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爲了“響應朝廷的号召”,在調遣左光先與曹變蛟南下的不久,又派出馬科一部後續支援,同時接到兵部的敕令,調不久前才從前線撤下,正在郿縣、寶雞一帶休整的和應薦、賀人龍、孔全斌南下入漢中。這三部軍都是老油條了,好不容易逮個機會休息,怎肯輕易挪身,命令下達了半個月,還是風平浪靜。
所以當前唯二可慮者,一者爲了雪恥報仇,氣勢洶洶将來的四川總兵侯良柱;一者由河南入關進陝,已到西安腹地的援剿總兵祖大樂。
不過此次侯良柱動員了大概五千人,兵衆頗多,漢中方面也直截了當向他表明府庫存糧暫時無法協調出這麽多人的糧饷配額,所以川軍後勤方面的事,還得侯良柱自己解決。而川北到漢中路程目測近,實則各種山徑棧道百轉千回,極難行走。侯良柱現在忙于規劃運糧路線、設定各個貯糧點、招募民夫、搜集運輸的小車等等雜事,在後勤未曾妥善安排好前,富有作戰經驗的他是絕不會輕易調自己的主力出川的。
故此,趙營最有可能首當其沖的對手,反倒是遠道而來的祖大樂。和前任援剿總兵祖寬一樣,祖大樂也是關甯軍出身,而且比起祖家家仆出身的祖寬,祖大樂還是關甯軍中實際首腦人物祖大壽的堂弟。當初祖寬與祖大樂同受诏前往中原剿賊,祖寬因功升爲總兵後,祖大樂就十分不忿,如今自己終于取而代之成了有權于數省間自由來去的援剿總兵,他端的是揚眉吐氣。
比起祖寬,在遼東飛揚跋扈慣了的祖大樂更爲兇暴強悍,軍紀之差連一向被稱爲“兵匪”的陝兵都自愧弗如。他手裏将近三千人,也是馬多步少,因此機動力很強,反正是走到一處搶到一處,軍糧對他似乎也不是什麽大問題。本來因陝、豫等地地方官的不斷彈劾,朝廷對于軍紀這件事一直抓得比較緊,一些官軍受了警告處分,行迹收斂不少,最多也隻限于小搶小鬧,可興許是爲了安穩祖大壽這關甯系的心,朝廷方面始終對祖大樂的暴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也變相助長了祖大樂一軍的氣焰。
趙當世從韓衮的嘴裏了解到一些祖家兵的基本情況,也從經曆過高迎祥被俘之役的楊招鳳那裏探知了些這些關甯軍戰力的虛實。這些關甯系出來的軍隊,或許比起滿洲人甚至一些蒙古部落占不了優勢,但對付起西北腹地,絕大多數泥腿子出身的流寇來,無論裝備、戰技或經驗,都綽綽有餘。
正因爲這個原因,縱然祖大樂人數不多,趙當世也不敢有絲毫輕視之意。他知道,一旦疏忽,被這些機動力強、作戰兇猛的官兵鑽了空子,遭受到的損失也絕非是當下趙營的實力可以承受的。
再過兩天就到了二月,這段時間,趙當世除了四處安插兵力、拔除一些小的官軍堡寨外,所有的軍務都圍繞着在漢中打一仗的階段性方針轉。和在川中時一樣,趙當世希望能打一兩個漂亮仗,殺殺官軍的威風後再行轉移,這在之前可能行不通,但按照目前也許祖大樂、侯良柱會先到這樣的情況來看,還是可以一試的——趙當世在川楚嘗過甜頭,認爲一味逃竄,不僅會激勵官軍,也會令自家軍隊意志消沉,但若給了官軍下馬威,局勢就會容易掌控得多。
數日間,軍務繁多,趙當世頗有些力不從心,所幸有着覃奇功、穆公淳分擔壓力,就連一向孤傲的劉孝竑也主動接了些任務過去,重擔才不至于壓得趙當世喘不過氣。
眼看着帳外日頭逐漸西沉,伏案一日的趙當世略感疲乏,看了眼左下側正在埋首奮筆的覃奇功、穆公淳、劉孝竑三人,原有的疲累竟在刹那一掃而空,他伸了個大懶腰,正欲起身活動活動。這時周文赫急匆匆走進來,附耳對他說了幾句,他當即大驚,幾乎是彈身而起。覃奇功等受到驚動,相繼擡頭,趙當世說道:“營中有件要事急需處置,這裏勞煩三位先處理着。”
覃奇功看他急切模樣,輕聲道:“不妨事,掌盤但去便了,這裏教給我幾個就是。”自從趙當世接過“闖将”的稱号,營中文武稱呼他都不再是之前那個不倫不類的“都使”,全都轉成了尊敬意味更濃的“掌盤子”。
趙當世朝三人點了點頭,與周文赫快步流星地去了。出帳後,三拐五繞,很快便到了華清郡主的居帳。
事态緊急,趙當世無心拘禮,掀了帳幕徑直入内,一進去,卻見滿帳的人都齊刷刷将目光投了過來。
“掌盤!”王來興先反應過來,親熱地喚了一聲,同時看到肅立在後的周文赫,不由一愣,想道:“方才情況急,倒忘了第一時間通知當哥兒,怎料當哥兒就像長了千裏眼順風耳,這麽快就到了?當是這周文赫通告及時。”同時又有疑惑,“這姓周的也沒三頭六臂,怎麽消息如此靈通?”
他還在想,趙當世先問:“人呢?”
這時候,趙元劫從一邊跑過來,扯着他的衣擺,仰頭道:“爹爹,我在這。”
趙當世摸了摸他的頭,定睛瞧去,卻見三步開外一張木床上躺着一條大漢,從他身體上滲出來的血水幾乎染紅了整片被褥。要是不知道,還以爲床上被潑了染料。
“葛大哥沒事了,多虧剛才郡主施以援手,取了箭頭、止了血,還包紮完備,葛大哥才算保住了一命。”覃施路雙頰微紅,看得出,她是既欣喜又興奮。
趙當世走前兩步,這時,他才看到玉立在側,一身素衣的華清郡主。再一瞧,她額角、臉上都是汗珠涔涔,幾縷青絲也爲汗水粘着胡亂布在額頭,看得出,經曆了方才一段驚心動魄的搶救,現在的她也很是疲憊。而她那條素色長裙上,也點上了不少的黑紅血污。
“趙掌盤。”見到趙當世,華清郡主習慣性地對他微笑了出來,然後聲若蚊音,輕喚了一聲。在這一瞬間,趙當世突然有些恍惚,竟而感覺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個人,而是一個夢中的身影。
隻是這感覺一閃而過,趙當世旋即鎮定下來,對着華清郡主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郡主仁義,請受趙某一禮。此禮不敬郡主身份,而敬郡主救我兄弟!”
華清郡主抹了一把汗,道:“趙掌盤無需多禮,我自小學習醫術,老師諄諄教誨,就是不論何時何地何時面對何人,都不該袖手旁觀。何況我适才聽說,這位大哥是爲了救孩子才遭此毒手,如此英豪,華清生平最爲敬佩,斷無坐視不顧的道理。”說着,又抹了抹臉,卻沒想到,手上沾上的一些血污卻在無意間劃到了她的臉上,原本秀嫩潔白的臉蛋頓時東一條西一條的,成了花臉。
趙當世看着她兀自不覺的樣子,忽覺可愛,同時想到這樣一個郡主,也僅僅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所表現的出的天真,當然再正常不過,反倒是自己,面對着她,常有一層隔膜在中間,既擋着她無法靠近自己,同時也失去了了解這個“郡主”背後真實個性的可能。
“這位大哥雖說性命保了下來,可還是有反複的可能,這幾日最好勤換藥……”華清郡主說着話,聲音是越來越微弱,繼而眼神開始迷離起來。趙當世十分警覺,一個箭步上去,立刻将在那一刻癱下來的郡主扶住。
“原來她的身體,摸上去和尋常人一般無二。”趙當世扶着華清郡主的雙肩,忽然想道。雖說他的觀念裏“生而平等”深入骨髓,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十餘年,耳濡目染多了,自是多多少少受了先尊卑思想的影響,會這麽自嘲般的想,也不足爲怪。
華清郡主雙目閉着,右手輕按額頭,嘴中不斷念叨着什麽,但太過含混,近如趙當世,也辨别不出來。這時小竹走過來,有些慌張道:“趙掌盤,我家三娘子胃口不好,早中兩頓都沒吃,前面一連忙了近一個時辰不歇,怕是累了……”邊說,邊把手伸過去,示意趙當世撒手。
趙當世連忙将郡主放開,交到小竹手裏,道:“原來如此,那可當真辛苦郡主了。”說着,向後顧視,對周文赫一招手,“你快去找老何,讓他立即歸置出一間空的軍帳,供郡主和小竹姑娘休息,同時被褥什麽也都備齊,細節不需我多說了吧?”
周文赫瞥了一眼靠在小竹懷中的華清郡主,躬身領命道:“屬下明白!”言畢,向後使了個眼色,一個夜不收就很識相地跑腿去了。
趙當世這時又道:“葛大俠不畏危難,救了我的孩子,我無以爲報,今後就在營中正式增設一個‘總教頭’的職務,讓他擔任,一切待遇地位,與百總平齊。”說到這裏補充一句,“他的後續養傷調理諸事,來哥兒你負責安排一下,務必要保得他康複後,又是龍精虎猛的好漢子。”
周文赫聞言,又是一聲重諾。王來興與覃施路也點頭道:“放心吧掌盤子,葛大哥于我倆,亦師亦友,你就不說,我倆也勤心勤力服侍他直到複原。”
趙當世“嗯”了一聲,将趙元劫招到近前,查看了一下,覃施路道:“元劫還好,隻有幾處地方擦破,頸部也遭了些罪,不過都沒啥大礙,過兩天就能恢複。”
趙元劫聽了,也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大聲道:“爹,我沒事!”
趙當世不禁啞然失笑,拍拍他的大腦袋,道:“好,好,這才是男子漢。”說到這裏,疑問,“你倒說說,那時遇到了些什麽人?”
對于趙當世來說,趙營的事才是頭等大事,趙元劫與葛海山都無性命之虞并不代表着趙營不會遭受危險。恰恰是通過這件事,趙當世感到,趙營的四周的安全形勢或許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樂觀。尤其是知道了葛海山所受的傷多爲弩箭所傷,他的重視就更進了一步——能以強弩爲襲擊武器,下狠手的這幫賊人,絕不是那些隻有木竿、片刀可用的宵小之輩。
覃施路知道趙元劫個孩子說不清楚,就走過來準備替他說,同時先見手上從葛海山身上取下的幾枚箭镞交到趙當世手上。趙當世接過這幾枚箭镞一看,登時色變,不等覃施路、王來興詢問,周文赫早被叫到跟前。
周文赫見到這些箭镞,臉色勃然與趙當世無二,趙當世低聲吩咐他兩句,他面色凝重地點着頭,順手拿了其中一兩枚箭镞,邁步就向外走。
孰知他才走到帳幕前,自外先進來一人。來人腳步頗急,一不留神差點與周文赫撞了個滿懷。周文赫不快下正要瞪去,卻見來人是自己手下的龐勁明,且瞧對方火急火燎的模樣,定然也是有要事相報,就不計較,對龐勁明點點頭自去了。
“掌盤子,要事!”龐勁明走過來,看了看帳内的衆人。
趙當世暫時放下對覃施路與趙元劫的問話,攬過他走到側裏:“什麽事?”
“廉不信回來了,現在營外等候。請掌盤子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