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時無刻均處在漩渦中的趙營很自然成爲了最殘酷的角鬥場。人,往往在逆境中新生。堅持住的人不斷成長,堅持不住的人則陸續湮滅于半道。
覃進孝堅持到了現在,即便他加入趙營的時間比不上營中的一些宿老,但顯而易見,他的蛻變絕不比營中任何一個堅持者少。
就在大半年前,他還是一個頑固不化的保守派。施州衛荒蠻落後的環境打磨出了他的血性,同時也塑造了他閉塞排外的個性。他隻願意率領自己的忠路子弟兵面對險境,也拒絕與除了親友、家将以外一切人物交流。就像一個刺猬,外表貌似尖銳不可侵犯,實則内裏充滿了柔軟與不安定。
然而,今年以來的種種前所未有的經曆,使他慢慢改變了自己的觀念與看法。一開始,這種轉變是迫不得已甚至是痛苦的,他也曾爲此連續幾周焦慮恐慌,可随着時間的流逝,他的心态逐漸平緩下來。他發現,将自己打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似乎沒有預想中的那般焦炙危險。
他開始反思,反思此前封閉的内心以及對于部隊管理體制是否能跟得上趙營發展的速度。最直觀的感受在于,一場大戰下來,任憑忠路兵再怎麽骁勇無畏,總會有些折損,這種情況下,隻能選擇吸收一些外人入營填充空額,否則可以預見,辛辛苦苦從忠路帶出來的這些子弟兵終将蕩然無存。
先是趙當世指定了他營中參謀以及幾名低層軍官,而後,覃進孝自己也開始主動調整部隊的結構。調整的同時,他也在不斷觀察,生怕自己的嘗試會引起惡劣的後果。然而事實告訴他,他多慮了。
就如同眼前這個期期艾艾的魏一衢,便是他從行伍間提拔起來的外人。魏一衢雖說是外人,可和忠路人一樣豪爽、一樣仗義、一樣剽悍勇猛,有時候,覃進孝根本不會想起魏一衢壓根不是自己的家人、家丁出身。施州衛出身的彭光嬉皮笑臉地和急赤白臉的魏一衢胡言亂語着,也瞧不出半點隔閡。
“或許我之前真的錯了。”覃進孝低頭凝思,拿布擦拭着兜鍪的右手也不經意間從邊緣滑落。
他回過神,惆然輕歎,餘光處,一雙麻鞋踏泥而來。
“老魏,怎麽?争不過老彭,找我求援來啦?”覃進孝擡頭看看走來的魏一衢,打趣道。這魏一衢性格寬厚大度,從來沒見發過脾氣。自己與彭光有時候拿他的結巴說事,他最多也是無奈地朝天揮個兩拳以示恐吓罷了。
“不,不是。”也不知是因爲剛才和彭光争吵還沒緩過勁,還是天氣太凍,魏一衢此時說兩個字都磕巴了一下。
覃進孝見他面色嚴肅,不像來說笑的,敏銳擡頭向不遠處的涪江看了看。那裏,早已搭建起了好幾座浮橋,正不斷有營中兵士沿橋過岸。
“江對岸打起了紅旗,看來已經再過片刻,就将渡滿千人了。”魏一衢調整了呼吸,在腦中将要說的話過了一遍後方道,卻是難得的一氣呵成。
覃進孝答應一聲,轉頭對正叉腰看江的彭光喚一聲:“東邊有消息嗎?”
彭光大跨步走上來,回話道:“一炷香前,剛來一個斥候,言說韓總兵最遲入暮前可至,想來快了。”
覃進孝點點頭,韓衮的人一來,這事就算是妥了。他臉色一繃,将抹布往腰間一塞,右臂夾着兜鍪站起身,毅然道:“通傳全軍,做好準備,今日行軍,事關重大,懈怠者重罰無赦!”
“是!”魏一衢與彭光齊聲應諾,早沒了之前的輕浮笑意。
趙營覃進孝部正在橫渡涪江的消息于次日傍晚傳到了沈水南岸的遂甯兵營寨。一身風塵的李叔從馬上一躍而下,不及調勻呼吸,就急不可耐地闖入了中軍大帳。這裏,呂潛正和一幫老将圍着大火爐談話。
“李叔!”呂潛一見他入帳,起身相迎,“趙賊動向如何?”
“趙賊狼子野心,正在搶渡涪江!”一路疾馳,給寒風吹僵了臉的李叔氣喘如牛,俯視眼前一群厚衣華裘,圍坐烤火的軍将們。此前那個與他犟嘴的老将也在,聽到這消息,皺起眉頭嘴裏嘟囔着,卻把身子向内縮了縮。
呂潛前跨一步:“消息屬實?”
“事已确鑿,至小人來前,涪江東岸的趙賊已渡過千人!”李叔呼了兩口氣,努力把焦急的神情放緩,“老榮還在那邊蹲着,等我回去接班!”
呂潛搓了搓手似有些猝不及防:“我今早才派人去北壩,想來這時候爹爹他才剛接到消息……”
李叔頭搖得像撥浪鼓:“未雨綢缪,我軍必須現在就做準備。趙賊行軍甚速,如不及早應對,怕追悔莫及!”
縱然被冠以早慧聰捷的美譽,呂潛終究還是個少年,值此該當機立斷的時刻,反而遲疑起來。他猶豫着說道:“要是爹與曠叔父他們别有打算……”
李叔懇切道:“形勢迫在眉睫,依趙賊現在的速度,明早當能全部渡江,我軍必須趁早在其必經之路上設立防線,不然此間防禦将形同虛設!”
遂甯與北壩都在涪江之西,也就是說,渡過涪江的趙營兵馬往後無需再次渡江,隻要沿着陸路就可直插遂甯兵老本所在。而且現在對于處在沈水南岸、涪江東側的呂潛等人來說,要跨江馳援的反倒成了他們。
“這,這……”呂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踯躅不前過,一張白淨的臉頰登時青白交替。他知道,他将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而這個決定有可能影響到全軍乃至遂甯的存亡。
次日清晨,一隊爲數千餘人的部隊迎着晨晖,從遂甯兵營寨出發。這是堅守在沈水的遂甯兵能派出的所有機動兵力。他們的目的,是要前往涪江西側的郪江,并在那裏阻擊意欲南下包抄的覃進孝部兵馬。
“希望此戰能大捷而歸!”身裹重裘的呂潛一如既往起的很早,但他的心緒和前幾天完全不同。李叔跨上馬背,朝他拱拱手後很快消失在蜿蜒遠去的隊伍中。
一日後,蓬溪縣北部的赤城山北麓。
“他娘的!”天光正亮,但僅有火把數支照明岩洞中,還是幽暗深沉,吳鳴鳳氣憤地将腰刀往地上一戳,随手一拳砸在岩壁上。
自從失了赤城山的驿站,老本軍左營在蓬溪北部沒有據點,人數又處于劣勢,在和武甯營兵的對峙中完全處于下風。吳鳴鳳本想撤回沈水邊休整,但趙當世一天三令,定要他在此地拖延住譚大孝。他無可奈何,奉命而爲,連日來,面對譚大孝的追擊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要不是有着範己威與蒲國義兩名把總的竭力輔佐,他隻怕堅持不到現在。
軍隊要不停保持流動,才不至于給官軍抓個正着,所以營寨什麽的想都别想,隻能風餐露宿在這種酷寒天氣任憑雨打風吹;爲了不使炊煙暴露了行蹤,兵士們連熟飯都不許做,隻能将就着吃些僅存的幹糧度日。苦逼到現在,渾身難受的吳鳴鳳總算找到個幹燥的洞穴藏身,他正和着水努力嚼着堅硬到能把牙都磕掉的幹餅,範己威十萬火急來報,那天殺的譚大孝又摸上門來了。
“這姓譚的是要把老子往死路上逼!”吳鳴鳳将幹餅往懷裏一塞,大爲光火。
“據報,姓譚的此次是有備而來,手底下一千人全都出動了,另分了一支五百人上下的人馬向東去了!”範己威手拱額前,目光對地。
吳鳴鳳咬牙道:“就攆狗也沒他這麽攆的,個入娘賊,難道這些官軍不吃不拉,每日就找老子來着?”
起初,吳鳴鳳對與譚大孝的周旋還能做到有進有退,但從兩天前開始,他明顯感覺到譚大孝像受到了什麽刺激,突然開始瘋狂搜尋趙營兵的蹤迹,并不分時間地點一波接一波地進攻。
其中原因吳鳴鳳摸不清想不透,他完全招架不住,全面轉爲了守勢,而且又由從容不迫的退卻演變成現在的疲于奔命。
“官軍這次來得很急,要提前退走隻怕困難。”範己威咬唇而言。
正說間,洞頭踩着岩石的“沓沓”腳步聲起,聽這響動,定是穿着皮靴的蒲國義到了。他此前帶着幾隊人馬防守在外圍。
“可是姓譚的來了?”吳鳴鳳面有倦怠,扶着岩壁,無力地擡起眼皮。
蒲國義搖搖頭道:“不是,姓譚的人馬還未到來,屬下這裏剛接到一個消息。”說着,走上前去,同時招範己威上前,将消息說了。
吳鳴鳳聽罷,無神的眼眸幾乎是在刹那煥發出精光,範己威同樣也是訝異張嘴。
蒲國義退後一步,肅立拱手:“請千總下決斷!”
吳鳴鳳右手捏掌成拳,在左掌上輕輕敲着,這一刻,他似乎變了個人,一身的焦躁煙消雲散,居然冷靜了不少。
“範把總,你剛才說官軍還有多遠來着?”他問道。
範己威據實答道:“屬下來前,已在二裏外!”
吳鳴鳳點頭,長籲口氣道:“二裏?再收拾跑路怕是來不及……嘿嘿,趕早不如趕巧,姓譚的早晚不來,偏生這會兒送上門來,二位,一雪前恥的機會就在眼前,你們說怎麽辦?”
範己威與蒲國義對看一眼,異口同聲道:“願爲千總效死!”
老本軍左營算是老本軍四個營中訓練最早的一個營,成立來大大小小也打過不少仗,自數日前吃了一次大虧損失慘重後,即便被譚大孝追之甚急,機警的吳鳴鳳還是比較好的保存了實力。眼下所有兵士加起來,還有個千人,聽說譚大孝此來亦止千人,雙方人數旗鼓相當,之前隻因目的是周旋拖延,所以未曾好好打過一場,而今正式對壘,趙營未必就沒有機會。
岩洞外邊本是一片矮松林,吳鳴鳳到來後着人将礙路的樹木砍了不少,所以此刻範己威帶着數百人立于枯草之間已能看到遠處官軍的點點蹤影。
等吳鳴鳳穿挂完鑽出岩洞,目及所至,遠處的小山坡上,已可見川流不息的官軍兵士正在排列整隊。他們的塘兵背着小旗,來去穿梭,協調着各行各列的組織,響亮的天鵝喇叭聲也不時穿林而來。
吳鳴鳳“呸”了聲,不滿地朝緩坡上分布着的官軍看去:“龜兒子動作倒快,搶了小坡。”
蒲國義扶他越過一個水坑,接話道:“無妨,我守他攻,此間雙方相聚逾三百步,官軍要攻,必得下坡!”
他話音剛落,小坡上幾個方向突然同時齊聲作響,勢若雷震。吳、蒲尚未反應過來,前方已有兵士狂奔至前,手指身後腔聲帶哭:“不好了,不好了,官軍突施冷箭,範把總被打中了!”
“什麽!”吳鳴鳳與蒲國義均自愕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多時,果然見衣甲皆碎、須發皆焦的範己威被擔了下來。戰鬥還未開打,先折猛将。以此觀之,此戰兇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