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面黃邊黑底的大旗在川中很有名,民間流傳着“黑旗一出,暗無天日”的說法。甚至連小兒夜啼,也會以此恐吓,說旗下地面将會鑽出不計其數兇神惡煞的厲鬼,将人的腸子拽出,繞樹三圈。
茅庵東望着這面迎風飒飒的大旗,不禁喟然一聲長歎。這面旗的主人已經不在,而他則要帶着這面旗,肩負起率領青衣軍繼續前進的使命。
“楊參謀呢?”茅庵東顧視左右,不見楊招鳳身影,問道。
一兵士回話:“适才隊後有情況,楊參謀去查看了。”
“有情況?我怎麽不知?”茅庵東有些奇怪。
那兵士還沒說話,不遠處的崔樹強聽他疑問,似笑非笑道:“還有什麽情況?定是照看後頭那個小娘們去了。”
茅庵東皺皺眉頭,“哦”了一聲,續問:“那女子楊參謀看上了?”
崔樹強哂笑道:“不是看上,怕是愛上了。嘿嘿,到底年輕,定力不夠。”
茅庵東搖搖頭,道:“那女子什麽來曆?”
“不清楚。是從遂甯北部的山裏救出的,恐怕,恐怕和官軍有些幹系……”崔樹強扶着下巴邊想邊說。在廣山時,兵士從官軍營寨裏搜出一封書信,他那時聽到些内容,很自然與這女子聯系在一起。但楊招鳳得到信件後就藏了起來,他想要來,卻又不識字,軍務繁雜下便将這茬給忘了。現在回想,他越來越覺得是楊招鳳看到了什麽内容,有意向自己以及旁人隐瞞。可他沒有證據,且記憶逐漸模糊,隻能大緻揣測這女子的來曆。
“原來如此,無怪楊參謀一直對這女子很是上心,或許其中真有些出人意表的地方。”茅庵東不太相信崔樹強所言楊招鳳愛上了那女子雲雲。在他看來,楊招鳳老成持重,表現出來的氣質遠超他的實際年齡,如此練達有謀之人,怎麽會輕而易舉自陷溫柔鄉?再說了,對他以及大多數軍将而言,女人不過是和貨物差不多的東西,需要時拿來發洩一下,不需要就丢在一邊即可,說什麽情愛,當真是他們這些大老粗匪夷所思的。故而,茅庵東更傾向于認爲楊招鳳之所以這般對待那女子,是有着深謀遠慮的。
崔樹強幹笑兩聲,沒再吱聲,茅庵東則道:“過了這座山,便到了蓬溪。看來孔全斌是不會來了。”
“他要是長了記性,就不會再來。”崔樹強哼哼說道,滿臉堆滿不屑,“若非這姓孔的腳長跑得快,我非他拿他祭旗不可。”經前日一戰,孔全斌糧草損失殆盡,帶兵一直退到了西充以北。青衣軍不願意與他再糾纏下去,休整一夜後全軍向西開拔,行了一日多,卻不見孔全斌有任何動靜。大雪将至,看來孔全斌也得先爲自己手下千把人的後勤補給考慮。
茅、崔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着,前方忽然傳回消息,說是帶兵先行的景可勤在前方遭遇了官軍,現已混戰起來。
“官軍幾何?”茅庵東熱血沖頂、渾身起勁,勒馬大呼。
“詳細不明,但觀其規模,當與景千總相差無幾!”景可勤部下六百人,以此推測,前方的官軍也當不到千人。
崔樹強聞言立刻請命道:“我軍後隊尚有衆千餘人,不如左右抄襲上去,關門打狗!”
茅庵東想了想道:“若是官軍戰力強悍,此爲恐怕于我不利反傷……”敵強而分兵自薄,不是上策。
他話音未落,一名塘兵再度從前線趕來,見到茅庵東手舞足蹈道:“我軍在前方已占優勢,景千總請總兵立刻發兵!”既占優勢又請兵支援,顯而易見,怕是景可勤認爲有把握全殲這股官軍。
“傳令,軍分左右翼,全體跑動前進!”茅庵東聞言大喜,他打了這好幾個月的仗,要麽被暴打,要麽勝利了也是灰頭土臉,哪曾想會遭遇上這麽膿包的官軍?他覺得機不可失。
崔樹強也這麽認爲,故而當楊招鳳接到消息,氣喘籲籲趕上前想要提醒茅庵東謹慎行事的時候,茅、崔兩個早已分領左右翼兵馬殺奔不見,隻在原地留了百人不到保護少量的辎重以及随行人員。
值得慶幸的是,茅庵東與崔樹強的決定并沒有錯,楊招鳳等了半個時辰不到,就接到消息,要他帶着留守原地的剩餘人員去前方會合。由此可知,對面那支倒黴的官軍的确是不堪一擊。
來到前方戰場,這裏青衣軍兵士三五成群,已經開始打掃戰場,茅庵東與崔樹強滿臉是汗,蹲在一起喝水休息。再看之下,他們的身邊,扔着一個五花大綁的漢子,那漢子體型肥胖,發披甲斜,正呆滞地盯着地面。
“這是官軍頭目?”楊招鳳走過去,和二人打個招呼,指着那胖子問道。
崔樹強彈身而起,朝那胖子踢了一腳,那胖子立刻殺豬般“嗷嗷”叫痛起來。
“肥豬,你叫什麽!”崔樹強兇巴巴罵道。
他本來是爲了恐吓那胖子,豈料那胖子驚魂之下以爲他詢問自己的姓名,立刻叫起來:“回禀頭領,小人名叫石濛,石頭的石,濛,濛……細雨濛濛的濛!”
崔樹強“啪啪”給他兩個大耳刮子,斥罵:“老子沒問你,你自作主張個什麽?”那胖子哪敢反駁半句,連聲諾諾,不料求饒的話還沒出口,又遭崔樹強鐵闆也似得手掌猛扇兩下,“媽的,什麽細雨濛濛的濛,欺負老子沒讀過書不識字?”
這胖子眼噙淚水,有苦難言,他正是保甯衛的千戶石濛,不久前受譚大孝指派來這裏駐防。譚大孝今早出兵時曾詢問他是否願意與自己一并去赤城山與賊寇決戰,石濛貪生怕死,拒絕了。譚大孝沒有法子,就差他向東北面巡防,要他“防備北來之敵”。石濛擔心,譚大孝又告訴他,北面來敵的概率并不大,他才算稍稍安心。
石濛在東北面蓬溪與南充的交接處選了一個他自認爲的“險要之地”駐軍防禦,并和手底下的數百官兵提心吊膽捱過一個上午,所幸如譚大孝所言平安無事。眼見日影開始西斜,他感到自己的擔心或許是多餘了,才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可他沒有想到,就在他準備撤軍的前一刻,“北來之敵”真的來了。
自從離開保甯府,晃蕩于保甯府、潼川州以及順慶府的三角地帶,石濛和他手下的官兵們愣是一仗都沒有打赢過,直到最近才勉強算是跟在譚大孝的身後撿了幾個勝利。然而,這種勝利對于石濛以及他的兵士們而言,沒有任何價值,他們依舊畏流寇如虎,甚至因爲譚大孝的緣故,對自我産生懷疑,漸漸衍生出一種“隻有跟着譚大孝才能打勝仗”的想法。
也因有這種自卑心态作祟,離開了譚大孝獨自來到此處駐防,不單石濛憂心忡忡、如坐針氈,着數百官兵亦是擔驚受怕,一心等着譚大孝召回的軍令。以這樣的頹喪之氣,又如何能夠應對一鼓作氣而上的青衣軍?
青衣軍的實力其實并不強,不過石濛倒黴就倒黴在先遇到了相較之下實力稍稍強些的景可勤。他帶着士氣低迷的官軍與景可勤勉強能相持住,但當茅庵東與崔樹強各帶着近千人的部隊出現在自己的左右翼後,石濛和他的兵士們不可避免戰意完全崩潰了。
這一仗,打得最投入的是景可勤,說實話,茅庵東與崔樹強的汗都是跑路時出的,他們也沒想到才露個頭,官軍就潰了。
“嗯,石濛……”楊招鳳自己念叨了一下,“名字倒好聽,可惜是個膿包!”和譚大孝、孔全斌都交過手的人當然不會把石濛這般拙劣的将領放在眼裏,“看你肥頭大耳的,想來平日裏沒少刮百姓油水。”石濛品行怎麽樣楊招鳳并不清楚,但天生的厭惡感驅使着楊招鳳臆想出石濛的種種劣迹。
“嘿嘿,我正缺個吃水的勺,這肥豬腦袋大,不若摘了瓢,切幹淨了拿天靈蓋暫做替代。”崔樹強存心吓唬石濛,邊說邊把腰刀從刀鞘裏拔出些許,登時引得石濛一陣狂叫求饒。
正在這時,景可勤氣喘如牛,提着兩個血淋淋的腦袋走過來,并直接将那兩個腦袋丢到了石濛腳邊:“諾,你的兩個弟兄,請來給你做做伴。”石濛吓得汗毛卓豎,厚碩的嘴唇因爲恐懼亂顫如同秋風中的臘腸。茅庵東等人見他驚恐萬狀的怪象,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楊招鳳沒他們那種趣味,不過見石濛已經吓得不輕,認爲時機正好,闆臉問道:“我且問你,你怎麽會來這裏?老老實實交代,有半句虛假,别怪我等,我等……”
他有心學着崔樹強他們威吓石濛幾句,可他到底天生溫和平順,不曾說過學過那許多污言俗語,所以話到嘴邊,卻講出不來,竟然有種“詞到用時方恨少”的感覺。
“别怪我等砍了你的腦袋瓜子,再塞到你的大腚子裏!”楊招鳳正在支吾,崔樹強适時出聲替他解圍。他不過随口一句,換來的卻是石濛的怛然失色以及楊招鳳的感激佩服。
石濛此時早是魂飛魄散,大氣不敢出,他保命要緊,哪還管其他。楊招鳳問什麽他說什麽,楊招鳳不問的,他也筒子倒豆般一股腦都說了。
聽完石濛的供述,茅庵東抿嘴道:“吳千總正在和譚大孝交戰,不知勝敗何數?”
楊招鳳搖頭直言:“譚大孝善于用兵,郝、郝千總就是被他害的……”說到郝搖旗,楊招鳳頓時感到一股氣填滿胸臆。這股氣夾雜着憤怒與傷悲,令他難以再說下去。
茅庵東看着他劇烈起伏的胸脯,猜得到他此時情緒,嚴肅着點了點頭道:“素聞先讨軍右營是軍中精銳,譚大孝既能一戰得勝,自有兩把刷子。”
趙營入川前後,困囿于裝備以及人手,隻能先重點打造幾支部隊,先讨軍的右營算是其中之一。而且比起其他幾支部隊,先讨軍右營在入川前遭遇到的損失是最小的,所以論起善戰老兵的數量,其實排名第一。茅庵東身爲呼九思的心腹大将,對趙營的這些情報自然接觸比較多。此時他暗自掂量,這個譚大孝能将郝搖旗擊殺并将右營全殲,真打起來,實力孱弱的青衣軍怎麽能是對手。
他勇猛,但不魯莽,這種擺在台面上明明白白的實力差距,一目了然。
“嘿嘿,如若不救,我看,吳鳴鳳必然堅持不住。”崔樹強心直口快,說出自己的看法。他對見人下菜碟的吳鳴鳳不太看得上眼,自身性格又傲氣,所以此時此刻直呼其名而絲毫不講尊敬避諱。
楊招鳳沒有在意這些細節,他目光比茅庵東等人都長遠,現在腦中所想,都是下一步的行動方向。崔樹強說的難聽,但所言不差,對上川中名将譚大孝,訓練、裝配都遠遠算不上到位的吳鳴鳳确實無機可趁。隻是,即便衡量出這個長短,隻憑二千不到,比吳鳴鳳部戰鬥力更差的青衣軍,自己又能做些什麽?
每一步的決定,都要慎重。經曆過數次死裏逃生,楊招鳳深深領悟到了這個道理。茅庵東等沒有主意,見他低頭細思,也都收聲不語。
正全神貫注考慮間,忽然石濛叫起來:“且慢,且慢,小人,小人認識她!”
衆人吃了一驚,下意識順着石濛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女子正驚異地朝這邊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