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的提供者來自東方,可就連這人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屬于流寇中的哪方旗下。馳騁在河南、湖廣、南直隸等地的有包含西營八大王張獻忠、老回回馬守應、曹操羅汝才、闖塌天劉國能、射塌天李萬慶、亂世王蔺養成、左金王賀錦等在内的大大小小無數營頭,他們聯營而動,關系十分緊密,有些甚至幹脆合二爲一,無分軒轾。今日跟這家,明日跟那家,對于相對底層的軍官兵士來說,實在如同家常便飯般正常。
趙當世沒有過多探究消息提供者的出身,甚至于他而言,天上掉下來的這個熊文燦時下也無關緊要。畢竟,相比正如火如荼、打成一鍋粥的廣袤中原地區,趙營所處的漢中,距離實在是太過遙遠偏僻。
不過,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振奮。因爲這次的消息,是東邊的流寇們主動提供過來的,換言之,或許對于他們來說,趙當世、趙營已算是一個值得提前交往、拉攏的對象,這也從側面反映了這大半年來,趙當世的名氣在流寇集團中的與日俱增。
當今流寇大體勢分東西,西邊不消說,趙當世自己和李自成爲首,東邊則是張獻忠、馬守應等爲首。東西之間,鄖陽通道、商洛與豫西的山區還存在一些小勢力,不過都還不成氣候。趙當世想要有進一步的發展,僅僅局限于西面肯定不行,所以與東面諸大寇的聯系是早晚的事。
如此考慮,趙當世就借這個機會,引着那東來之人參觀了趙營的軍威與守備,好讓他回去宣傳,進一步提高趙當世在東邊的知名度。通過暗中觀察,趙當世看得出,那人對趙營的氣象還是頗爲贊許的,以至于在見到腰大十圍、燕颔虎須的郝搖旗時忍不住說了句“渾似三鹞子”——“三鹞子”,張獻忠義子王國興,号軍中最勇猛者是也。
趙當世送了那人許多禮物,臨行前,不忘囑托一句:“此去東邊,路途艱深,兇險難測,兄弟定要小心。”那人點頭,又聽他道,“若有機會見左金王賀錦,勞煩代我轉告他‘趙當世一切安然,但盼有朝一日與哥哥相見’。”
那人眉頭一聳,稍有幾分訝異:“你認識賀大掌盤?”
趙當世笑了兩聲道:“賀掌盤于我有恩。我趙某有恩必報,故甚念其人。”
那人作大悟狀,道:“原來如此。趙掌盤放心,左金王一直與老回回合營。這次回去,當能見到,定爲你轉告。”
送走那人後三天,即至重陽,龐勁明來找趙當世,說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有關華清。自打半月前将她從柳紹宗手裏奪回來,她就一病不起。營中大夫看過了,說身體無礙,全是心病使然。趙當世無可奈何,在華清的床前守候了三天三夜,才等得她醒來。可即便醒來,華清也分外虛弱,微睜着眼看着趙當世,偶爾流淚,卻說不出話。軍務繁雜,趙當世也無法長久陪伴在她身畔,隻能安排人手好好伺候她靜養休息,并吩咐一有好轉迹象立即來報。龐勁明盡職盡責,當下說華清的飯量增長了些,然而這看似荒誕的報告在趙當世聽來,無異于大戰之後的捷報。他喜上眉梢,暗思這兩日必得抽出時間,再去探望探望華清才是。
順帶一提,那日柳紹宗在趙當世的步步緊逼以及華清的表态下心理防線完全崩潰,放棄了繼續争奪郡主,也放棄了向趙營索回糧草,帶着兵馬惶惶跑回了漢中。過不多久,趙當世就接到消息,說柳紹宗的甘肅總兵給撤了,總兵由甘肅巡撫湯道衡推薦一個叫什麽柴時化的接替。
孫顯祖與柳紹宗,這兩個自去年起就一直與趙營相抗的對手,至此算是輸的一敗塗地,徹底退出了漢中的舞台。而趙營,則憑着那五六千石的兵糧,繼續堅持到了現在。
第二件事,有關李自成。本月初,兵科都給事中淩義渠以漢中賊患經久不平爲由,彈劾洪承疇。受到朝廷壓力的洪承疇立刻策劃了一場戰役,在寶雞擊敗了李自成,闖營大軍避禍秦嶺。照目前态勢,他們進入漢中隻是時間問題。
趙當世已經做好了與李自成見面的準備,對現在的他來說,闖營來漢中,宜早不宜遲。趙營固然從瑞藩和柳紹宗那裏敲到了一批糧草,不過萬餘張嘴一開,從八月到現在,省吃儉用,也已所剩無幾。再怎麽絞盡腦汁,漢中府也生不出餘糧來,早一步見到李自成,趙當世就可早一步與他磋商接下來的方向。
目前與闖營一起的,還有另外兩營。一營蠍子塊拓養坤,趙當世熟悉。但是拓養坤自打這幾個月複敗複降後,已失去了當初的勢力與威望,單論實力,隻能依附于闖營才能繼續存活,面對李自成也沒啥話語權。另一營是混天猴侯進,這侯進早年名頭很大,幾乎與不沾泥張存孟、點燈子趙四兒等巨寇齊名,像如今明軍将領白廣恩起初就是跟着侯進爲盜。和很多流寇老前輩一樣,侯進的實力放在現下,也無足稱道,隻不過李自成看中他的名氣與威望,故而拉他一同南下。
龐勁明走後,趙當世心事重重坐回了椅子上。今日昌則玉按其慣例,要閉關冥想,是以沒有陪在左右。而穆公淳則感冒未愈——趙當世已經不止一次明的暗的勸誡他多穿些衣服,不要爲了追求飄逸而忽略身體,可他每每表面滿口答應,轉過身依舊我行我素。
趙當世自己想了一會兒,兵士忽然來報,說吳鳴鳳求見。
似乎很久沒有面對面與他說過話了,趙當世如此想着。這吳鳴鳳人夠機敏,可有時稍嫌滑頭;組織能力不錯,但打仗往往缺少一份勇氣。這種人,如同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至少趙營現在沒有充裕的人才儲備,故而趙當世對此人雖有諸多不滿,也不怎麽信任,還是暫時沒動他。
吳鳴鳳進來,先是滿臉谄笑着說了些好話,瞧趙當世似乎心情尚可,腆着臉指了指側方的一把椅子,問道:“大都督,我……”
“坐吧。”趙當世揮揮手,吳鳴鳳趕忙“诶诶”連應兩聲,一屁股紮了下去。
“有事?”吳鳴鳳既然要坐,要說的定不是三言兩語,趙當世偏頭問道。
“是,是。”來到趙營也快兩年了,真正與趙當世一對一的機會卻并沒多少,吳鳴鳳雙股緊繃,雙手并在胯間輕輕搓着,用笑容來掩飾自己的忐忑,“屬下想說的是川事。”
“川事?”趙當世聞言,精神陡振,登時來了興緻。
趙營入川的計劃,沒有正式開會通知過,但把總以上軍将們或多或少心裏都有點數。吳鳴鳳再不受信任,放在趙營中好歹也是千總一級的高層軍官,自也知曉此事。
興許是看到趙當世的表現受到了鼓舞,吳鳴鳳的不安稍稍消減,他将手放到了雙腿兩側,點頭道:“正是,屬下這裏有線報。”
“什麽線報?”
“屬下先前在川中爲官,有一摯友,姓蒲名國義。此人本爲晉人,祖輩徙川供職,籍屬甯州衛。”甯州衛趙當世清楚,即在成都府附近,“及屬下爲大都督所執……不,所收,蒲國義那時正随侯良柱于客省征戰。”
“嗯,此人是在侯良柱手下?”事關侯良柱,那麽這個蒲國義看來對于入川之事有關聯。
“蒲國義現爲廣元駐防守備。”
“廣元?若入川,廣元自是首當其沖。”趙當世像是在對吳鳴鳳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決定入川,但怎麽走還沒定好。不過和上次一樣,走金牛道的可能性最大,“這蒲國義如何?”
吳鳴鳳潤了潤幹澀的嘴唇,手扶椅把,道:“屬下不久前接到一封信,是蒲國義寫來的……”
“你接到他的信?他怎麽知道你的所在?”趙當世不及他說完,利刃般的視線掃過來,當即逼得吳鳴鳳說不下去。
“大都督恕罪!”吳鳴鳳眉宇皺起,突然“撲通”從椅上跪到了地下,“前陣子軍勢不明,屬下貪生怕死,想留條後路,便暗中差人去川中尋到了蒲國義,想讓他……一來二去,就有了聯系。”吳鳴鳳看上去痛苦萬狀,邊說,邊狠狠扇了自己兩個大耳括子。
趙當世冷眼看他打完,沒說話。流寇與官軍之間有來有往,不是新鮮事。今日的流寇,明日未嘗不能搖身一變,成爲官軍。官軍同樣也有可能一朝風雲突變,落草爲寇。做人嘛,爲自己留條後路不是什麽新鮮事。趙當世看過、聽過無數這樣的事,按說心裏已有準備,但當這種事真真切切發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還是不由有些氣悶。
吳鳴鳳見趙當世抿嘴不語,心中大慌,激動下又要自虐,趙當世橫聲打斷:“行了,先說正事。”他不信任吳鳴鳳是有原因的,他現在慶幸自己的選擇。隻是眼下,他更關心蒲國義的事,況且,吳鳴鳳主動交待,态度上的懇切還是令他不那麽窩火。
“屬下一時鬼迷心竅,才去想這些事,屬下保證……”吳鳴鳳手舉過額,就要開始賭咒發誓。
“住嘴!”趙當世喝斷他,都不是小孩子,做這些表面工作沒有意義,想要贖罪,還得看行動,“你把事兒說完,倘若再懷鬼胎,我自有辦法處置你。”
“是,是,是……”吳鳴鳳點頭如啄米,滿頭是汗。
“那蒲國義的事兒,你繼續說。”
吳鳴鳳抹了把汗,也不敢再起,就跪着說話。原來那蒲國義之妻有絕色,偶然爲侯良柱所見,深慕之。侯良柱念念不忘,屢次向蒲國義索取其妻陪寝。若是一妾一媵,蒲國義迫于淫威,給就給了,可正室妻子,豈能随意侍人?他隻覺侯良柱欺人太甚。而侯良柱多次要挾不得,便也放出話來,說要整治蒲國義。兩下針鋒相對一時如同水火。可在川中,川撫王維章尚且讓侯良柱三分,蒲國義無論如何,也不是侯良柱的對手。他思來想去,無人可求,自危之下,想起了吳鳴鳳。
“還有這等事?”
趙當世心裏納悶,吳鳴鳳看他面有疑窦,膝行上前,從懷裏摸出一張黃油紙,遞給他道:“這是蒲國義書信原件。上有其守備官印,大都督一閱可知。”
打開油紙,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字。趙當世一字不落細細看下去,發現絕大部分都是哭訴與抱怨的内容,中間夾雜着凄涼的哀求。字裏行間透露出的絕望以及時而潦草時而鄭重的字迹,若非親身經曆的當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将感情表現得如此生動。随着目光掠到文末那個小小的印記,趙當世确信無疑,這封信,絕不是吳鳴鳳能捏造出來的。
“信的後段,寫了他的計劃……”吳鳴鳳生怕趙當世看得太快有所遺漏,小聲提醒。
趙當世點點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