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覃姑娘……”過了好一會兒,還是那男子先道,可是嗓音顫抖,仿佛透露着十分的慌亂,“這,這麽晚了,還,還來這裏……”
僵局被打破,覃施路掃那男子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吳把總也好雅興啊。”對面這個神色焦慮的男子正是老本軍後營的把總吳亮節。覃施路一直居住在後營,是以兩人常打照面,并不陌生。
吳亮節與張妙白勾搭在一起的風言風語,覃施路也多有耳聞,她雖然不知事情是否屬實,但到底覺得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對吳亮節這個小白臉也沒什麽好印象。眼下兩人不期而遇,且對方行事詭秘,說話沒什麽好氣。
“嘿,嘿……”吳亮節一雙手沒處放般動來動去,臉上也顯出尴尬的表情,“我這……就不耽擱覃姑娘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說完,對覃施路點了點頭,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就側身而過,匆匆消失在了夜幕裏。
覃施路緊鎖眉頭目視吳亮節走遠,跳進屋内,也不說他話,一把揪住那大夫,厲聲逼問:“他剛才要了什麽?”
那大夫年紀大了,根本遭不住筋骨過人的覃施路,給制得服服帖帖,口中“哎呦哎呦”求着饒,同時道:“女俠饒命,女俠饒命。他,他取了一副藥!”
“什麽藥?”雖然前面在外邊偷聽到點風聲,可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沒有摸清楚,覃施路感到吳亮節的形迹實在可疑,便不打算輕易放過。
那大夫死乞活求,覃施路才松開他,掩上了門窗:“我适才在門口聽到了些内容,你若信口開河,對不上我聽到的,本小姐就,就……”說到這裏,她忽而想起吳亮節所言“骟了你這條老狗”,臉上一紅,沒說下去,但是用力一掌,打在身畔的壁櫃上,那壁櫃登時木屑橫飛,破了個大洞。
火燒眉毛顧眼前,那大夫之前雖然承諾過吳亮節信守諾言,可在覃施路的威逼下,一切都抛到爪哇國去了,連聲唯唯。
通過大夫的叙述,覃施路了解到,就在一個時辰前,吳亮節突然就找上了門來。月已快到中天,那大夫還以爲來了歹人,但聞吳亮節報出軍職名号,遂不敢怠慢,摸起床來,迎他入内。吳亮節沒說什麽閑話,張口向他索要治療婦人月事流血的偏方,那大夫疑惑,起初并不願給。
“你怎麽就不願給他?”覃施路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嘴問了一句。
那大夫一本正經道:“小人雖然魯鈍,但也知‘藥付需者’的道理。想這位吳把總一個赳赳男兒,無緣無故,要這等藥劑何用?”
“嗯,倒也有幾分道理。”
“小人那時便問他原因。誰知卻他發起火來,就要毆打小人,小人無奈,隻得作罷。”
覃施路聽了暗想,吳亮節光棍一個,也沒聽說有什麽姊妹母嫂養在後營,深更半夜來索這婦人用藥,不是失心瘋,就是别有所圖。思及此處,當下并不動聲色,給大夫一個眼神,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小人不願給他藥還有個原因,便是此藥來曆。”
“怎麽說?”
“這藥的配方尋常難見,據小人所知,僅僅在蒼溪鄉間流傳。小人本是蒼溪人,是以知此土方。”
“還有這種事?”
“是,這吳把總一聽口音就不是川人,若非得到他人指點,怎會知道此方。所以小人尋思着,是不是有人通過他來這裏索藥?”那大夫邊說,發現覃施路不過個小丫頭,心下稍定,用手梳理着淩亂的白須,神态慢慢恢複自然,“況且這藥性烈,尋常用時,僅分毫立即能立見功效,可這吳把總索取了整整一包,倘若用之過量,不能治人,反會害人。”
“害人?”
“是,子曰:過猶不及。藥用同理。”那大夫點到即止,意味深長看了覃施路一眼。
覃施路剛剛于屋外,聽了不少,自知他所說的用藥過量的後果是什麽。她心中無端冒出一種想法:莫非這姓吳的想害人?
可是大夫也說了,這藥是婦疾用藥,隻會在婦人月事流血時奏效,吳亮節真要害人,害的也隻能女人。他一個男子,又是軍中把總,難道還會與個婦人置氣,甚至利用這等陰險手段報複?
覃施路再想,又覺得不太可能。随軍的女子,稍有地位的,掰着手指頭都能數過來,這些人怎麽看與吳亮節都不會結有什麽梁子。除了她們,僅有些洗衣做飯的粗蠢村婦,更難想與吳亮節存有瓜葛。然而,吳亮節深夜求藥,這事又實在太過蹊跷,任憑從哪個方向考量,覃施路都很難做出準确的判斷。
“這姓吳的,以前找過你嗎?”本着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覃施路追問了下去。
“這……”那大夫面露爲難神色,“沒,沒……”
“哼!”覃施路月眉倒豎,迅捷抽出腰間的匕首,“啪”一下用力刺到了大夫身前的木桌上,“你再賣關子,休怪本小姐手不留情!”
面對聲色俱厲地覃施路以及搖顫着的匕首,那大夫搖着頭歎了幾歎,但想今夜吳亮節與覃施路輪番找上門來,怕是命中劫數到了。此前他給郭虎頭拔頸中箭時已徘徊過一次生死邊緣,這次索性就閉着眼睛再走一次。船到橋頭自然直,身處賊窩,有時候真的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懷着這種想法,那大夫垂目而言:“女俠休要動怒,小人說了便是。”
“這才像話。”覃施路轉嗔爲喜,拔過匕首複插回鞘中,那口氣,不想對一個長者,而像是對一個垂髫小孩般,“你實話實說,我便不爲難你。”
“是。”被太多後生欺淩過的大夫已經習慣了卑躬屈膝、低聲下氣的說話,縱然被一個小丫頭連訓帶罵,他也沒了脾氣,“吳把總之前,也來找過小人幾次。”
“他來幹啥?”覃施路眉毛一挑,杏眼瞪圓了。
“亦是求藥。”那大夫如實答道,然後似乎想起什麽,皺紋頓起,“小人想起了,吳把總之前幾次拿的藥,也是,也是……”
“也是什麽?”
“也是烈性藥,用之過當,幾如毒藥。”那大夫說到這裏,心中“咯噔”一下,想到點東西,忐忑地朝覃施路瞧了瞧。
覃施路聽到這裏,疑雲大起,喃喃輕言:“這姓吳的果真有問題。”
另一邊,幽黑的窄巷中,吳亮節捂緊了胸前的那一小包藥劑,腳步如飛拐入一座庭院,這裏,早有個身影等在那裏。
“你可算來了。”梨樹邊,淡青绫裙外裹着一件小夾襖的張妙白本站在暗處,見到了滿頭大汗趕來的吳亮節,走到月光下。
“讓娘子久等了。”一見張妙白,吳亮節立刻就煥發精神,臉上的疲憊之态一掃而空,“可恨那老狗磨蹭,要不怎能讓娘子你苦等這麽久!”
“藥拿到了?”張妙白嗔言,趙當世雖然不再與她見面,卻依舊十分優待她。故而即便在趙營最困難的這幾個月,她還是顯得比之前豐腴不少,加之畫了些淡妝,相配下,極是妩媚妖冶。
吳亮節隻覺唇幹口燥,不由自主想上去摟住張妙白,才走一步就給推開,隻聽張妙白道:“先把藥給我。”
“哦哦。”吳亮節潤了潤嘴唇,聽話地從懷中摸出藥,遞給張妙白。
張妙白小心拆開藥包,低頭嗅了嗅,滿意地抿嘴一笑,複将藥紙包好,塞到了自己腰間。
吳亮節小心問道:“可有差錯?”
張妙白微笑道:“是這個不差,往年我姊姊常用此藥,我再熟悉不過。”言及此處,唇齒一咬,眉宇間隐隐透出恨意,“我算準了,那小婊子月事就這幾天。讓她吃了這藥,看她怎麽再行狐媚之術!”
吳亮節歎一聲道:“可要是她死了,趙當世必會徹查,我擔心……”
“你擔心什麽?”張妙白瞪他一眼,之後語帶嘲諷,“我一個弱女子都不怕,你這條身長體大的漢子倒怕了?”接着又道,“我要那婊子神不知鬼不絕就去了,趙當世再怎麽查,也查不到你我頭上。”
“是,是,娘子思慮周全,是我多心了。”吳亮節不以她嘲諷生氣,反認爲自己的窩囊表現惹她着惱,忙不疊奉承讨好。
“要不是那婊子突然蹦出來,趙當世怎麽會對我不理不睬?”張妙白兀自說着,壓根不顧忌吳亮節的窘态,“料理她後再将後營那幾個婊子都料理了,我看那姓趙的屆時還不是隻能巴巴來找我!”說到後來,她語速加快,半是切齒半是快意,偶然間閃過的猙獰神色比之戰場上的拼死時刻毫不遜色。
吳亮節搓着手,連連點頭,張妙白越說聲音越高亢,直到自覺不妥,方才收聲不再激言,卻在此刻瞥見吳亮節,不忘撩一句道:“當然了,你待我這麽好,我自也不會虧待了你。”說着,不知有意無意,挺身束了束上身的夾襖,展露出胸前那對高聳的曲線。
“全憑娘子吩咐。”吳亮節看得眼睛都直了,空殼子一具站在那裏,整個人其實早已是魂飛魄散。
張妙白與他站了一會兒,感覺涼意,困意也襲來,便道:“若無其他事,你先走吧。這裏巡夜的兵會經過,給他們聽到動靜就不妙了。後頭有需要你的地方,我自會找你。”說完,轉身要走,卻見吳亮節杵在那裏,一動不動,雙唇微顫,欲言又止,疑問,“你還有話要說?”
“我……”吳亮節話到喉間,咽了回去,打個馬虎眼道,“沒,沒,隻是見娘子你太過美麗,看的呆了。”
“就數你嘴甜。”張妙白嘻嘻笑了笑,走近兩步,用蔥指在他額頭上輕點一下,“傻蛋,快走吧。往後咱倆見面有的是機會。”言迄,翩然而去。
吳亮節看着她走回房中,甚至還覺得額頭上殘留有淡淡餘香。直到聽見遠處傳來巡夜兵士的梆子聲,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穿過半座劍州城,吳亮節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間。所幸他是個把總,身份較高,所以有着獨棟的院落休息,來去也未被人發覺。日間侯大貴下了命令,在城中的老本軍各部都要明早都要晨練,掐指算算,離規定時間隻剩一兩個時辰了,可得在這之前睡下,養足了精神——侯大貴禦軍甚嚴,脾氣又爆,吳亮節可惜不想在晨操上打呵欠給他修理一通。
隻是,一躺下,無數的事情走馬燈般從他眼前一遍又一遍掠過。那一張張面孔,一句句話語,擾得他根本無法入眠。尤其是今夜在大夫那裏遭遇覃施路的事,更是一想到就使他心驚膽寒。
“這小妮子,該不會把我的事捅出去吧?”他如是想。
“不會,她不知道我去幹啥。”他又想。
“慢着,她若逼問那個老不死的東西,我可不就露餡兒了?”
“那老不死給我威脅過,應當不會說出來。”
“可那小妮子機警是出了名的,倘若她早已躲在門外聽了多時……”
吳亮節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不斷揣測着關于覃施路的各種情況,而且越想,越覺得事情恐怕要出差池。黑暗中,突然有一個東西沉沉撞到他腹部,他大叫一聲,驚地從床上躍起,卻聽“喵嗚”兩聲,原來隻是隻偷偷溜進房間的野貓。
他低着頭,雙手抵着太陽穴,坐在床沿上深呼吸,努力平複着自己的心緒。可無論他如何努力,胸膛裏的那顆心卻如同打了雞血般,是越跳越劇烈。前胸後背,原來也早給自己的汗水浸透。
“不行,不能這樣……”吳亮節雙目睜大如同雞蛋,反複念叨着。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如果覃施路真的把事情說了出去,總就會給人瞧出破綻。心虛之下,吳亮節的恐懼感極速膨脹着。
“趙當世正在出征。”他突然又想到這一節,猛然間,一個極其大膽的想法在他腦海裏迸發出來。他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确認自己不是在做夢——因爲一旦這個想法成功實現,那麽到了那時,他不但能成功避開一切可能的風險與制裁,還能永遠的擁有自己心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