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妻子我養之。”
這是沈應龍離去前差人送來的紙條上所寫,任可先讀過三國,自然知道這話中含義,而在這句話後還有一句“待破黃壩賊,與羅遊擊共解君急,勉之”,在他讀來,更像一種侮辱。
任可先認爲沈應龍侮辱了自己的智商。
在權衡一夜後,沈應龍還是義無反顧選擇了率領大部隊撤出漢南三隘,他帶走了一千五百人的主力部隊,同時放棄了柿子垭。不過也許是心有不甘抑或有着其他考慮,他最終留下了任可先的五百人繼續堅守白石垭。
這是沈應龍做出的艱難抉擇,但對任可先來說,且不論沈應龍突然撤兵的舉動是不是爲了撲滅黃壩的流寇,單說“與羅遊擊共解君急”,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任可先認定,等羅文垣來救自己還不如指望玉皇大帝派天兵下凡。
他不明白沈應龍爲什麽不帶上自己一起撤離,難道真是想在卷土重來之時不至于全無落腳之地?他隻知道,面對眼下蜂擁而來的流寇的現實,他的的确确,成了一枚棄子。
夜半雨歇,今日天光亮麗,但處在山巒間關城上的任可先,卻不斷感受着山風的呼嘯。
作爲漢南山隘之一,白石垭并不算大,它把控住了一個要道,關城寬度不過百步,高度更是不足八尺,内中容兵最多千人,以五百人守之,綽綽有餘。孱弱如川北的棒賊,尚能據關堅守數日,任可先對自己的部下很有信心,他曾向沈應龍許下諾言,隻要他姓任的還在一天,流寇們就不可能從白石垭通過。
然而當下,他卻沒了之前的底氣。這倒不是說他看到數千數之譜的流寇心生的畏懼,而是沈應龍抛棄白石垭與自己的行爲讓他感到心寒。一支再能打的軍隊,面對沒有結果的未來,終究難以全力以赴。
沈應龍連夜撤走的事,白石垭隻有任可先等寥寥幾個軍官知道,所以當關口幾百步外流寇越聚越多,已經有軍将如往日一般上來請戰——這些流寇棒賊的戰鬥力他們再熟悉不過,往往依仗人多勢衆唬人,隻要沖一波,立刻便能使之原形畢露,從而使己方在一開始就占據氣勢上的高地。
說實在的,對付流寇,任可先信心很足,他也着實不認爲沒了沈應龍的支援,這白石垭就守不下去。可每當他想到關城内的儲糧僅夠三日之用,原本漸漸高漲的戰意總會不由自主在瞬時間墜入冰窟。
“都司,狼兵已做好準備,隻待下令。”一個軍官頂盔掼甲,走上來躬身請示。他有些納悶,不知今日任可先爲何一反常态,遲遲沒有下達出戰的指令,要知道,面對流寇,再怎麽衆寡懸殊,這下馬威可從來沒有缺席過。
“去吧。”任可先胸悶得緊,一口濁氣在腹内旋轉怎麽也吐不出來。一碼歸一碼,沈應龍走了,他任可先還在這裏,當務之急還是得保住白石垭,保住自家的弟兄與自己的性命。
那軍官應諾,臨走前疑惑地瞅了任可先一眼,任可先避開他目關,作勢轉過身。很快,關下“刻刻刻刻”的聲音響起,關門打開一半,一支爲數上百的部隊生龍活虎地魚貫而出。
作爲川北一霸,侯良柱擁有比尋常軍頭更豐厚的資源與财力,以此爲基礎,他很注重加強軍隊的戰鬥力用以反過來維持自己在川北與漢南的地位。早先讓廉不信吃過癟的強弩堅甲算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從各地征募雇傭了大量馳名在外的兵士,用以充實和豐富自己軍隊的結構與強度。
所謂“從各地征募雇傭”,來源主要有三個。第一個,就是分布在川東南乃至楚西南等地的土司兵。這些地方的兵源各有特色,戰鬥技巧以及戰鬥意志相對于川中的漢家子弟,要強上不少。趙營早前在川東以及湖廣等地已經接觸過多次,此處不再贅述。
第二個,是毛葫蘆兵。毛葫蘆兵早在元末就開始出現,起初是元朝陝西行台禦史大夫朵爾直班與行省平章朵朵等招募河南金、商一帶的獵戶“出庫所藏銀爲大錢,射而中的者賞之”,組建軍隊平亂而起。而後南陽、鄧州等河南諸地也都效而募世居深山的獵戶爲兵,“以獸皮爲矢房,狀如瓠,号毛葫蘆軍”。這些出自山區的兵士精于射技,且極能吃苦耐勞,這在魚龍混雜的各地軍隊中很快展露出非凡的頭角。往後毛葫蘆兵的成分又混入了礦徒等,更爲兇悍,其衆善用長槍大矢,“狠勇異常,以竹片夾腿代甲”,尤其擅長山地作戰,所以到了嘉靖年間,數量已達近萬人,成爲各地剿滅賊寇的重要組成力量。一般說來,組建毛葫蘆兵,都要另造兵冊,錄名上報,侯良柱憑借着自身的實力,在手底下大概維持着上千人的毛葫蘆兵。
第三個,則是出自雲貴一帶的狼兵。狼兵古來有之,最早于唐宋間被稱爲洞蠻,絕大部分是壯、苗等“蠻獠”。自宋代侬智高謀逆,作爲叛軍主力的狼兵在他訓練方針的指導下作戰水平得到了質的飛躍,開始爲世人重視。到了本朝嘉靖年間,瓦氏夫人率狼兵奔赴東南剿殺倭寇的前線,大放異彩,其排兵布陣精湛絕倫,遂揚名于世。侯良柱曾在雲貴一帶來往多年,自是人脈渠道多有,所以他的軍隊中,狼兵也不在少數。
而這支率先沖出關門的百人部隊,便是堪稱任可先手中利刃的狼兵隊。
戰事一開,任可先的注意力被轉移到了戰場,原先的郁悶心情略有緩解。幾個呼吸間,目之所至,狼兵隊已開始于數十步外變陣。狼兵“七人爲伍,每伍自相爲命。四人專主擊刺,三人專主割首,所獲首級,七人共之”,百多人幾乎是在眨眼間就轉換成了一個個七人聚團的戰鬥小陣。相比之下,早早便開始布陣的流寇至今仍然紛紛攘攘,毫無秩序可言。
狼兵們的戰法世代承襲,行伍之間又多親戚或同鄉,娴熟的戰技加上深厚的默契讓這些出自窮山惡水的戰士們鮮覓敵手。他們未從軍時,從小就在相鄰鄉村堡寨的械鬥中鍛煉身手,從軍後,更是在血與肉的現實中不斷積累經驗。面對平均素質極爲低下的棒賊流寇,他們從未輸過,隻要背後還有支援,隻這百多人的狼兵隊,甚至敢主動去攆比己軍多出十倍甚至數十倍的敵手。
另一面,位于最前列陣的,是梁時政部隊,在他的背後,還有楊三部作爲預備。他倆都是不久前接到覃進孝的消息,特意趕來助陣的。說是助陣,實則這兩人渾水摸魚以及報仇雪恥的心思想必要更多一些。
梁時政的一千人最先趕到白石垭,這些老兵是他的主力中堅,往日裏很少集結于一處當先拼命。但連敗之下,梁時政也終于明白,沈應龍退兵的空檔,是自己翻身的最好機會,既然自己“數萬大軍”的聲勢完全威吓不住久曆征戰的川軍,那麽就不必帶上那些沒卵用的累贅,索性抽出自己的王牌,拼他一次。楊三和他的想法大緻相同,這次也是帶着數百老兵壓上了老本出來會戰。這兩人兵力加在一起,約莫一千五百來衆,是任可先所有人馬的三倍多,狼兵的十餘倍。
雖然指揮着所謂的“主力老兵”,但與精銳的狼兵一比,兩邊的素質差距還是有着天壤之别。列陣大半個時辰,梁時政的千人依舊亂糟糟一團不成陣勢,而出關城一刻鍾不到的狼兵們卻早已組織起了戰鬥序列開始主動進攻。
狼兵們七人一小隊,三人持大槍在前,一到二人則執弩在後,剩下的就握着短刀居于最末。其中持大槍者“乍前乍卻”,以護衛位于側後的弩手。弩手一人五支弩矢,邊走邊射,嘴中銜刀,隻待矢盡換刀配合持槍的袍澤肉搏。小隊分散各行,相互之間十分松散,并無緻密的配合,這也是爲了适應崎岖的山地作戰,所謂“馳騁山弄,出沒無常,駐移不定,行動閃爍,神出鬼沒”是也。
梁時政見狼兵已近,倉促下隻能遣左右心腹臨時抽調數十人上去阻擊,以保證主陣不被沖亂,豈料這數十人的“救火隊”還沒從紛亂的人群内扒拉出來,位在最前列的棒賊們就給強弩的矢雨射散一大片。
前列一散,波及甚廣,原本就纏夾不清的棒賊們列陣的進度登時爲之大滞,尤其是幾處領隊軍官當場被射死,更是幾乎直接崩潰。所幸梁時政抽出的兵隊及時趕到,沿路彈壓,才再度穩住陣腳。
目前的情形和以往沒有太大的出入,看着狼兵保持着壓制的優勢不斷推進,任可先暗暗松了口氣。關城下的棒賊雖多,可終歸還在自己的承受範圍内,依據往日的經驗,任可先估計,等狼兵沖了這一波,自己再率幾百人掩擊過去,就能給這些不知天高地厚、想來撿便宜的棒賊們好好上一課。
狼兵在進入十五步時,放了最後一波弩箭。這一波弩箭是一早便預備好的,遇上一波相隔頗久,特意留到現在。因爲距離很近,這一波弩箭的殺傷力在面對甲胄極不齊備的棒賊時被放到了最大,棒賊面對爆射而來的強矢,幾乎無有能擡首者,而就在弩箭射完的那一刻,狼兵們以最強勁的爆發力,徑直沖擊進了梁時政的陣内。
尚未從打擊中緩過神來的棒賊們被突殺進來的狼兵隊砍瓜切菜般放倒不計其數。位于前列,原本主責維持陣線的棒賊幾無還手之力,梁時政忙活了大半個時辰,辛辛苦苦搭建起來的一點防禦眨眼就煙消雲散。
梁時政清楚的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他也一反常态,沒有如此前大多數情況下那般果斷下達撤軍之令,而是不斷催促親兵隊督戰壓陣,意欲将頹勢挽回一二。同時,他火速派人到了楊三那裏,要求他立刻帶着預備隊填充上來——一千人被一百人壓着打傳出去雖不光彩,但存亡之際,梁時政也顧不得許多。更何況,他相信多年共患難的楊三理解他的處境。
楊三還算夠義氣,接到求援後立刻帶着人馬趕上來助陣。比起居于前線,還極力想要布陣的梁時政,安于後方的他更加懈怠,手下數百人完全是散陣狀态,自由跑着沖到前線。他也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立即失去對于軍隊的控制,但事情緊急,也無暇多思,在派出所有人馬到前線添油“打群架”後,他隻能選擇帶着寥寥幾個親信,爬到一個高岩上“坐觀成敗”。
戰場的局勢,戎馬多年的任可先一目了然,他知道,倉皇招架、無有陣列的棒賊們其實已是垂死掙紮,自己帶着人再往側裏一夾擊,瞬間就能起到壓垮棒賊們最後一根稻草的作用。
一霎那,他又想到了沈應龍的撤退,頭開始犯痛。但很快,他就擺脫了這個陰影,反正現在走一步算一步,不管往後怎麽着,眼前這支不自量力的棒賊無論如何也得擊潰,就算是臨死前拉個墊背的也好。
懷着這種心思,任可先壓力一輕,長吐口氣,抖擻抖擻精神,開始點兵出戰。他留下了百人守白石垭,另帶着三百兵士急速出關。狼兵再精銳,終究人少,等他們疲憊了陷陣難拔,要收尾,就不像現在這麽簡單了。
棒賊似乎察覺到了任可先意圖,開始驚恐地收攏兩翼。對于這種應激反應,任可先見的太多,搖頭輕聲道:“困獸猶鬥,沒用的。”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挺進到了棒賊的咫尺,然而,就在他準備發動最後的緻命一擊時,猛然看見,從棒賊收攏的兩翼後方,不知何時,又抄出了一支兵馬。
“這是……”任可先訝異的合不上嘴,“居然還有後手?”
他摸不清狀況,也不知這支隐蔽行蹤躲在後面的軍隊是何來曆,他惶然間隻看到,一面大旗從來軍的隊伍裏徐徐擡起,上頭映着陽光的,是一個“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