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對付洪承疇還是侯良柱,趙當世都不願意看到趙營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兩線作戰終究是自取滅亡之道,當在此二者中擇一優先對付。最後與衆軍将商定的結果,全力備戰已在側榻的洪承疇部軍,而力圖将尚未出川的侯部兵馬死死堵在山口以南。
對于洪承疇,趙當世再怎麽心大,也必須親自坐鎮,協調各部迎擊,所以,侯良柱那邊,必須派一員靠得住的大将前去,與告急多次的呼九思等川北諸部合作,堅持在北面戰事未已前守住南部陣線不失。從整個戰略态勢上看,南邊的重要性不亞于北面,因爲以趙營的實力,絕對無法同時應對從兩個方向襲來的官軍。南面穩固,戰局尚有可爲;南面一失,趙營必敗。所以,對這個攸關全軍存亡的方面将領的選擇,就成了重中之重。
按照之前的情況,這位方面将領徐珲是不二之選,他從川中開始就逐步展示出獨立帶隊的水平與才華,也是最具有獨立領兵作戰經驗的營中宿将,讓他出馬,沒人會有異議。
然而,趙當世這次卻不打算讓徐珲離開自己的身邊。原因有三:其一,徐珲目前的身體狀況不能說完全恢複、穩定下來,他再合适,一旦病痛複發無法理事,就将造成指揮系統的紊亂,對全軍造成毀滅性的打擊,趙當世不敢冒這個險;其二,洪承疇是出了名的難對付,單憑趙當世自己,不太有信心對付他。雖說有着覃奇功、穆公淳等參軍随身謀劃,但這些人畢竟長于紙上談兵而缺乏戰場經驗,比起他們,徐珲無疑能爲趙當世提供更爲實際的建議。實際上,此前也有好幾次,趙當世都因身邊缺少一個幫忙拿主意的人而暗自喟歎。這一仗非常關鍵,趙當世不想因爲自己的判斷失誤而喪失勝機,所以他需要一個徐珲這般的人來輔佐自己。其三,經過加強的前營乃是趙營當之無愧的野戰主力。好鋼用在刀刃上,不是說侯良柱的川兵不重要,但是權衡過後趙當世認爲,徐珲的前營更應該留在北面與洪承疇的大軍交鋒。
徐珲對趙當世的決定沒有質疑,他沉默接受了這個結果,因爲他心裏也清楚,北面的戰場更需要自己。
那麽南面該派誰去?趙當世一時躊躇不定。目前趙營大軍主要分布沔、褒城、城固三縣,其中郝搖旗與惠登相正與洪承疇緊張對峙,戰事一觸即發,自然不可能臨陣易将。而徐珲的前營與侯大貴的中營都作爲中堅無法抽調,後營更不可能承擔方面作戰任務,所以思來想去,能擔負起南面主力這一重任的,隻剩覃進孝的左營。
因爲負氣離去的風波才過不久,包括侯大貴在内的許多将領對覃進孝并不認可。把控南方山口茲事體大,于公于私,他們都不希望、不放心一個有着嚴重前科的将領成爲南方主将。畢竟一旦沔縣的事再一次上演,受害的将是包括他們在内的全體趙營将士。
趙當世理解這些人的擔憂,不過他心中也有一杆秤,衡量利弊之後,他覺得,當下沒有比覃進孝更合适的人選了。
首先,很明了,基于現實,趙營的嫡系中,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或許有人會說可以讓武大定或者張妙手前去,但姑且不論武、張二部的戰鬥力是否值得信任,光看武大定前番的種種行事做派,趙當世就絕不會将一個幹系到自身存亡的重任交付到這樣一個人手中。這種人,挾之共進可以,若妄想依靠他爲自己立起一道屏障,那就是天大的笑話。張妙手也是同樣的道理,也許比起武大定,他的人品要好一些,且與趙當世私交甚笃,然而一旦關系到自身整個軍團的利益,現階段誰也無法言之鑿鑿,保證屆時處于風口浪尖上的他會作何選擇。畢竟十多年下來,誰都見慣了風浪,以私交爲紐帶的承諾,從來都經不起考驗。
其次,左營的兵馬大部分出自施州衛,他們最擅長的,也就是山地作戰。在漢中府的平原上結陣而戰,這些土兵們未必出類拔萃,但一入山林,便立如遊龍入海、鲲鵬展翅。當初在施州衛,趙營可是親身經曆過這些山林戰士的可怖之處,而忠路兵更是當中的翹楚,讓他們前往南部的崇山,絕對再合适不過。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左營兵戰意非常高漲。當初迫不得已依附孫顯祖,營中就有好些人對覃進孝的決策頗有微詞。但奈何覃氏是他們世代的家主,就叫他們往火坑裏跳,他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所以當覃進孝被寬恕,再度回來趙營後,不單是覃進孝自己,可以說,左營的每一個兵士都憋足了一口氣,想要立下顯赫的戰功好一洗前番的恥辱。對于這些慷慨剛毅的兵士來說,爲了赢回他人的敬意與往昔的榮耀,就讓他們拿命換,他們也不會遲疑片刻。覃進孝看到趙當世對南面将領的選擇久懸不絕,當場跪下,力争前往,并明言,今番若不讓左營接手這個任務,那麽他便自刎與帳内。此人的脾氣依舊未改,一樣的執拗頑固,但用在這種地方,倒是适得其所。趙當世從他的目光中讀到了剛強,也讀到了渴望,更讀到一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有将如此,夫複何求?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趙當世那日既然選擇了将覃進孝收回來,就沒有對他歧視提防的意思。在覃進孝強烈地自薦下,趙當世親手扶起了他,并道:“南方一事,非敦源莫屬,有你前去,我無憂矣。”
這個“敦源”乃是覃進孝的字,他聽到趙當世如此說,當時就激動的幾乎落下淚來,但終究強忍着,咬緊牙關道:“南方若失,也需等到左營戰至最後一人!”
見二人如此,一些還有不滿的軍将也都識時務抿唇不語。
隻是信任歸信任,覃進孝畢竟氣盛剛莽,雖然左營戰鬥力很強,趙當世還是決定派一個人對其進行輔佐,這個人須得是沉穩老熟之輩,才能與覃進孝剛柔并濟。然而又考慮到左營從未有過設立文員參事的經曆,也沒有自外調入軍将任職的先例,趙當世頗爲擔憂妄自插進去一人會畫蛇添足。正沒理會處,覃奇功主動請纓,希望輔助覃進孝前往南方守禦。
無論從性格還是謀略、關系還是相性,覃奇功都完美兼容左營的體系。雖然他與覃進孝有着叔侄近親之嫌,但所有的軍将卻沒有一個敢對此提出異議。因爲誰都知道,覃奇功是當下趙當世最信任的幾個人之一,而他的人品作風,平日裏大家也有目共睹。說他會背叛趙當世,沒人會相信,反之,更多人相信的是,倘若覃進孝又出什麽幺蛾子,那麽第一個爲趙當世而死的,會是這個覃氏的本家。
北面重要,南面一樣重要,趙當世懂得取舍,也明白合理配置資源的意義。将覃奇功硬留在身邊,與徐珲、穆公淳等衆多謀士軍将在一起,充其量最大不過提出些小方面的計策,增補一些計劃上的漏洞。但是若在覃進孝身邊,一定會發揮出左右南方局勢乃至勝敗的力量。對這一點,趙當世深信不疑。
所以,當最終的結果塵埃落定,覃進孝成爲了本次戰役南方主帥這一重大職位的擔當人,而參軍覃奇功則暫時充作左營的參事,輔佐覃進孝共同對南方的軍務進行決策。
洪承疇還在集結兵力,北面戰事尚有時間上的餘渥,但南面川軍前鋒已在路上,局勢刻不容緩。作出決定的第二日,覃進孝就點起本部近兩千衆,出陣南方。與他同去南部的,還有廉不信的将近五百馬軍,他之前去過南面,熟悉路徑,與侯良柱的軍隊有作戰經驗,與呼九思、梁時政等也有點交情,軍事上同樣能給覃進孝策應翼護。他與覃奇功一武一文,共同輔佐主帥覃進孝。
覃進孝在次日肚白時分,就率部出營,趙當世親自踐行。
喝了三碗酒,覃進孝一抹嘴,豪邁道:“掌盤子放寬心,有我在,他川中的賊娃子們一個也别想鑽出來!”
趙當世用力點點頭道:“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渡陰山。現在當時但使有我覃将軍在,想必他侯良柱一個子兒都出不了山!”
覃進孝笑了笑,轉身欲走,趙當世将他叫住,看着左右距離甚遠,且背着風頭,突然心血來潮,道:“敦源,等你回來,立設大宴,既爲慶你凱旋,也爲令妹舉辦婚禮。雙喜臨門,豈不美哉!”
“婚禮?”覃進孝一怔,俄而想到了什麽,驚疑道,“掌盤子的意思是……”
趙當世颔首道:“施路年紀也到了,雖在營中沒有那麽多禮教約束,但終究是個女孩,早晚要有個名目,否則成日厮混,叫旁人見了,心中未免嘀咕。”
覃進孝沒有反應過來,進一步問:“掌盤子的意思,是要将施路收……”
趙當世沒等他說完就搖頭道:“敦源誤會,我待施路,如待親妹,從無非分之想。反倒是來興,與施路情投意合,是良配。”
“王來興?”覃進孝驚訝不已,若非風大,他這一失聲非叫旁人都聽了去。他平日裏雖然很少管自己那個活潑好動的妹妹,但多少有些耳聞其與王來興的事。但在他看來,妹妹與王來心都不過是兩個小屁孩,無非是一起玩耍罷了,年紀到了引來些流言蜚語不足爲怪。在他自己的内心深處,實際上是希望趙當世能夠娶了自己的妹妹當正房,如此一來,他在營中的地位就将一飛沖天。
不過趙當世現在這一言,卻如當頭棒喝,将他的美夢立刻擊碎。趙當世想了這個事很久,一直都找不到機會說出口,而今也不知爲何,突然選擇在了這個節骨眼将想法抖出,其實不止覃進孝有些不知所措,他自己也感到幾分後悔,怕自己興起之下的這一說,會給即将遠出的覃進孝帶來心理上的影響。
去了趙當世,來了王來興,覃進孝對這個反差一時接受不了,趙當世見他面色凝沉,也就沒再多言,兩下又言語幾句,覃進孝就離營而去。一開始他心思撲在整頓行伍上,無暇分心,到後來軍隊秩序漸穩,開始持續行軍,他騎在馬上,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妹妹的婚事。
王來興這小子他接觸不多,也不太看得上眼——既無勇武,又無文采,拿什麽配自己的妹妹?可是,慢慢想着,他又覺此事還不至于全爲噩耗。畢竟人盡皆知,王來興雖不姓趙,但和趙當世的親弟弟無異,和他接上關系,其實同樣可穩固住自己在營中的地位。更重要的一點是,王來興主管後營,後營是什麽地方,軍資武備盡歸之有,覃進孝不敢想通過這層關系謀私,但無論怎麽說,如果與王來興保持密切的關系,那麽今後左營在兵員糧饷、武器甲胄等等的補充以及其他方面,再無後顧之憂。這樣想着,覃進孝原先陰沉的心情複又明亮起來。
想着自小看着長大的親妹妹的終生大事竟然無形中與左營的利益綁定在了一起,覃進孝也不知爲何生出一種愧疚。隻是他也不知這種愧疚因何而起,從何而來,僅僅感覺心裏悶得慌。
也就懷着這種糾結複雜的心情,他踏上了前往漢中府南面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