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子,你咋來了?”一直悶不作聲的呼九思驚訝說道,因爲許久抿嘴不語,他蔔一開口,嗓子還堵了痰,清了清才算把後頭的話說清楚,“這裏可有貴客,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無妨,是本官讓他進來的。”那使者長袖一振,起身望着茅庵東,同時将目光掠向他的身後——那幾個人的上身全給綁了個結實,低頭耷腦随後入帳。
“大人,這藍衣的是楊招鳳,那秃賊就是崔樹強。”梁時政不失時機站起來介紹,楊三同樣不甘落後,
“你他娘才是秃賊!”崔樹強最讨厭别人拿他沒頭發說事,即便當下亦然,忍不住擡頭痛罵一句。
那使者從頭到尾打量了一下楊招鳳與崔樹強,撫掌道:“看着确實生着個賊相。你說能生出這種賊頭賊腦的人,他們的爹娘,怕也長得周正不到哪去吧?”言畢,自覺甚是有趣,嬉笑起來。
梁時政與楊三尴尬着陪笑幾句,上頭呼九思卻又怒道:“茅子,我讓你好好在自己帳裏待着,你又來湊哪門子熱鬧?”
茅庵東乜視他一眼道:“這幾人欲圖不軌,我及時擒拿,方未釀成大禍我将他們帶來,就是爲了讓頭領們發落。”
他此言一出,呼九思以及梁時政、楊三三人同時一驚。青衣軍中人人皆知,茅庵東是呼九思的臂膀,一向對呼九思惟命是從。可适才先是罔顧呼九思之令擅自到來,而後言語神情間又沒了往日的尊敬聽話,這時更是說出“讓頭領們發落”的話,連起來看,明顯感覺到他對呼九思态度的急劇轉變。
呼九思看他表現跋扈無禮,氣得不輕,另一邊梁時政與楊三卻是心中驚喜。聽這姓毛的言語,似乎有疏遠呼九思與向自己示好的意思。這雖然很出人意料,但也并不是沒有來由,人一旦到了十字路口,面臨命運的抉擇,自然而然會多加思量。想來這姓毛的也看清楚了形勢,知道再跟着呼九思沒前途,是以有意與自己拉近關系。原還想着日後該怎麽除去他這個棘手的釘子,當下看來,沒準能将他拉攏到自己身邊,倘若真成了,無疑會對今後自己的發展提供強勁的助力。
本還想着能盡最後一份力,送楊招鳳等人逃出去,也對趙當世有個交待,誰料這茅庵東居然在這個時候掉了鏈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麽情誼,什麽忠誠,在利益與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呼九思心中悲切,卻又不能當面講出,隻好長歎一身,用寬大的手掌遮住自己的臉面。
梁時政拍拍手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老茅,你算趕對時候了。”
茅庵東愣了一愣,詢問:“二頭領此話何意?”此前他一直不服梁時政與楊三,對他二人從來稱呼“梁頭領”與“楊頭領”。這時候先從稱呼改起,看來當真巴結起了梁、楊。
梁時政微笑道:“我等正缺個‘投名狀’。這幾人送上門來,是再好不過。”說着,對孔全斌的使者恭恭敬敬行個禮,“大人,你意下如何?”
那使者思略片刻,微微點頭道:“倒也無不可。不過,你且慢動手。”
梁時政心領神會,道:“大人思慮周全,是想再給他們條生路?”他話說的委婉,但在場所有人都清楚,這使者恐怕是想從楊招鳳與崔樹強嘴裏再撬出些軍情。孔全斌之前就是敗在趙營手上,日思夜想便是一雪前恥,若能趁機爲己方打探出點有利訊息,實可謂爲此行錦上添花。
那使者上前兩步,高高昂首,蔑視楊招鳳等人道:“爾等惡貫滿盈,本罪無可恕。但孔大人慈悲爲懷,不願多造殺孽,故本官爲爾等指條明路……”他話及此處,發現原本垂頭喪氣的楊招鳳一夥兒不約而同擡起了頭,齊刷刷期盼地望向自己,不由心中得意,“本官聽聞爾等之中,不乏趙賊手下心腹,現給爾等個機會。将自己心中所知趙賊的計劃部署、兵力後勤等等一應如實說出。若本官覺得可信,便網開一面,放爾等條生路。”言訖,雄赳赳氣昂昂,一派矜傲之态環視楊招鳳等人。
他本謂這一番口舌必将引得這些階下囚争先洩密,孰料說完半天,并無一人答應,反而那邊崔樹強冷笑罵道:“狗官,爺爺早便活的不耐煩了,要殺要剮随你。可那心中的秘密,都永遠爛在肚子裏啦,你跟着爺爺下陰曹地府,爺爺在那裏和你說。”說完,旁若無人大笑起來。
那使者勃然大怒,戟指罵道:“死狗奴,死到臨頭猶敢放屁!”罵完,還氣不過,顧視梁、楊二人,“何不好好教訓教訓這沒大小的狗奴才!”
楊三方才被梁時政搶了不少風頭,這下不願再後,跳躍兩步上前道:“我來!”才說完,又是一個箭步早欺至崔樹強身前,也不多說,起手“啪啪”就是沉沉兩個耳光。
崔樹強頭偏向一處,嘴角都滲出血漬,他慘笑着将頭轉正,逼視楊三:“乳臭未幹的小子,敢給爺爺解開繩索,單打獨鬥嗎?”
楊三啐罵:“待會先敲碎你的牙,搗爛你的嘴,再将你舌頭勾出用鐵索穿起來,看你還能聒噪不?”怒罵幾聲,轉對那使者,“大人,這些都是老頑固,死心塌地跟着趙賊的。不要與他們多費口舌了,直接殺了吧!”說完,一臉怨氣走回了那使者身邊。
那使者卻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反而似乎給楊招鳳吸引了。楊三擠眉弄眼看将過去,卻見楊招鳳泫然欲淚,嘴裏也碎碎不知念叨着些什麽。
“這人年輕怕死,保不準想要乞活。”那使者如是想着,不自覺向楊招鳳那邊再邁幾步,到咫尺之遙,欲圖側耳聽清對方的話語。
“說吧,說出來沒準就能換一條命。”那使者用無比居高臨下的口吻半是威脅、半是勸誘說道。他發現面前這個年輕人已經全身發抖,直覺告訴他,此人的内心正受着劇烈的煎熬,但年輕人一般都缺少意志的錘煉,所以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從這個楊招鳳的口中套出話來。
“我……”
聽到楊招鳳嘴裏再度喃喃出聲,那使者心下竊喜,同時将臉湊得更近了,生怕聽漏一個字。然而,他沒有聽清“我”之後楊招鳳又說了什麽,眉頭一皺,正欲斥責,孰料眼前寒光一閃,喉頭刹那間鑽心的冰涼。
那使者下意識地捂住脖子,餘光掠到竟不斷有血水從自己的指縫間流出。他驚愕萬狀看向楊招鳳,隻見對方的手,已不知怎麽從繩索中掙脫了出來,一柄殺氣四溢的短匕首反射着燈火光,閃着他的眼。
不單楊招鳳,此時此刻,崔樹強等所有被帶入營帳的先讨軍右營兵士,都無一例外解繩而出,持匕首在手。
茅庵東打了活結。
事出突然,那使者受襲的瞬間,除了楊招鳳等人外,沒有人反應過來。直到那使者驚恐地緊捂着脖子向後仰倒,梁時政與楊三等才手忙腳亂上來搭救。可爲時已晚,楊招鳳這一刀又快又利落,直接切斷了那使者的氣管,那使者胸口劇烈起伏,因爲應激反應不住沉沉呼吸,想要發出聲音但氣到一半,全都從脖間傷口處冒成一個個血泡。
“幹他娘的官軍!”
呼九思直到聽見崔樹強的這一句怒吼,才急忙轉過身來。隻是電光石火間,崔樹強等人已經放倒了那使者的兩名随從。
“殺了他們!”梁時政雙眼通紅,看着必死無疑的孔全斌使者,悲從心起。楊三更是怒沖雲霄,拔刀就朝楊招鳳沖去。
楊招鳳匕首短小,眼看着無法抵擋楊三全力以赴的一擊,左近的茅庵東及時施救。茅庵東體格壯大,乃青衣軍第一悍将,他橫沖過來,用肩側撞向心無旁骛、一意要殺楊招鳳的楊三腰部。
楊三人雖狠辣,但體格纖細,給茅庵東這麽勢大力沉一撞,立刻斜飛出去。崔樹強眼疾手快,往前一滾,恰好滾到重重摔地的楊三身畔,并在他意圖起身之前将匕首抵在了他的喉部。
“别殺他!”
崔樹強對楊三方才扇自己的事十分記恨,當下手一使勁,幾乎就要将鋒刃送入楊三的脖子,但猛然聽到上首一人大聲疾呼,下意識住了手。
出言阻止的乃是呼九思,崔樹強這時向旁邊看去,隻見楊招鳳将匕首又插入那使者的一個随從胸腔,最後一個随從奪路而走追之不及。然而,那随從剛跑幾步,背後一把尖刀飛至,貫胸而出。那随從噴血濺帳,伏屍當場,衆人看向出手之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梁時政。
幾個來回後,帳内梁、楊二人的心腹兵士回過神來,都操起家夥準備與楊招鳳與崔樹強拼命。可是這時,梁時政卻一腳将身邊躺着的孔全斌使者尚有餘溫的屍體踢開,大聲道:“全都住手,不可亂來!”
崔樹強不知此人爲何突然改顔換色,隻道他還想耍什麽陰謀,不料楊招鳳此時三兩步走上來,溫言道:“崔把總,将楊頭領放開吧。”
“這……”崔樹強大爲詫異,以爲聽錯了,可是看楊招鳳當前這泰然自若的神情,也隻好依他所言,松開了勒着楊三的粗臂。
楊三感到崔樹強壓力稍減,趕緊脫身出去,一躍來到梁時政身邊,撿了把刀,對梁時政道:“二哥,咱們殺了他們!”
誰知梁時政卻搖頭暗道:“不可!”言罷,不理會楊三驚詫的目光,自顧自走上去,單膝跪地,對楊招鳳一拱手,又朝着呼九思一拱手,突然涕泣:“小人一時鬼迷心竅,幾乎做下禽獸不如的事,幸得大哥、楊參謀等點破,否則當真要遺恨終生!”
崔樹強眼睛瞪的如銅鈴般大小,十分不解梁時政怎麽态度會來個倒轉。說實話,即便占了先機,殺了幾人,但縱觀營帳内外,梁、楊的人還是穩占上風,是否能夠突圍猶未可知。
楊招鳳看出他的疑惑,小聲道:“切莫再動手。孔全斌的使者死了,梁、楊也就撲騰不起來了。”
聽了這句提點,崔樹強再一琢磨,一拍腦袋才算把事兒想通,心中對楊招鳳的膽識與智略是無比欽佩。隻見楊招鳳兩步并一步将梁時政扶起,好言相慰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麽坎邁不過去?梁頭領、楊頭領受奸人挑撥,誤入歧途,現能迷途知返,未爲晚也!”邊說,心中連連惡心。
楊三懵懵懂懂,好像也明白了些什麽,跟着梁時政上來,對楊招鳳與崔樹強連聲道歉不提。之後,二人又厚着臉皮,一齊向呼九思跪倒,大呼該死。
呼九思冷眼看着他倆,沒說什麽,隻是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無限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