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的人不多,楊招鳳極力撫平慌亂的心緒,沉着氣鑽入營帳。小營帳不太透光,白日裏也沒有照亮的燈火,但接着從縫隙間斜斜射入的幾道微光,楊招鳳還是清楚看見,營帳裏頭的鋪子上,正蜷縮着一個人。
“謝天謝地!”帳内的陳設安然無恙,沒有被擾動過的痕迹,楊招鳳懷揣着緊張而又慶幸的情緒,緩步向内走去。
才走兩步,便見内裏的人動了一下。再走一步,那人又明顯将身子縮了縮。楊招鳳強壓激動的聲音,但還是不免有着些許顫抖:“沒,沒事,你别怕!”
“唔。”原本縮在角落的那個人不知是聽了楊招鳳的話還是有心戒備,撐起身子,雙手抱膝蜷坐着。楊招鳳從她淩亂披散的發梢中發現了秋瞳剪水般澄澈的雙眸。
楊招鳳意圖再靠近些,可才擡腳,那女子渾身就劇烈顫動起來,這過激的反應使得他不得不将擡到一半的右腳又慢慢放回了原地。
“我,我不過來,你也别怕。”楊招鳳有點失落,但更是高興,他現在已經可以确定,在前番的兵禍中,自己從蓬溪山中救出的這名女子并沒有受到什麽傷害。
不過她顯然被喊殺聲驚吓到了,聯系到此前她在林中的遭遇以及這些日子昏昏沉沉跟随着自己以及崔樹強等風餐露宿的經曆,連續不斷的刺激下,她有這種抵觸也實屬正常。
楊招鳳此來,隻爲确保那女子的安全,現在放心了,又見那女子對自己帶有強烈的敵意,自知不便久留,尴尬朝她笑了笑,轉身要走。
“你别走。”一步踏出,腦後忽傳一聲輕咛,楊招鳳被雷擊一樣登時立定不動,他此時隻感覺,世間的一切比起這三個字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原來之前那一聲,不是我的錯覺。”楊招鳳神不思屬,回想起了之前如夢似幻的一段時光。那時候他也聽到了這三個字,隻是當時神魂颠倒,崔樹強又突然入内,令他事後對自己聽力的正确性産生懷疑,然而現在證明,無論是音調還是音色,兩次相差無幾,看來那時候他并沒有幻聽。
“我,我怕……”那女子再次說話,她的懇求對楊招鳳而言全無抵抗力。
“我不走,我就在帳外。”楊招鳳縱然狂喜,可卻如鲠在喉,不知說些什麽。越是如此,他就越覺踯躅——他想和那女子做進一步的交流,卻擔心時機未到,也擔心無話可說,不如先躲出去,慢慢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幸福”。
青衣軍餘部與景可勤很快到來,楊招鳳在營帳外待了一會兒,就被滿頭大汗的崔樹強找到參加臨時軍議。公事爲先,楊招鳳無法推脫,隻得叫了兩個信得過的兵士,囑咐他們代替自己死守營帳不得有半點懈怠雲雲。
這一次的軍議,很緊急,緊急之處在于,原先青衣軍的三名最高統帥幾乎是在十二個時辰内死了個幹淨,青衣軍現在面臨着群龍無首的微妙境地。
從左到右,各具慘狀的呼九思、梁時政與楊三的屍首依次排列。景可勤掃視一遍,啧啧稱奇:“時也命也,這三人橫行川北有年,也算是川中有數的豪傑,怎知最後會落到如此下場?所謂‘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說的就是他們吧。”
他嗟歎幾句,給茅庵東聽到煞是紮耳。調侃梁、楊也就算了,勢利小人,死不足惜,但涉及呼九思,他就不樂意了。楊招鳳反應敏捷,心知現負傷在身、綁着白布條的茅庵東不宜動怒,卻也不好指責才投靠的景可勤寒了其心,便搶白道:“人各有命,呼總兵死得壯烈,永受敬仰,梁、楊過街鼠罷了,豈可與呼總兵同日而語?”說罷,朝幾名兵士招招手,“把梁、楊的屍體拖下去,找個地兒埋了。把呼總兵的屍首收拾好,明日咱們當隆重下葬。”
和了這一把稀泥,茅庵東與景可勤的情緒才算被安撫下去。
崔樹強掰着手指頭道:“适才我算了算,青衣軍現在雜七雜八加一起,還有一千四百人不到,景頭領,你這裏有多少?”
景可勤雖然好面,但亦知此乃坦誠相見的時候,若故意隐瞞,無疑會讓楊招鳳等人懷疑自己的誠意,于是也不管是否打臉,回答:“六百上下。”他兵馬原有一千出頭,現在隻剩六百,看來果真在與孔全斌的交戰中折損甚多。
崔樹強又掰了掰手指頭:“兩邊加一起,倒還有個兩千人。”
楊招鳳接過話頭:“話是如此,可呼總兵既不幸身亡,青衣軍實可說是一盤散沙。如今景頭領又入夥,若依舊各自爲政,強敵在外,怕是兇多吉少。”
景可勤老練,一聽到這裏,敏感起來,嘗試着問道:“楊參謀的意思是,要……要整編整編?”可以說,他投靠趙營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整編。像他這樣的草頭王,身份地位全靠手裏有兵撐着,要是兵力被吸收,屆時兔死狗烹給一腳踹開,那真個是哭訴無門、任人宰割了。
他說話間心念電轉,已經暗自打定主意,楊招鳳隻要一有吞并自己的意圖,就立刻拍屁股走人,青衣軍若敢阻攔,玩命也要幹到底。他投靠趙營是爲了投資,可不想把自己老本都折進去。
茅庵東與崔樹強都看到了景可勤臉上的陰晴,綠林多年,這類事看得多了,他們都明白吞并往往是引發火并的一條重要導‘火索。眼下,拿主意的人是楊招鳳,他們心中都暗暗擔心,怕年輕的楊招鳳缺乏經驗,一句話說錯從而釀成大禍。
“景頭領多慮了,什麽整編,沒有的事。你的人,你自己管,我的意思,現在咱們兵力不少,總得有個主事的不是?”楊招鳳面沉如水,淡然說道。
此話一出,景可勤猜忌頓釋。聽楊招鳳的意思,是要聯營,這既能攀上趙營,又能保持自主的模式,正中景可勤的下懷,他當即喜笑顔開:“姓景的沒讀過書,腦袋都是漿糊,楊參謀多包涵。你說的有理,咱們現在就需要個主事的。”
茅庵東與崔樹強暗舒口氣,同時都向波瀾不驚的楊招鳳投以贊許的目光。想不到這楊招鳳年紀輕輕,思慮不止于戰場,待人處事方面也不可小觑。依靠青衣軍現在的實力,自然不可能強行吸收景可勤,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退一步,先将景可勤牢牢綁在身邊,往後再辦,餘地就大了許多。
楊招鳳見景可勤放松了心防,微笑道:“我認爲,茅頭領可暫攝青衣軍總兵職務。”
“我?”茅庵東一臉茫然,完全沒有料到楊招鳳會推舉自己。他其實覺得楊招鳳能謀善斷,又是趙營嫡系出來的,更爲适合。
景可勤眉頭微微一皺,但随即舒展,低聲附和:“無異議。”
崔樹強同樣表示贊同,茅庵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姓茅的莽夫一條,沒什麽智力,又是有傷在身,怎當得起這個重任,還是另擇賢人爲好。”
楊招鳳握住他寬厚的手,搖頭道:“茅總兵說的哪裏話?縱觀我等衆人,沒一個比茅總兵更爲妥當的人選了。茅總兵安心任職,等度過這一關,再聽闖将任命可也。”
之所以選擇茅庵東,短短時間,楊招鳳其實考量了很多。首先,目前這兩千人裏,青衣軍還是占了絕大多數,而要駕馭好這些棒賊餘部,在青衣軍無根無基的楊招鳳與崔樹強都不合适。茅庵東作爲呼九思首屈一指的悍将,在青衣軍中威望甚高,呼、梁、楊三人一死,挑一個能壓服三部的人,也隻有他一個罷了。再看景可勤,他現在也算實力派,但比起青衣軍全然不占優勢,他就算不服,也沒什麽資本競争。最後,茅庵東耿直剛強,爲人真純,沒有那麽多花花腸子,無論對趙營還是對楊招鳳本人,相處起來更爲簡單舒心。
崔樹強也咧嘴道:“讓你當你就當,沒啥好推脫的,别人如不服,我替你宰了他!”說完,将刀往地上一插,表情相當較真。
茅庵東咬了咬嘴唇,思慮片刻點頭爽快道:“既然幾位給我姓茅的面子,姓茅的自無推脫之理。”
崔樹強喜道:“這才像話!”
楊招鳳笑了笑,續道:“茅總兵既然就任,那麽接下來就勞煩崔把總與景頭領暫任兩個千總職位,以爲輔佐。我就厚着臉皮,繼續充一參謀吧。”
崔樹強聞言,“揉着自己的光頭大笑起來:“妙哉,妙哉,繞來繞去,最後老崔我反而升了官。哈哈,這買賣不虧!”
楊招鳳意味深長看他一眼,轉而肅道:“咱們雖然擊退了孔全斌,但依然身處險境。不說四周還有其他官軍伺機待發,孔全斌也沒有傷筋動骨,必會卷土重來。排下這個職務,隻是權宜之計。而今首當其沖,還是得迅速轉移,找到我營主力!”
衆皆稱是。
百裏之外的遂甯縣北固鄉。
諾大的廳堂之上,坐着兩位身着大袖寬衣的男子。上首一人年歲五十開外,颌下蓄有長須,儒氣十足,正神态悠閑地靠在一把大椅上;下手那人也是年過不惑模樣,留有短須,正身坐在一把椅上,與上首那人交談。
“淑侯啊,沈水的事你怎麽看?”
“世兄,此事實難決斷,我這次專程來訪,正是要請世兄爲我拿個主意。”
上首那人正是舊任吏部文選主事、不久前告假居家的呂大器。下首那人則是現任西甯兵備道曠昭,淑侯是他的字。
呂大器品貌端良,器宇不凡,舉手投足間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氣質。曠昭與他是總角之交,現在雖有官身,卻對自己這個從小認的大哥非常尊敬,不敢因對方閑居在野而有半分怠慢。他這次來,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與呂家結爲姻親,這不單是因呂家乃遂甯巨族的緣故,也在于他認定呂大器非常人也,日後前途必然遠在自己之上。更何況,呂大器的那個兒子呂潛少年英才,實可稱爲佳婿。
“你說的是琬兒吧。”呂大器的中指在椅旁的檀木桌案上輕輕敲擊,“會出這個亂子,實在叫人意外。”
曠昭掩飾不住内心的悲傷,眼眶瞬間紅了,聲有嗚咽:“小弟無子,僅此一女,若有個長短,實家門之大不幸!”
“琬兒的事,潛兒已和我說過。現在沒有半點消息,咱們也不好就自亂分寸。” 呂大器右手撫須緩緩說道。
在大哥面前,曠昭不想失态,收拾起悲傷,咽口唾沫道:“世兄所言極是,趙營興師動衆,觊觎我遂甯。若此間不保,就是我等家業喪盡之時。”
呂大器面如石雕,看不出半點喜怒,曠昭見他不說話,也斂聲不語,過了一會兒,卻聽他道:“近聞消息,仲綸将任職川中。”
曠昭眉毛一挑,疑惑地“哦”了一聲。“仲綸”他認識,曾總督薊、遼、保定等地軍務的傅宗龍。王維章去職之事已滿城風雨,曠昭卻沒想到朝廷最終還是決定重新起用因罪歸家的傅宗龍。他身在官位,消息的靈通卻比閉門在家的呂大器遠遠不如,由此可見二人在官場中的能量差距。隻不過現在曠昭之惑,不在于是不是傅宗龍接替王維章,而在于呂大器突然岔開話題。
“仲綸善戰,若能入川,川事可定!”呂大器自顧自言,低頭喝了口茶。
曠昭有些焦慮,問道:“遠水救不了近火,等他來,事急矣!”
呂大器放下茶碗,笑道:“淑侯勿慌,趙賊,癬疥之疾,如今我等在南守住沈水,北面張副總扼其歸途,西面涪江阻斷、崇山連綿,東面譚副總等堵其通路,甕中鼈罷了。想來都無需進攻,等大雪一下,其自滅也!”
曠昭曉得呂大器所言不虛,可不知怎麽,他心中總有種不安浮動,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轉而又想起愛女,不禁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