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影的主人雙目輕閉,盤腿坐在榻上。他的臉頰細長瘦削,仔細看,颔下留着長須,另有兩縷長髯與雙鬓連着,與長須一起,三股一直垂到胸口‘交彙合攏爲濃黑的一股。
房内外都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雜音,這個男人也一直坐着,呼吸輕微。看樣子,他在冥想。他在冥想什麽,沒有人知道,腦中的驚濤駭浪隻有他本人才心知肚明——這個男人在心裏告訴自己,今夜一定得有個結果,因爲這個結果關乎生死存亡。
他叫昌則玉,今年四十五歲,若是不知情的人初次見面,大多會以爲他是哪裏體面學淵的夫子先生。這也難怪,長着一張儒雅俊秀的白淨面龐,渾身上下散發出恬淡雅緻氣質的昌則玉讓人怎麽也無法将之與“流寇”二字關聯起來。
然則,昌則玉已經是有着近十年經曆的老寇了。
崇祯元年,陝西義軍遍起,作爲府谷縣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私塾先生,昌則玉追随老友王嘉胤起事。其實很多人不知道,短工出身的王嘉胤原本并無膽量揭竿而起,甚至在聽說陝北烽火蔓延的情況後,還意圖逃竄他鄉躲避兵災。是昌則玉與另一個叫吳廷貴的同鄉力勸王嘉胤“順勢而爲”。吳廷貴爲府谷大戶,昌則玉在本地也素有名望,在他倆的張羅下,形勢一片大好,王嘉胤見事情可圖,方才答允領導起義。
至于昌則玉爲何會一反“忠孝節義”的讀書人之常态,積極謀“大逆不道”之事,旁人從不乏猜測,但昌則玉本人一直諱莫如深。曾有風聲傳出,說昌則玉早年曾做過一個夢,夢裏日失其光、月失其芒,他醒後一琢磨,認爲暗合“大明”的“明”字中“日”與“月”暗淡凋零,從而引申出“大明氣數已盡”的意思。又因王嘉胤長相“頗有帝王之相”,才萌生人輔佐其起兵逐鹿的想法。
王嘉胤的兵一開始都是農戶、流民及少數礦工、軍戶,即便劫了府庫,有了一些制式裝備,但缺乏訓練,将領們也沒有統禦練兵的經驗,所以一旦遇上成規模的官軍,往往毫無還手之力。
針對此情況,昌則玉建議王嘉胤聯絡邊軍出身的高迎祥等勢力,配合作戰。在昌則玉的策劃下,王嘉胤不但成功與高迎祥、神一元等戰鬥力頗強的領袖搭上了關系,甚至還倚仗着賬面的人數優勢以及巨大的影響力,成功壓制住了高迎祥等人,一躍成爲陝西群寇的領軍人物。
當是時,昌則玉作爲王嘉胤身邊的第一謀主,穩坐軍師交椅,比起渾渾噩噩的王嘉胤,精于算計的他才是實質上的掌權者,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半點不爲過。爲了進一步攫取對軍隊的掌控,他聯合王嘉胤的部将王自用逼死了另一位宿老吳廷貴,從此大權獨攬。可以說,從崇祯三年到崇祯四年的這一年時間裏,是昌則玉最春風得意的時光。
但他的黃金期卻沒有持續多久。崇祯四年,王嘉胤遭遇當時首次入晉、陝作戰的延綏東路副總兵曹文诏。聲勢浩大的王嘉胤并沒有将初次見面的曹文诏放在眼裏,他按照預定計劃強渡黃河,進入山西,在菜園溝與官軍激戰,并取得勝利。這次的獲勝使王嘉胤大爲振奮,昌則玉也被形勢所迷惑,認爲大明當真已經到了不堪一擊的地步,滿心想着收攏晉中群寇,而後分道河南、北直隸,最後直搗京城改朝換代。
哪料命運和他開了個大玩笑,四年六月,王嘉胤輕軍冒進,在陽城陷入官軍重圍,并在曹文诏的打擊下軍滅身死,滿腔雄心壯志化作南柯一夢。他死後,流寇内部地動山搖,幾有全面崩潰的态勢,又是昌則玉審時度勢,及時擡出王自用,奉爲王嘉胤的接班人,同時争取到了高迎祥、張獻忠等一流強寇的支持,這才穩住了局面。
王自用掌盤後,并沒有重用昌則玉,相反,因爲曾經與昌則玉同謀害死吳廷貴,王自用明裏暗裏都十分提防昌則玉。昌則玉雖然依舊頂着個“大軍師”的頭銜,坐着第二把交椅,但他心裏清楚,王自用完全不信任自己。
昌則玉在王自用營中一直呆了近兩年,直到王自用不聽勸告,一意北進山西的榆次、壽陽,緊逼太原,他認爲這是“取死之道”,毅然脫離了王自用獨走。他走後不久,王自用果然在官軍的“重點關照”下連戰連北,最後于武安大傷并在當年五月因傷死于濟源。
王自用死後,流寇中群雄并起,但無論是高迎祥還是張獻忠乃至其他大寇,沒有一個願意主動延攬昌則玉。原因很簡單,昌則玉的資曆太深,甚至深到了蓋過他們一頭,他們找不到一個合适的地位用于安置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都或多或少與昌則玉打過交道,知道此人很難駕馭,倘若随意招入麾下,恐怕弊大于利,昌則玉自己對此也了然于胸。
故而其後幾年,昌則玉一直在各地的中小型流寇集團裏尋找容身之地,這些流寇大多聽說過他的名頭,但此前從未有機會接觸過,所以開始就有崇敬之心。加之昌則玉善用權術,基本将所有的寄主都唬得一愣一愣,将自己奉若神明。不過他心裏很清楚,如此下去不是長久之計,畢竟他不是一個安于平淡之人,或者說因曾經輝煌過,他就不甘心這樣寂寂終了,他内心的那團火依舊熊熊燃燒着。
昌則玉已經算不清自王自用後,他換過了多少營頭,他隻知道,每一次改換門庭,從沒有人會提出質疑,認爲他反複無常。反之,人人都在他的述說下認爲,他放棄上一個“東家”的選擇是再正确不過的。憑借自身的能力,他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内取得“新東家”的信任,就像現在,他是生性猜忌的武大定幾個爲數不多的心腹之一。
有時候,他也會“良心發現”,反省自己欺騙他人的感情是否是君子所爲,但每每隻要想到這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他就會立刻收起自己這些悲天憫人的善念。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在害死吳廷貴的那一刻起,“君子”二字就與自己終生無緣了。
現在,在這個幽閉的小室内,昌則玉再次陷入的沉思,他每次如這般沉思的理由都隻有一個——他想要改變。
他跟了武大定幾個月,心裏已經認定武大定不是自己尋找的那塊料,而當趙當世出現的那一刻,他就開始動搖了。看上去,比起剛愎自用的武大定,“年輕有爲”的趙當世貌似是個不錯的下家。
但他沒有貿然作出決定,多年的鍛煉使他完全做到了表裏不一,他心中的波瀾從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看出端倪,甚至不久前,他還提議武大定脫離趙營,獨自發展。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武大定眼中的體己人,已然開始起了别樣的心思。
昌則玉還算謹慎,即使聽說過趙當世此前的多般事迹,也知道趙當世比武大定更合适自己,他還是決定再觀察一段時間,畢竟趙營現在外敵環伺,自身難保,他可不想投入一個正在過江的泥菩薩懷中。
數日前,沔縣傳來消息,郝搖旗的前鋒在飛仙嶺折戟,損失慘重,他原本以爲趙當世會按耐不住,不及安排妥當就引主力急速支援,誰知駐紮城固的趙營主力就當沒事發生一樣,端的是風平浪靜。昌則玉不清楚趙當世的具體想法,但僅憑這一份從容不迫的膽識,就令昌則玉對趙當世更多了幾分欣賞。
略陽與沔縣周遭的官軍距離褒城不遠,關乎自身安危,昌則玉自然對彼方的動靜也很關注。郝搖旗在崔樹強敗後強忍住了沖動,一心一意縮在沔縣固守。祖大弼手下大多馬軍,精于野戰,攻堅則不在行。洪承疇受制于陝北的掣肘,于陝南的方針是“謹慎而爲,待北事定,次緩圖之”,屯駐于略陽的費邑宰與祖傑不敢擅離信地跟上支援。對二人的表現,祖大弼心裏一萬個罵娘,他在外頭逍遙自在,也不願回略陽受洪承疇等人的鳥氣,見沔縣王八縮殼也似,幹脆在周邊大肆抄掠了一陣後徑直越城而過,進入褒城縣。
褒城的控制者正是“黃巢”武大定,他沒想到祖大弼敢如此冒進,駐防雞頭關的一千餘衆甚至未發一彈一矢就望風而逃。武大定既驚且怒,斬了幾個不戰而走的部将,派出近兩千人于雞翁山一線阻擊挾勝前來的祖大弼。然而,面對勢如破竹的祖大弼,他的防線并沒有表面上那般堅固。兩日不到,雞翁山數寨皆爲祖大弼襲破,武營喪師千餘,剩下兵馬無膽再守野,幾乎是一夜之間全部縮進了褒城。
這場戰鬥就發生在兩天前,對武營的打擊非常之大,一向在漢中府逞威慣了的武大定原形畢露,這才發現自己是多麽的不堪一擊。直到今日,武大定尚未從慘敗中緩過神來,他将有關守城事無巨細全都交給了手下心腹大将熊萬劍後,就開始自閉小屋借酒澆愁。一連持續到今天,包括昌則玉在内的許多部将去尋他,無一不是碰壁而歸。
武大定的消極表現令昌則玉更加堅定了離開此人的打算。他甚至認爲,再這麽下去,褒城縣是否能保住,都是個未知數。弱者聽天由命,強者逆天改命,昌則玉從來不會将自己的性命壓在别人身上,今夜,就是他做出抉擇的時候。
離開了武大定,去往何處?昌則玉做事,都會提前找好退路,但這次,他苦思冥想了大半夜,還是拿不定一個令自己滿意的計劃。陝西群寇,要麽北上歸了李自成,要麽在漢中府聚集在趙當世麾下,除此之外,尚有些阿貓阿狗,完全入不得他法眼。
李自成是鐵定不會要自己的,昔年在山西,自己甚至還與他起過龃龉。那麽擺在眼前,唯一可選擇的,就隻有趙當世了。
可聽傳聞,趙當世英武睿智,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兒,手底下也有三兩謀士出謀劃策,若在武大定形勢不明的情況下投之,實在找不到好的說辭以及資本在趙當世面前争取到合适的地位。但等到武大定真個陷入絕境,那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自己恐怕也沒機會再跳出圈去。
昌則玉想來想去,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尴尬的局面,說尴尬,武大定名義上是趙當世的部曲,隻要他還在一日,自己投順趙當世的事就說不明撇不清。但如不投趙當世,又有哪裏可以去呢?
到了後半夜,油燈越跳越暗,昌則玉心煩意亂,起身想要解個手,再給油燈添些燈油。剛走到桌邊,西南面忽然起了急促的梆子響,昌則玉沒有在意,因爲這幾日來,城内都在爲行如鬼魅的祖大弼軍人心惶惶,每個夜晚都有瞭望的兵士聲稱在城郊發現疑似夜襲的官軍,雖然每次都被證明是虛報,但作爲城防總指揮的熊萬劍很負責,幾乎都是整夜整夜守在城上備防。
“要是讓老熊守雞翁山,姓祖的哪能那麽輕易就得逞。”昌則玉搖搖頭,對雞翁山一戰被留在褒城守城的熊萬劍惋惜不已。此人性格憨直,卻頗有禦兵之才,仔細算起來,武大定今年以來少有的幾次勝仗幾乎全是熊萬劍指揮的。
昌則玉聽着漸漸響遠的梆子聲,默默爲油燈添了些羊油,火焰有了助燃物,登時又光明起來。
就在屋内通亮的那一刻,昌則玉的腦中似乎也豁然開朗了一般,想到一件事,準确的說,他想到了兩個人——王自用與熊萬劍。
“妥了,妥了。”他什麽也沒說,自言自語着,細長的雙目因爲笑意橫紋盡顯。緊接着,他一口氣吹滅了方才通亮起來的油燈,整個屋内頓時陷入了一片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