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良柱死于亂陣中,人頭給剁成稀爛,無法辨認。趙當世粗略瞅了瞅,就着兵士将之屍首合一,齊葬在了城外——雖是敵人,但畢竟是一方總兵。盜亦有道,趙當世可不想被人認爲小人得志。
廣元的知縣在府中自刎而死,城中官員,逃散大半。趙當世本擔心入城後闖營的軍紀,但事實證明,他還是多慮了。闖營在李自成的三令五申下,完全做到了秋毫無犯,安分守己的程度不比軍法嚴苛的趙營差多少。
作爲侯良柱指定的大本營,廣元及左近的利州衛囤積了他這幾月來從各地聚累的大批糧秣,粗略一算,足夠闖、趙二營近三萬人消耗一月有餘,除此之外,火藥、軍械多有,無需贅述。
旗開得勝,二營上下軍心振奮,此前在漢中積蓄的頹喪之氣爲之一清。闖營那邊不必提,趙營也對此戰的功勳卓越者進行了嘉勉。其中最引人矚目的,自是崔樹強。強渡嘉陵江,若沒有他出生入死,潛過江突襲官軍,打亂棧橋守備,被堵在另一端的徐珲隻有望江興歎的份。這還不算,崔樹強能順應形勢、洞悉敵情,抓住機會果斷執行斬首行動,令戰事的推進進一步順利。經衆軍将推評,此戰崔樹強爲首功,官複原職,重新接管先讨軍郝搖旗右營前司把總一職。
崔樹強這下可得瑟壞了,那趾高氣昂的模樣于衆人看來是再嚣張不過,甚至在接受趙當世的封賞是也是一副理所應當的态度。衆人皆知其人從來率性而爲,對此都僅僅一笑了之罷了。
“此戰次功,當屬蒲國義。”崔樹強入列後,趙當世拔籌在手,高聲宣布,“若非他千鈞一發之時閉合城門,亂官軍兵心,斷官軍歸路,取勝與否尚未可知,侯良柱更不會輕易授首城下!”
趙當世說完,微笑着對居于下列的蒲國義看去,說道:“蒲将軍,素聞你文武全才,精于帶兵。能入我趙營,實乃我營之幸事。今想請你擔任我老本軍左營前司的把總,不知你意下如何?”
蒲國義張嘴欲言,不想前側一将先一步閃到當中,當衆厲聲而言:“不可!這厮背主求榮,更害了我秦兄弟,現在竟然還要接替我秦兄弟的職務,屬下大大不服!”言語之間,很是激動。
一番話,洪亮如鍾,回蕩在偌大的廳堂中,衆軍将受他一驚,滿場鴉雀無聲。蒲國義聞此言語,原本已踏出一半的右腳懸空收回。趙當世看向堂中正臉紅脖子粗的将領,眉頭皺起:“範把總,這是定下的事,你又有什麽不服的?”說話者是吳鳴鳳麾下的把總範己威。當初褒城一戰,吳鳴鳳部損失慘重,軍官多有折損,這範己威就是在戰後與同樣立有戰功的秦雍一齊調入老本軍左營,分别成爲前後司的把總。
“秦雍與我親如兄弟,舍命爲軍戰死沙場。這姓蒲的隻不過開城乞命罷了,如何能與秦兄弟相提并論?讓他替代爲前司把總,我姓範的頭一個不服!”身高颀長的範己威唾沫橫飛表達着自己的憤慨,長而細的脖子上,喉結猛烈翻滾,配合着那幾乎噴出火來的大眼,直似要将蒲國義生吞活剝了般。而蒲國義這時候也漲紅了臉,抿嘴低頭,一言不發。
看着範己威聲色俱厲地叱責蒲國義,當下也有不少軍将暗自嘀咕起來。細聽之下可知,他們也爲蒲國義取代秦雍成爲把總之事頗有微詞。
趙當世當一把手這麽兩年,還是頭一遭有人當中拂他顔面,他臉一黑,很有幾分惱怒,隻是未及張口,已有一人出聲反駁:“你放屁!”
範己威看到這爲蒲國義出頭的人,不由愣住,原來說話的正是自己頂頭上司吳鳴鳳。與蒲國義暗中來去的細節,趙當世把得很緊,是以像範己威這一級别的軍将并不清楚吳鳴鳳與蒲國義間的關系。
“千、千總……”範己威沒想到這一幕,一時間結結巴巴不知該如何應對。
吳鳴鳳也沒給他回嘴的機會,吊着雙眉質問他:“你說蒲國義賣主求榮,那好,我且問你,我算不算是賣主求榮,上頭站着的徐總兵算不算是賣主求榮?”
這已屬誅心之言,範己威自然知道吳鳴鳳和徐珲都是從官軍中投過來的,但即便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當衆冒犯了權高位重的吳鳴鳳與徐珲。吳鳴鳳耳中聽到徐珲此刻貌似從鼻頭裏不滿地哼了一聲,可爲了維護自己的摯友,他也顧不得這許多。
“倘若蒲國義當不得把總之任,那我看按你的意思,不單我,在場的諸多兄弟們,怕也沒資格呆在趙營了?”吳鳴鳳怒目而視,範己威被他這将一軍,根本半點話都不敢說。要知道,如果這時候說錯一句話,得罪的可不止是吳鳴鳳,而是包括了徐珲、韓衮等許多出身官軍的大佬。
吳鳴鳳步步緊逼,範己威無力招架,隻能抱拳躬身,但趙當世看得出,他心裏依舊很不服氣。然而,就在趙當世想要出言打個圓場的時候,蒲國義卻自己先邁步出列了。他臉上紅白交加,神情黯然,走到吳鳴鳳身畔,沖着趙當世“撲通”跪下,低首言道:“這位兄弟說的不錯,蒲國義實乃不忠不義之輩,的确無臉忝居闖将麾下。”說着,忽而猛磕三個響頭,哀聲乞求,“小人别無所求,但求闖将以及衆位将軍們能看在小人助力的份上,饒了小人妻兒性命。至于小人,全憑諸位處置,絕無半點怨言。”
他這麽一條雄赳赳的大漢,此時的話語裏卻不勝凄涼卑微,可見真心實意沒有半分虛假。在場有些軍将受到觸動,眼裏轉而對他多了幾分同情憐憫。
趙當世亦心有所感,急走兩步,上去扶起蒲國義,好言道:“蒲将軍這是說什麽話。隻要我趙營還在廣元一日,你的妻兒必安然無恙。”停了停,歎口氣道,“至于什麽處置的話,再也休提。你開了城門,爲我趙營入城立下大功,我趙某除非是瞎了眼、黑了心,不然如何會效忘恩負義的禽獸之行?”
蒲國義滿臉羞慚,頭還是不擡:“姓蒲的害了營中兄弟,沒有資格立于此處。”
趙當世直搖頭道:“各爲其主,何來相害之說?且真個害了秦兄弟的是侯良柱。此人現在已經付出了代價,蒲将軍你又何罪之有?”
說完,鄭重拍拍蒲國義寬而結實的肩膀,轉對肅然而立的衆軍将道:“諸位可知,蒲将軍武舉出身,前程似錦,卻爲何投入我營?”蒲國義武舉人的身份,在場軍将們多少有些耳聞,而這一層身份沒能蒲國義争取些好處,反而遭到了一些軍将的暗暗的敵意與不快。
“哼,還不是貪生怕死。”憋了好一會兒的範己威終于抓住機會,惡狠狠說道。
“非也!”趙當世面目嚴正,提高聲調,“蒲将軍是爲了保護妻兒,才不得已而爲之。”
“這……”
“侯良柱處高位而不尊,意欲對其妻行污濁之事,蒲将軍剛直不阿,惡其行,遂反。不知諸位可曾耳聞目見過似侯良柱的這類行徑否?哼哼,迫于強權,獻女獻妻的腌臜行爲我趙某可是聽過見過不少,甚至還有龌龊之輩主動獻上妻女以媚上位者。可像蒲将軍這般,舍得抛卻前程,無畏生死救護家人的,卻少之又少。就看這一點,蒲将軍之所以反官軍,絕非因爲貪生怕死,而是因官軍無道!”趙當世說到這裏,拉起蒲國義的手,“如此重情義的好漢,怎麽就沒有資格來我們趙營?”
在場軍将們聽着一番解釋,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趙當世明顯感覺的到,他們看向蒲國義的目光,柔和了許多。
蒲國義短歎數聲,微微擡頭:“姓蒲的什麽都可以不要,就是放不下一妻一兒。若沒了他倆的牽挂,區區一侯良柱,我何懼之有!”他前一句話還十分溫和,後一句陡然轉硬,不怒自威,這等鐵漢柔情足以最鐵石心腸的人動容。
趙當世朗聲續言:“我從龐指揮那裏了解到,蒲将軍平日在廣元,常常仗義疏财、扶危濟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幾若家常便飯,百姓不稱他官職,反稱他大俠。諸位不信,自可去城中走訪。我趙營替天行道、鏟除世間不公,所需的不僅是武勇,更需仁德。蒲将軍有武藝兼有道德,似這樣的豪傑,怎麽就沒有資格接替秦雍成爲把總?我想,若是秦兄弟九泉有靈,知有蒲将軍替其入夥我趙營,當也會欣慰安心。”
趙營軍将大多出身綠林,殺人放火的事沒少幹,但也最看重仁義道德,蒲國義對妻兒有情,對百姓的有義的行爲正打中他們心坎。當下,除了少數心胸狹隘之徒外,絕大部分的軍将都開始對着蒲國義點頭,甚至還有暗自稱贊的。
蒲國義聽到這裏,紅着眼擡起頭,嘴裏想說什麽,卻實在哽咽難以出口。反倒是範己威一個箭步上來,對着蒲國義認認真真拱手道:“小子魯莽,不知蒲将軍當中還有這些原委,前番多有得罪,還望不要見怪!”他沒什麽心眼,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既然知道錯了,就直接道歉。
“當不得,當不得。”蒲國義忙托其手腕,“姓蒲的隻求能得各位兄弟寬容一二,便心滿意足了。”
範己威“嘿嘿”笑着,搔着頭,沒忘對吳鳴鳳道:“千總,屬下嘴臭,你可别往心裏去。”
吳鳴鳳嗔罵道:“嘴巴這麽厲害,也沒見你噴死幾個官兵。下次出戰,你去叫城,不把門給我噴開了,别來見我。”一言既出,衆皆哄笑。
範己威一吐舌頭,唱個諾道:“屬下曉得了。”之後,不等吳鳴鳳說話,勾着腦袋一溜煙跑回了列中,還不忘扶着宋司馬的肩膀,躲在他身後。
蒲國義的風波算是告一段落,趙當世等其歸列,複喊一聲:“蒲國義!”
“屬下在。”這一次出列,蒲國義恢複了往日昂首挺胸的威猛姿态。衆軍将見他改顔換色下氣勢非凡,不由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
“廣元已下,接下來如何行軍,你可有建議?”
李自成在入城後與趙當世約定,各自整頓三日後即開拔,不多作滞留。也就是說,二日後,他就必須與李自成就接下來的作戰目标商議一次。考慮到蒲國義、吳鳴鳳等川将熟知川事,在與李自成碰面之前,趙當世想聽聽他們的建議。
蒲國義沒想趙當世這麽快就開始差遣自己,心中既有些緊張,亦有些振奮。他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瞻前顧後,既然選擇了加入趙營,對官軍那邊的心,早便死了。跨步來到正中,振聲道:“官軍主力集結廣元,遠近州縣守備松弛。可速分兵,急取昭化、劍州。取昭化,爲我軍之進清除後顧之憂,取劍州,爲我軍之進開路。”
趙當世邊聽邊點頭,道:“嗯,此乃老成之言,在理。”話鋒一轉,複道,“不過在此之前,我欲先往百丈關一行。那裏,還有好些弟兄等着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