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雖不似張獻忠等人熱衷于收養義子,但身邊也有不少被他看中的少年俊彥。李自成對他們基本上也是以子待之,這些少年自然以君父禮事其。曉得了這層關系,趙當世對于這個稚氣未脫的劉體純并無半分怠慢,相反執禮甚恭。
劉體純少年心性,正是最爲自尊自負的年紀,得到趙當世這樣的“大人物”尊重,當然非常歡欣鼓舞,故而對趙當世的觀感極佳。
結合前段時間得到的闖軍動向,田見秀因何而來,趙當世實則已有了猜測。而随着田見秀說出一句話,這個困擾趙當世許久的猜測終究落實——闖王李自成要離開陝北老巢,轉軍南下。
田見秀的話說得很清楚:“官軍追剿日急,洪總督聚大兵日夜謀我,其勢可畏。陝地義軍,或去或亡,日漸凋零,觀當今可成事者,唯有闖王與闖将二者而已。闖王意欲提雄兵南下,與闖将會獵于漢南。”
李自成要南下,也在情理之中。趙當世當初的想法是,在漢中掌握主動,從而令北面的洪承疇有所顧忌不能在陝北全施手腳,李自成就可以從中取利。但經過與祖大弼一戰,趙營固然保住了褒城,卻也失去了早前的優勢地位,在漢中與官軍基本成五五開之勢。在這樣的情況下,洪承疇的顧慮無疑減少許多,他以陝甘兵爲矛、晉豫兵爲盾,接連不斷向李自成施壓,面對數省兵馬的聯合壓制,剛才恢複起來的李自成自不可能支持的住,轉移陣地勢在必行。
且山西、河南作爲剿寇的主戰場,防守頗嚴。從陝西去山西,各地渡口皆被控扼;從陝西去河南,沿路關隘也全都布有重兵,曹變蛟隔三差五就會去潼關一帶轉悠,邊嵩則在不久前剿滅了商洛境内的長竿子賊從而徹底掐斷了從武關一線南下的通路。李自成思來想去,能去的,隻有南面。
不過,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他的面前——南面的漢中現在爲趙當世的勢力範圍。
倘若在漢中的仍然是小紅狼,甚至是拓攀高或高迎恩,那麽李自成可以毫無顧忌,揮軍直下。因爲這些人和他之間,沒有很深的交情,對他也沒有利用價值,甚至其中還有競争對手。但趙當世不一樣,人人都知道,趙當世是從當初的八隊分出去的,而且在繼承“闖王”一事上也是堅定站着李自成這一邊,無論于公于私,李自成都沒有合适的理由和趙當世兵戎相見——即便身爲“闖王”,那也不是皇帝,僅僅隻能算是一個流寇中的強者,爲所欲爲必将導緻部下離心離德以及在流寇集團中威望的急劇下降。
所以,闖營與趙營最理想的相處模式,還是聯營。這是李自成與部将們單方面梳理出的結果,具體實現與否,還得看趙當世這邊的情況。畢竟趙當世已不是當初那個無根無木的小流寇,趙營也今非昔比,李自成摸不清趙當世的想法與态度,所以在決定最終策略前,還是謹慎地派了趙營的老熟人田見秀來試探與交涉。
說實話,放在幾個月前,趙當世絕對會不顧一切阻止李自成南下。一山不容二虎,漢中與四川是自己目标,倘若被李自成橫插一杠子進來,那麽不消說,作爲聯營中的弱勢方,趙營得到的利益必然達不到預期,甚至實力一旦減損,還面臨着被闖營強行吞并的危險。可是,這樣的想法随着趙營在漢中的傷筋動骨而慢慢動搖。
目前的形勢是,趙營缺乏實力攻下漢中,甚至連一座小小的略陽城,也未必闆上釘釘能夠取下。以這樣的情況,去面對素有善戰之名的侯良柱,趙當世連五分的底氣都沒有。但考慮到營中糧秣将罄,又不得不轉移,以方整編完的軍隊倉促南下,勝敗之數,不言而喻。趙營沒有取勝的把握,卻又迫于現實南下,實際上,不單趙當世,營中衆多軍将對下一步的動向都很不樂觀,之所以沒有調整方略,一是因爲着實無處可去,二也是怕新軍初立,長久以來定下的方針一夕倏變,會造成軍心的大動蕩。
從這個角度看,李自成此來,不是敵人,而是助力了。
趙當世又旁敲側擊問了問李自成到漢中之後的打算。田見秀很坦誠,沒有遮掩,直截了當把李自成定下的方案說了出來:先在漢中打一仗,要是赢了,再說。要是輸了,全軍入川。
這與趙當世的想法不謀而合。
如果李自成來,那麽對付侯良柱的把握,無疑就大得多。趙當世現在已經不考慮怎麽做能爲趙營謀取最大的利潤,他現在首當其沖考慮的,是趙營繼續存活下去的問題。他明白,要是自己一味拒絕與李自成合作,阻止闖營南下,那麽到頭來的結果肯定免不了與李自成一戰。屆時不管哪方獲勝,定然元氣大傷。在這種情況下,北面洪承疇,南面侯良柱,坐收漁利,兩方夾擊,陝西的義軍恐怕真的要嗚呼哀哉了。
田見秀把李自成的想法一字不差的轉述給了趙當世,言語既鄭重又誠懇。在他說話時,趙當世偷看了靜靜立在一旁的劉體純,發現這個皮膚黝黑的少年同樣面色凝重,有老成之相。
“如何安排,還請闖将定奪。”田見秀口幹舌燥,終于說完,對着上首的趙當世拱了拱手。他很相信趙當世,相信他不是個鼠目寸光之輩,但或許是這件事實在太過重要,一向沉穩的他抱起拳的雙手竟而有些顫抖。
趙當世一直凝神靜聽,等到田見秀拱手那一刹那,霍然扶案而起,振聲道:“天下義軍,以闖王馬首是瞻。但有吩咐,我趙營豈有袖手旁觀之理。闖王入漢中,我營相助義不容辭!”
田見秀面色一動,與劉體純同時執禮,趙當世急忙阻攔,道:“分内之事,何需此舉。二位代闖王而來,如此實折殺我也。”田、袁二人聽他這麽說方罷。
雙方又大略交談了下關于二營此次會聚漢中的事務,趙當世想到一事,面有憂色道:“且不知闖王此來,補給如何?漢中屢屢遭創,疲敝凋零,恐無法支撐貴營。”
趙當世并不是危言聳聽,漢中府内,野村堡寨的餘糧,早已被搜括一空,其他的基本全都儲藏在官軍府庫中,而囤積在漢中府的,又占其中大頭。漢中府城高壁厚,又有數千官兵堅守,就算趙當世聯合了李自成,一時半會兒要攻取,也非常困難,更别提洪承疇還緊緊跟在後面了。
田見秀沉吟片刻,乃道:“二營既合,自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鄙人就給闖将交個實底。闖營目前之糧,隻夠支撐本營到九月内。換言之,到了十月,若漢中事無眉目,全軍隻能入川。”
李自成的計劃是十月入川。這可與趙當世的初方案有些出入。根據王來興上報的兵糧餘數計算,趙營最多堅持到八月初。八月到十月,中隔兩月,如何才能填補上兩個月的兵糧短缺?
向闖營借?不可能。李自成不是吝啬之人,可闖營自身也拮據,何談外借?趙當世相信,田見秀報出十月這個數字,已經算是勒緊褲腰帶說話了,闖營的實際情況,十有八九比所言要差。縱然李自成急公好義,分糧給趙營,但那麽點糧草,杯水車薪又濟甚事,最後結果不過是加速兩營同墜深淵罷了。趙當世看得清其中症結,所以沒向田見秀開口,田見秀也苦着臉,抿嘴不語。
氣氛頓時陷入沉寂。過了許久,趙當世方道:“此事我已知。闖王隻需按原計劃行動便是。趙營絕不掣肘。”一句話,先安穩了田見秀,至于趙營怎麽辦,現在一時半會也想不清楚,還需從長計議。
田見秀默默點了點頭,朝劉體純看了兩眼,劉體純心領神會,接過話茬道:“闖王知趙營連日來多有戰損,特增良馬千匹,以資軍用、以深二營之誼。”
趙當世“哦”了一聲,笑道:“闖王厚意,敢不笑納?”
劉體純接着道:“馬匹待二營會合之時,當全數奉上。”說完,偷眼瞧了瞧趙當世的反應,見他談笑自若,并無半分欣喜之色,微微失落。
田見秀立刻道:“這位劉兄弟,便是闖王專程安排過來替爲接管清點馬匹的。闖營雖大多鐵血男兒,但亦魚龍混雜了些宵小之輩,闖王恐怕交接馬匹之時有人從中偷奸耍滑,故特遣梯己心腹劉兄弟負責,監督威懾。”
劉體純連聲應和幾聲,之後看向趙當世,盡管他極力掩飾,但畢竟閱曆尚淺,眉宇間還是不由自主浮現出幾分焦慮忐忑之色。
趙當世并無多話,微笑着說道:“闖王考慮周全,趙某自當遵奉。劉兄弟在我營中,可與在闖營時一般無二。”
田見秀聽罷,面露微笑,而劉體純則明顯松了口氣。
和前幾次來一樣,田見秀沒在趙營待太久,當夜便帶着另外三人馳離趙營,留下了劉體純。趙當世和劉體純随意交談了幾句,就着人帶下去安頓。等劉體純離開,趙當世問坐在下首的一人道:“昌先生,你之見,闖王之意何解?”
昌則玉适才全程陪同趙當世接見田見秀。田見秀與劉體純固然與李自成親近,可畢竟年輕,自然不知道這個一直半眯着眼,一言不發的中年人的來曆,隻當他是趙當世身邊的一個普通謀士罷了。昌則玉答道:“聽來者言,恐怕闖王在陝北真是難以爲繼了。”
趙當世歎口氣道:“是啊,若不是明白此節,我又怎會如此爽快答應下來?闖王南下勢在必行,若阻之,必免不了與其爲敵。縱觀當下情形,外敵強且衆,委實不可再行蕭牆之事。”
昌則玉細目睜開,搖首道:“方才田見秀先以語言向主公試探,後又以馬匹複試,最後還以劉體純再試,盡管你與闖王有舊,可趙營畢竟不似當初。闖王苦心積慮,連布三層試探,隻要其中有一環主公有所遲疑,怕都要激起闖王的忌憚。”
趙當世聽罷,細細回想了一遍,登時不寒而栗。田見秀還好說,之後的一千馬匹,隻是空口白牙,當時自己并未多想,隻是覺得不管真假,都不能拂了李自成的一片心意,但經昌則玉一提點,居然是僥幸躲過了一劫。想那時刻,但凡田見秀覺察出自己有一絲顧慮,怕都得生出二心,以爲自己别有所圖。而将劉體純放在趙營,不在于監視,更不在于馬匹,現在想來,也在于試探趙當世心意,同時也表明了李自成的一種态度——将自己的梯己心腹都送來了,若趙當世真有不合作之意,那必然徹底激怒李自成。
李自成急于南下的心情趙當世理解,但想不到他會有這麽急切。因爲表現越急,說明事情越重要,行動前也越是謹慎。看來,在陝北洪承疇等人的圍剿下,李自成實在是撐不住了。
趙當世良久無言,想想當初李自成對自己的慷慨相助或許并非僅僅出自仗義,再想想現在一步三試更是令人心寒生怖。他相信,李自成不是個奸滑之輩,但一旦扯上“利益”二字,李自成代表的,就不再是他一個人。李自成想不出的詭計,自然有人會替他想;李自成做不出的舉動,自然有人會替他做。身不由己,在任何地位、時刻、場景都會存在。
昌則玉安靜的等待着趙當世從遐思中回過神來。這類事,他早已見慣不慣。沒有利益,就沒有糾紛,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幫趙當世避開一個又一個“陷阱”,爲趙營謀取利益的最大化。田見秀的試探壓根不算什麽,更大的風浪永遠都在後頭。
“兵糧的事怎麽解決?”深吸幾口氣後,趙當世顯然抛卻了雜念,想到了更加現實的問題上面。他對田見秀誇下了海口,讓闖王“如故行事”,但趙營自不會憑他一句承諾就挺過兩個月的乏糧期,既然刨地三尺找不到糧草了,那麽刨個九尺也得把糧給湊出來。
昌則玉習慣性地撫摸起了颔下那濃黑而順滑的美髯,作爲軍師,他很清楚自己的職責:不是在主公與外人談價碼時出言反對,而是應該在事後爲主公的所言買單負責。
對于兵糧,他同樣有了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