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雲南,那裏還有買賣要做?”趙當世随口問道。
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後,杜純臣紅光滿面。他與海盜、山匪打慣了交道,其實現在對于趙當世已經沒有一開始那般恐慌,甚至心底下還盤算起了是不是能在趙當世這裏也撈一把生意。既有這個心思,趙當世發問,他便應聲回答:“将軍所料不差,雲南有個大主顧,必須得去。”
“大主顧?你說說看。”杜純臣的突然出現,其實令趙當世先驚訝,後驚喜。驚訝自不必說,驚喜則是他似乎嗅到一絲極爲誘人的氣息。說簡單點,便是趙當世認爲,或許可以利用杜純臣,與廣東、福建的一些海商搭上線。
如果僅僅把目光局限在趙營當前的處境,這杜純臣對于趙當世而言半點價值也沒有。隻是,無論形勢危及到什麽狀況,趙當世都會不斷提醒自己——一定得把目光放長遠!
帶兵有如博弈,但凡博弈,庸才走一步想一步,高手走一步想三步乃至于更多。能将趙營經營成現在這種規模,踩過無數坑的趙當世之心智已經遠非當年初出茅廬時可比。雖說他也不知道眼前的難關何時才能跨過,可這并不影響他先繞過這個難關,把趙營往更爲長遠的方向考慮。
趙當世在與昌則玉、覃奇功等人深談過很多次,大概給趙營的發展搭建了粗略的框架。他現在越來越覺得,做事要有藍圖,縱然内中會有許多不完善的地方,可藍圖的指導性作用不容小觑,大方向把握好,小地方的錯謬可以慢慢修正,沒有大方向,就如同對着空氣打拳,縱使使盡渾身解數,到頭來都是吃力讨不着好的無用之舉。擴展到全軍,倘若陷入無頭蒼蠅般的境遇,下場就隻有走向滅亡一途。
現階段趙營的目标很明确——出四川去湖廣。但之後是什麽?目前僅僅趙當世、昌則玉等寥寥幾名軍中高層有模糊的概念,大緻可以歸結爲兩個字“發展”。如何“發展”?是繼續和眼下這樣四處流動,裹挾式野蠻生長,還是說找塊地皮,細心經營?更進一步的細節在形勢不明朗的情況下誰也不敢妄下定論,但趙當世必須得确保,當完成第一個目标,開始着手第二個目标時,滿足第二個目标的所有條件,都必須拿得出手,是以必須早做準備。世事難料,機會稍縱即逝,趙當世可不想因爲自身的短視,未做好準備,而與可能的好機會失之交臂。
回到現下,一言以蔽之,趙當世感覺這杜純臣也許會是日後用得上的資源,故而倘若可以,最好現在就開始布線。
爲商者,誠信很重要,特别是杜純臣曾經鄭重其事,對自己的所有客人都保證不會向外界洩露他們的半點信息。隻是形勢比人強,年輕的杜純臣能在官、商、匪三者之間遊刃有餘,靠的就是八面玲珑、随機應變。他快速在心中權衡了利弊,随即張口回答趙當世的問話:“那大主顧說來将軍或許聽說過,雲南石屏州土副總龍在田。”
“龍在田?”趙當世愣了一下,似乎有點印象,但一下子記不清晰。
杜純臣見他不知,說道:“這龍副總爲彜人,先爲保正,天啓年間破安效良、張世臣,因功相繼受職土守備、坐營都司。前幾年在中原有功,被拔擢爲了副總兵……”爲了不引起趙當世的反感,他把龍在田前幾年剿賊獲功的事輕描淡寫帶了過去。
韓衮在旁插話道:“你對這些很了解啊。”
杜純臣忙谄笑道:“走南闖北多了,自然能多聽些風聲。此外這龍副總是大客,與他交涉,事前總得做些準備不是?”
韓衮微微一笑:“心思倒細,無怪能做出些成績。”
杜純臣又道:“這龍副總幾個月前才回到雲南休整,聽說近段時間受新任熊總督的召喚,又要出師。他人手招夠,就想來小人這裏購買些物什。”
“什麽物什?”趙當世冷眼看他。
杜純臣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不敢隐瞞:“聽說鳥铳的需求較大,火炮倒是沒有……是大宗生意,小人怕手下人誤事,這次特地過來準備與他敲定内容。”
韓衮冷笑道:“這倒不錯,把鳥铳好好賣些給他,結結實實來打我們。”綜合前段時間得到的消息,杜純臣前言“熊總督”當屬新任六省總督熊文燦。熊文燦将與洪承疇等人配合,重點“照顧”湖廣、中原等地,這與趙營接下來的目的地“不謀而合”,所以韓衮才出言諷刺。
杜純臣敏感,立馬說道:“不,不,誤會,大大的誤會,我看那龍在田誠意不足,這次去,準保成不了單。”
趙當世這時候道:“我不管你将和誰做買賣,我且問你一句,如若我營想要些铳炮火藥,你可願賣?”
杜純臣一聽此話,心神一蕩,裝模作樣想了半晌道:“自然可以,然而……”
“然而什麽?”
“然而小人隻是個中間人,自己并不經營铳炮。東南海面的規矩,都是錢到貨到……”
杜純臣話還沒說完,韓衮起聲打斷他:“慢着,聽你意思,還怕咱們賒賬不成?”語氣甚沖,故意含些威脅用來施加壓力。
杜純臣硬着頭皮道:“這是實情,也是行規。小人隻是中介,其餘供貨、轉運甚至清關等等都有專人需要打點,其中流程極爲繁複。如果幾位将軍以爲對小人說句話就行,那,那便錯了……”他本來想說“那便太天真了”,可話到嘴邊,想起保命要緊,還是趕忙改口,即便如此,看着趙當世與韓衮二人神色,皆露出不悅。
“那得如何操作?”趙當世有耐心,繼續問道。
杜純臣到底是見過些世面,事到如今,心慌意亂下表面還是能堅持從容不迫,他朗聲道:“如果将軍真有意向,可派專人去廣東打點經營。小人願意從中牽線搭橋,提供便利。此外,本金少不了。那邊做生意,沒些定錢,寸步難移。”說到熟悉的業務範圍,杜純臣的信心回漲不少,口齒流利意思清晰,果真當得起他之前的述說的事迹。
趙當世點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杜純臣似乎是收到些鼓舞,接着說道:“若是将軍需要,小人還能提供另一項便利。”
“說。”
“小人在東南還有些臉面在,如果将軍價錢給的到位,憑小人的三寸不爛之舌,當能說服些番人、夷人過來。”杜純臣看了眼趙當世,見他沒什麽異色,續道,“東南炮铳制式甚雜,來源廣泛,有些炮铳,實難上手。那些番人夷人詩書禮教遠遜我天朝上國,對于炮铳這些奇技淫巧卻是拿手異常。有他們指導,想必能更好運用炮铳。”
趙當世不置可否,又問:“你說炮铳‘制式甚雜’、‘來源廣泛’,都有哪些?”
杜純臣想想道:“壕境澳的佛郎機人會造銅炮,但對鐵炮的制造不甚在行,甚至遠遜内地。如果想要鐵炮,小人可去找紅毛人交易。此外,鳥铳一類火器佛郎機、紅毛人等所造的太過昂貴,小人以爲,當取倭國爲好。其稱‘鐵炮’者,即類鳥铳,不過質量優良、威力甚巨,價格比之佛郎機人的,也實惠不少……”
說到此處,杜純臣已經口若懸河起來。這種細節,趙當世沒心情和他掰扯,給韓衮使個眼色,韓衮立刻喝斷:“且慢!”
杜純臣吃卻一驚,立馬噤聲,低眉順目地看向趙當世與韓衮。趙當世舒口氣,和顔悅色道:“杜先生,實不相瞞,我對你所說的事情很感興趣。”說着,從椅子上站起來,走近杜純臣身畔,“想必前番我營兵士在邀請先生的過程中有些粗魯不當的舉止。趙某這裏代爲賠罪了!”言罷,朝他微微躬身,抱了抱拳。
“不敢當,不敢當!”杜純臣忙道,心中卻想:“這賊寇恐怕想和我做生意。”于他而言,隻要有利可圖,和官府是做生意,和盜匪也是做生意,沒什麽區别。他雖被韓衮強行擄到這裏,受了些驚訝,但實際沒什麽損失,而且到目前爲止,趙當世還是表現出了相當的誠意,他心裏自覺,未必不能考慮考慮。
“誠如杜先生所言,購買炮铳,茲事體大,不是三言兩語就定得下來的。所以趙某希望杜先生能給個機會。”
杜純臣何等聰明,瞬間猜出了趙當世的想法。看來趙當世的确心動了,以至于動了派人随自己去廣東的念頭。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非是他此前所言爲虛,而是他本以爲趙當世僅僅出于興趣才會屢次提問,卻不想這麽個流寇頭目,當真有點想法。
“将軍這麽說了,小人豈有推辭的道理?”杜純臣稍一思量,認爲先應承下來對自己沒什麽壞處。
“甚好!”趙當世喜笑顔開,扭頭對也進入帳内的周文赫道,“去取黃金十兩,蜀錦五匹過來!”
“這……”杜純臣面露訝異,不解其意。
趙當世親切拉住他手說道:“這些是趙某給先生的賠禮,聊表歉意。”
杜純臣歎口氣道:“無功不受祿,将軍客氣了。”
趙當世搖着腦袋道:“豈是‘無功’?先生都答允牽線搭橋了,這點薄利又算得了什麽?現在倉促之間,歸置不出更多,待出行那日,趙某必将獻上厚禮!”
“客氣,太客氣了!”杜純臣連連說道,卻沒有任何拒絕的意思,他故作惆怅嗟歎兩聲,轉問,“且不知将軍欲派何人與小人同行?”
“這幾日戰事險惡,貿然出行将有性命之虞,況且選人之事事關重大,不是拍腦袋就能定下,就勞煩杜先生等在我營中多遷延幾日吧!”趙當世微笑着說,射電般的眼眸流露出點滴狡黠,“此外,杜先生也說了龍副總沒有誠意。想那雲南據此千裏迢迢、路途艱險,依我看,我給杜先生筆補貼,龍副總那裏,就不必再去了。”
“啊?”杜純臣聞言,傻在原地幹瞪着眼,有苦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