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在趙當世尚未完全清楚侯大貴爲人之前,總有先入爲主的觀念,認爲四處奔波徙轉的侯大貴不是一個心定之人,換言之,按此人一貫的做派,他很可能是個反複無常之輩,不值得信任。然而越往後,趙當世越發現,自己是錯怪侯大貴了。或許表面上看,侯大貴浮躁,但再往深裏了解,侯大貴卻表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特質。這種特質說的通俗點,即一條路走到黑。也就是說,侯大貴的浮躁與反複,往往體現在他尚未作出決定的時刻,但隻要他認定了一件事,那麽絕對就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自落草爲寇後,哪怕身邊的夥伴、袍澤都陸陸續續先後降過官軍,侯大貴卻是即便在最窘迫時也未曾動過這樣的念頭;自加入了趙營,決定跟死趙當世,侯大貴的心就再沒有動搖過,他可能會爲了自身的權益在内部施展一些手段,可對外,他“誓死追随趙當世”的心一如既往從未變過。
一根筋未必是好的性格,但趙當世有時其實很需要身邊有這樣的人在。因爲隻有像這種不管什麽情況下都不會放棄哪怕一丁點兒希望的人給予支持,他才不緻于因爲自己的謹慎而喪失許多轉瞬即逝的機會。
具體放到當下的這一仗,在徐珲懇言勸退之際,侯大貴義無反顧站了出來,猶如當頭棒喝來了一句:“掌盤,言敗尚早!”
趙當世聞言一怔,經他這麽提醒,忽然想起一事,亂麻般的心緒突然間像被醍醐倒灌般蕩了一下。
兩人對看了眼,尚未開口再言,背後馬蹄驟起,塵散處,一騎馳至。馬上之人一躍下馬,當即跪倒請命道:“掌盤,戰局形勢差強人意,解救之事刻不容緩,屬下特來請戰!”聲音高亢雄渾,透着股力量,不是馬軍營千總韓衮是誰?
侯大貴大笑道:“老韓,我正要提你,你說到就到啦!”
戰場西端,炮铳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郭虎頭全身上下像給活埋過一般,全是給炮火掀到身上的灰塵,原本就不白淨的闊臉這時候看就像沒刷的鍋底般黑漆漆。他不斷扯嗓大呼,但他的聲音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實在微不足道。左右的百總等軍官基本上隻能根據他的肢體語言來判斷接下來的行動。
現階段,北面的費邑宰部層層遞進,壓迫了上來。比起五百人不到的郭虎頭部火器隊,一千餘人的官軍火器隊無論在人數還是裝備上都占據着絕對的優勢。“科班出身”的費邑宰顯然深谙鳥铳使用的套路,在他的指揮下,官軍熟練使用起了三人交替開火的戰術。這種戰術在當下的戰場上,是一種極爲普遍的戰術選擇,無論在官軍還是流寇中都多有使用,然而,效果卻不盡相同。就如當下,往日裏從來沒在火器上吃過虧的趙營火器隊面對技高一籌的官軍輪射,隻堅持了小半刻鍾,輪射的陣勢體系就完全支撐不下去了。費邑宰再接再厲,将整個前排向兩邊極力展開,并且略呈一個彎月狀,極大增加了射擊的橫面,幾乎将人數較少的郭虎頭部完全包括在了火力網内。
三人輪換開火、裝彈、點火的“三疊勢”不占優,郭虎頭想後撤重新整頓,但費邑宰審時度勢,很快開始變陣。許多三人小隊開始重新聚攏排列,形成一個個五人規模的縱隊,頭兵射罷,餘下四人依次跑到前頭繼續射擊,此舉可有效避免鳥铳發射的煙霧擋住視線,稱爲“奪前蛟勢”,此陣勢厮殺與休整交替,極爲适合快速推進。
不論是“三疊勢”還是“奪前蛟勢”,趙營的火器隊都見過,甚至也都是日常訓練的必訓科目。但會不等于精,趙營的這些铳手再怎麽說也隻是聚集在一起訓練了一年都不到,整體配合作戰的能力比起有着數年甚至十數年默契的費邑宰部官軍差了不止一個檔次。最顯而易見的情況就是這邊趙營的火器隊還在一個新的命令下手忙腳亂地開始變陣,那邊費部官軍早就壓制了上來。訓練的強度與效果在低水平的作戰中或許看不出差距,但至少在現在這種場面下,郭虎頭都不得不承認,費邑宰部官軍完全不是與自己一個檔次的對手。
鳥铳隊的素質比不上,火炮方面,郭虎頭部更落下風,同樣的佛郎機炮,費邑宰部均配有統一制式的緊實車架,由兩兵推着就可簡易移動,雖然每一次射擊完畢,巨大的後坐力都會使炮帶車嚴重偏離原本的位置,但郭虎頭部的佛郎機也好不到哪裏去。費邑宰依照明軍火炮使用習慣,将十餘門佛郎機一字排開在正面前方,連放兩輪,郭虎頭部前列就已草焦地裂,十餘名铳手中炮陣亡。
郭虎頭氣急敗壞,急調火炮想對射,豈料等兵士“哼哧哼哧”搬來各類火炮,費邑宰部的佛郎機早便被推到了陣後開始清膛水冷。
趙營的火炮以虎蹲炮爲主,七八門虎蹲炮也是一排排開,均自以大鐵釘固定于地,但費邑宰早便識破了郭虎頭的企圖,成排成列的铳手利用“奪前蛟勢”快速向前推進,放铳猶如爆竹,“噼噼叭叭”連續不絕,在陣前操作的炮手當場斃命近半,殘肢遍地,慘不忍睹。
“他媽的,後撤,後撤!”郭虎頭意圖以炮火壓制鳥铳奪回主動權的希望落空,又驚又怒。虎蹲炮不比佛郎機,固定下來後拆卸頗爲麻煩,時下,面對咄咄逼人而來的官軍,趙營兵手足無措,隻能将還沒固定好的兩三門虎蹲炮幾人扛着走,剩下的幾門來不及撤,在郭虎頭的命令下,全都狠心直接原地毀壞。
見趙營後撤,費部官軍的推進速度放緩下來,等十餘門佛郎機準備完畢,它們重新被推到最前,開始肆無忌憚地展示威力。雖然準星上并沒有好到哪裏去,但趙營的兵士們在本能的驅使下還是自相攢動,整個陣型很快就在官軍的威懾下七零八落。
“把總,咱們撐不住了!”一個百總大張着嘴,表情似哭非哭。郭虎頭注意到他門牙以及周邊幾顆牙都缺了,唇間還有血迹,不消說,定是晦氣纏身,給飛濺的土石或是彈片崩到了嘴上。
“白蛟龍那裏如何了?”郭虎頭強按着怒氣,問道。
“适才剛報,白把總部千人已給敵騎攪得天翻地覆,白把總自己身負重傷,現在前線由他人代爲指揮!”
“個狗日的!”郭虎頭氣得胸腔都要炸了。白蛟龍手底下是趙營最爲精銳的部隊,加上前方還有諸多障礙加成,居然還給官軍的馬軍騎在脖子上打,肯定是指揮上出了問題,“老子早說這姓白的不靠譜,掌盤非不信。就這副德行,還是讓他去後營挑糞來的安擔!”
郭虎頭就是這樣,火燒眉毛了還不忘調侃别人,那個百總聽了,也不知怎麽,在這種十萬火急的情況下居然有些想笑。但一抽動,牙口的疼痛就使他整張臉扭成了一個麻花。
那百總擠眉弄眼“哎呦”了片刻,又聽郭虎頭道:“你帶幾個人,立刻去後面,把另外五百人叫來支援!”
“什麽?”那百總聽他這麽說,驚呼,“那五百人是居于白把總後列的預備,不可輕動!”
“混賬,老子的部下,老子想調就調。他娘的,白蛟龍個廢物想讓老子幫他擦屁股,想的美!事到臨頭,老子隻管自己打好了,管他娘的是死是活!”郭虎頭一怒之下,大罵起來。
“但預備隊沒了,一旦白把總垮了,掌盤情況不妙!”
“狗‘娘養的貨,聽清了!”郭虎頭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模樣像極了寺院裏的怒目羅漢,那百總給他看得心中發毛,“老子這邊垮了,掌盤一樣不妙!懂了嗎?你馬上滾去叫人,遲一步老子剁你娘的腦袋!”
那百總受不了他恫吓,屁滾尿流去了。郭虎頭又找過一個百總,對他道:“官軍兇猛,對着打鳥怕是行不通,傳令到各級,丢了手上的破銅爛鐵,等援兵到了準備拔刀肉搏!”說罷,踢了一腳那百總,催他快去,同時不忘自言自語,“奶奶的,到最後還是得操起老本行!”
郭虎頭以前沒帶過火器隊,隻是在徐珲手底下是頗受教誨,他本身虛心好學,所以進步很大,這次也是徐珲特意讓他和白旺分帶了五百人的火器隊。但郭虎頭雖說指揮火器隊已有模樣,甚至在對付不強的敵人時都有“得心應手”之感,但碰上了費邑宰這支靠火器吃飯的“正規軍”,立馬就原形畢露了,對于火器隊指揮使用上經驗不足以及知識不夠的短闆展露無遺。
如果郭虎頭手下帶的是冷兵器的部隊,那麽他現在的情況絕不會這麽窘困——因爲比起尚在摸索階段的火器隊,他對于冷兵器部隊指揮的經驗無疑是十分雄厚的。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便想着不能再以己之短搏人之長,倒不如索性賭一把,将自己最擅長的領域端出來。他也知道火器隊雖有短兵,可畢竟操演火器多,實際肉搏不夠,所以特地差人去把自己另外五百,本布于白蛟龍隊後的第二排預備隊叫來。這樣幹,也許敗,但不這樣幹,必敗無疑,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正在郭虎頭所部節節敗退,滿心期待援兵的當口,費邑宰部又使出了新花樣。這一次,官軍的陣中推出數十輛大車。這車需由四人以上推送,形制很像超大号的羊角車,但前方立有十分寬大的擋闆。擋闆以硬木爲底,外包厚鐵皮,最外頭則覆蓋有厚牛皮,三層防護,防彈防箭,異常堅固。而大闆中,有一些空隙,放在闆後的火箭通過這些孔隙鑽出,隻要後頭點放,這些火箭就将以最快的速度沖入敵陣。
此者謂之“武剛車”,首創于漢代,明代對其改進,歸屬于戰車的一種,且都主要用在對付北方以馬軍爲主的敵人,戚繼光任薊州總兵時加以改進,以成今形。
費邑宰出身遼東,自然知道馬軍的利弊,所以在火器隊中備此物專門克制有可能來襲的敵方馬軍。隻是這車很大,平時都是拆成幾塊運輸,适才到達了戰場,兵士們都在滿頭大汗組裝戰車,所以這些武剛車沒有第一時間投入戰場。眼下,費邑宰覺得形勢已定,便想活用武剛車,用它的堅固性來快速推進掩護後續部隊,以給郭虎頭部最後的一擊。
随着尖利的呼嘯聲一道道遽響起來,條條火龍般的火箭飛射向郭虎頭部陣内外,這些火箭所炸之處,瞬成火海,遠遠看去,郭虎頭部所在地端的是火光沖天,明亮奪睛。
郭虎頭躲過幾個火浪,但張狂的火勢還是使他須發焦成一片,臉上手上不知什麽時候也泛起了無數水泡,劇痛之下他手中的刀柄都差些握不穩。忍着陣陣襲來熱浪勉強擡頭四望,火光、人影交映成一片,滿眼都是紅炎炎、黃燦燦一片,無休止的慘叫交織其中,幾讓人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下到了煉獄。
“把總!”一個尖叫聲突至,郭虎頭循聲望去,但已然腫脹成燈泡似的雙眼壓根無法睜開,“怎麽樣了?”聽聲音,是那個去叫援兵的把總,他深吸一口氣,想安撫下身心好聽清情況,然而濃厚的焦煙灌入耳鼻,幾乎讓他熏倒。
“預備隊已由掌盤親自指揮,難以調用!”那把總說話間帶着哭腔,說到最後兩個字,聲音戛然而止,聽上去像被什麽撂倒了。
郭虎頭再難言語,又一股熱浪襲來,他直覺臉上像被打了無數耳光也似無比焦躁,繼而天旋地轉,倒入了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