自己搖了搖頭。
“隻若是錢糧方面的,都好談。”呂潛接着說道,冷靜下來他也猜出侯大貴故意以言語激自己不過是想打亂自己的思緒好從中牟利,想通了這一點,對于前面侯大貴的污穢言語,他也就不再上心。
“要是閣下不答應,那麽遂甯城恭候閣下自己來敲門。”定下心來,呂潛又撂下一句。談判要有談判的格調,使者要有使者的尊嚴,要是一味給對面牽着鼻子走,那這場交涉沒有任何意義。他有意顯示自己的決心,反将一軍,不過說完這話,卻不敢去看曠琬的反應。實際上,他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沒有正眼去看曠琬一眼,因爲他怕看了那一眼,他的所有感情都将在一刻迸發出來。
侯大貴臉色一黑,沒有立刻回答。這是他的慣用伎倆,旁人不知道,每當這時候都以爲他動了怒氣,反而會心慌。其實他會擺出這樣的臉色,也是一種掩飾,他在極力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
真攻城,他甚至都沒有自信下達進攻的軍令!
自家的難處不足爲外人道,他沒有想到,呂潛這麽一個年輕人居然有膽量先來試探自己的底線。
他原想通過言語首先讓呂潛崩潰,但到頭來他發現,沒繃住的反而是自己。
“罷了!”他心中歎氣,臉上一抽,也沒心思再和呂潛周旋下去,沉着臉說道:“你城裏,是不是有個叫宋司馬的?”
“是。”呂潛聽了,暗自警惕。當初他與曠昭在廣山附近的狐尾坡全殲一股流寇,這宋司馬就是那時候投順的。因此人殺了賊渠有功,遂甯城内又暫時缺少有禦兵經驗的軍官,呂大器與曠昭最後沒有殺他,反讓他負責守城以戴罪立功、殺賊自贖。
侯大貴點點頭,目光突然之間兇狠尖銳不少:“我要他的腦袋。你把他的腦袋送來,我就放了這娘們!”
“宋、宋司馬的頭?”
“哼,用死人換活人,不是讓你占些便宜是什麽?”
“可,可……”呂潛曾經在腦海裏假想了侯大貴可能會提出的各種條件要求,但想來想去都委實沒有想到,侯大貴最後要的,居然是一顆人頭。這宋司馬和他非親非故,又是賊寇出身,按理說他對此人沒什麽感情。但他現在之所以猶豫的症結在于,之前呂大器收下宋司馬時曾許諾,隻要宋司馬真心歸順,就既往不咎,且協助守城扛過這一波流寇,就爲他請功正名。從這段時間的觀察來看,宋司馬顯然是爲了這句承諾在盡心竭力,守城執勤之賣力,尤甚遂甯土著。
不要說呂大器,呂潛也深知“君子喻于義”、“無信不立”的道理。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倘若爲了救曠琬而殺宋司馬,他父子二人豈不成了反覆無常的小人?
侯大貴當然想不到呂潛一念之間會想到這麽多方面,他隻看到了呂潛的遲疑,心中不禁大爲惱怒,道:“怎麽?就這也不肯給?他奶奶的,難不成你呂家看上了宋司馬那狗日的,招做上門女婿了?”
對粗鄙無狀的侯大貴,呂潛自然無法解釋自己内心的糾結,他半晌沒說話的表現令侯大貴的耐心頓時消失殆盡。
“來啊,刀斧伺候!”惱羞成怒的侯大貴氣沖沖呼喝一句,身後的惠登相知他意,毫不猶豫,親自上前到紅旗底下,一把揪過了猝不及防的曠琬。
聽到曠琬那凄厲的叫聲,呂潛再也忍不住,急視過去,隻見風雪中,曠琬已給惠登相押着跪在飒飒的紅旗之下。惠登相手中那明晃晃的腰刀也幾乎在同時搭在了曠琬瑟瑟發抖的後頸上。
“住手!”呂潛起手大呼,趔趄着走了兩步,卻見侯大貴一招手,登時從後頭跑上來一排弓弩手,張弓搭箭齊齊對了過來。
“再向前一步,我就放箭射死你,那個小娘們也别想活!”侯大貴惡狠狠道,同時向右邊看了看,一個兵士很聽話地從袋中取出三根細香燭,拿在手裏。
“點了。”侯大貴吩咐。随即,衆目睽睽之下,那兵士前跨五步,将那三根細香燭插到了呂潛面前不遠的雪地上,并同時用火折子将其中一根點燃。
侯大貴直勾勾盯着那根香燭,說道:“我不想與你廢話。三炷香,就三炷香,三炷香燒完了沒見你拿宋司馬的腦袋來見我,我就砍了她的腦袋!”言訖,看向紅旗所在,那裏,跪在雪中的曠琬已是泣不成聲。因惠登相方才的一扯,她的棉帽也給扯掉了,現在披頭散發的樣子極是凄慘。
呂潛慘然張嘴,不由自主又朝前挪了半步,那一排弓弩手當即拉緊了弓弦。他身後的兩個家丁見狀,趕忙手腳并用上來将他拉住,力勸:“公子,不可!”
“快回去把宋司馬的腦袋拿來!”侯大貴憤怒地咆哮,兩隻眼睛瞪着猶如地獄中食人的惡鬼般猙獰。
呂潛顫着雙手,呆滞地朝紅旗下看了一眼,而後推開兩名家丁,義無反顧地回身就走,不久便消失在茫然的雪霧之中。
侯大貴怒氣難消,對着惠登相喊道:“我方才的話聽實了嗎?”
惠登相點頭答應:“聽實了。”
“他奶奶的,得不到宋司馬,留着這小娘們也沒鳥用。這三炷香一燒完,就把這小娘們宰了。好讓他們知道我姓侯的說到做到!”他說完,将刀往地上用力一插,雙手叉腰看着遠處在雪中隐約可見的遂甯縣城。一怒之下,全軍肅然,唯有紅旗下悲切凄慘的哭聲,不絕如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