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的身上早已披上了厚厚的貂裘,身子暖呼呼的,但臉色卻和帳外飄雪凜冽的氣候一樣冰涼。
廉不信已經好幾日未曾傳信回來,從城固到甯羌州道路雖然繁複周轉,但趙當世此前也考慮到了其中因素,和廉不信約定過了彈性時間。眼下就連彈性時間的期限都早已超過,廉不信一衆人卻還是杳無音訊。
也許是忙于前方戰事,無暇回報;也許是傳信的塘馬半途遇到了不測;也許是廉不信的三百騎遭到了禍亂。趙當世将所有可能的情況都在腦海裏捋了一遍,最後隐隐覺得,最後一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最大。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趙當世正因爲廉不信一事心煩意亂,覃進孝擅自撤兵的消息卻在此刻不期而至。
趙營中,左營從來都是自成一軍,内中人員、編制,趙當世從未過多幹涉過。這一方面使得左營的施州老兵在覃進孝的凝聚下維持着頗強的戰鬥力,另一方面也造成趙當世對于這支軍隊監管不力的局面。
趙當世感覺得到覃進孝落草的不忿之情,加之憐惜覃施路與尊敬覃奇功,他一直希望以懷柔的手段結固覃進孝之心。可是覃進孝此人似乎不怎麽領他的情,依舊我行我素,就拿營中安排文員一事說來,連侯大貴、郝搖旗這樣的老刺頭都接受,覃進孝卻一再頂牛。徐珲等心腹将領看不過去,私底下也沒少勸趙當世不必委曲求全,然而趙當世考慮到内外的許多因素,到底也沒有強求他。
這種事多了,覃進孝自然而然會生出些“驕恣”之心,而他所倚仗的最大靠山,無非就是手底下那兩千不到的對他個人死心塌地的施州老兵。
從施州到漢中,趙當世考慮了很久,始終拿不定處置覃進孝的主意,而他一優柔寡斷,弊端很快就在當下顯現出來。臨陣脫逃這件事不比廉不信失蹤,性質十分惡劣。廉不信很有可能是因外事所困,但覃進孝卻是實打實的罔顧軍紀。
自打軍紀成形以來,趙當世在執行層面傾注了大量的心血。換言之,沙場戰敗還情有可原,然主觀上藐視軍紀、藐視他趙當世,那就忍無可忍。軍無紀不立,如果不能妥善解決覃進孝擅離職守這件事,那勢必将使趙營的軍紀從此成爲一紙空文,軍将離心離德之下,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治軍成果也将化爲烏有。
覃進孝從沔縣撤退後并沒有回到城固,目前去向不明。沔縣西側是官軍,東側有武大定在褒城縣控扼交通,偏南面則是徐珲部所在。趙當世揣測,覃進孝十有八九是率部北上了。
然而,覃進孝不是陝西人,又是臨時起意,在不明地理的情形下北上,迎接他的将是無邊無沿的秦嶺群山。當下又有天降暴雪的趨勢,趙當世在于衆軍将商議後認定,覃進孝隻要不是失心瘋,就不會冒着全軍傾覆的危險繼續退向秦嶺深處,最後可能的就是徘徊于沔縣北部平原與群山的交界處。這一地帶堡寨衆多,以左營施州兵的戰力,可以四下剽掠以解當前缺糧、休歇的燃眉之急。
所以在沔縣,有兩件事亟待處理。一件是攻打縣城,另一件則是帶回覃進孝。趙當世等人來去商榷,最終還是定下了攻打沔縣優先,處置覃進孝爲次的基調。
徐珲派來的人說得很明白了,僅憑前營一軍兩千人,在沔縣獨木難支,難以有效應對多種有可能的變數,趙當世對此深以爲然。
現下趙營的兵力,除卻覃進孝主要分做三股。一股屯駐于城固,有趙營本部的侯大貴中營、郝搖旗右營、王來興後營以及韓衮的馬軍營共馬步七千餘,加上張妙手的六千人,數目約莫一萬四五,是趙營的中堅與老本所在;一股守在褒城,全爲武大定的兵馬,數量六七千;一股徐珲的前營,兩千餘人駐紮沔縣。
武大定與張妙手的人,趙當世信不過,所以召集了軍将,先了解每個人目前手上的活兒,再看實際情況進行差遣。最後議定,從郝搖旗右營的前司裏撥出五百人,中營、後營也各調出二三百,湊成支千人的隊伍前往沔縣。這支隊伍暫時由右營前司的把總宋司馬統領。
這宋司馬是河南人,不過在陝西混了七八年,會說好幾個地方的話,也以陝西老人自居。他不到四十,卻滿臉褶皺,雙眉下塌,一副苦大仇深的樣貌。此人模樣雖不算周正,但好在少時在茶館當過學徒小厮,能說會道,做事也靠譜,因功逐漸升任到了把總。
宋司馬聽完任命,耷拉着的眉毛動了動,正準備接令,不想同側一人閃出,擋在他身前,大聲道:“都使,屬下有話要說!”
衆目看去,出來的,竟是馬軍營把總薛飛仙。
這倒有些稀奇,趙當世身子略略向前探了探,将手一伸,道:“薛把總請說。”
薛飛仙胸脯高挺,擡首道:“屬下以爲,此次攻取沔縣,不可托大。覃進孝以二千銳兵攻之,敗而懼走,足見縣兵之骁勇。”他聲音很大,一句說完,餘音還不斷回蕩在帳内衆人耳裏。
趙當世點頭道:“薛把總所言不差。”
薛飛仙接着道:“既如此,宋把總帶着這一千人去,能濟得甚事?”說着,也不管宋司馬與郝搖旗等人臉色多難看,直直盯着趙當世。
“薛把總的意思是?”
還沒等薛飛仙回答,那裏郝搖旗憋不住叫了起來:“那你去啊!”
薛飛仙聞言,冷笑一閃而過,也不理他,對趙當世躬身道:“都使,屬下以爲,此去沔縣,僅僅宋把總一支兵馬絕然不夠,應當派遣馬軍一支共去,既可增強戰力,也可預防如覃進孝這般的突發事件再度發生。”
馬軍營這些日子,除了廉不信引軍單出外,并沒有什麽行動。趙當世珍惜馬軍,對韓衮的主要要求就是配合步軍在戰場上的作戰,獨立行動很少。而馬軍營三個把總,孟敖曹前次臀部箭傷未愈、廉不信出動未歸,僅剩的薛飛仙又跋扈不受制,這些客觀條件使得趙當世打消了派遣馬軍支援沔縣的想法。
攻略沔縣的具體作戰計劃,除了兩位參軍以及幾個心腹将領外,趙當世沒有知會過其他人。所以在薛飛仙看來,這隻不過是一次簡單的軍事行動,以覃進孝二千施州兵都無計可施,讓宋司馬這麽個晦氣臉帶着一千臨時拼湊起來的“雜牌軍”去沔縣,不是以卵擊石是什麽?
他的思路趙當世明白,抽調各處兵士交給宋司馬也不是趙當世刻意爲之,按照當下的情況,諸營諸将各司其職,都有重任在身,全軍人數雖多,此刻可以調遣出來的機動兵力卻捉襟見肘。馬軍營倒是有餘力,隻是考慮到前番的幾個因素,趙當世不得已才作罷,可是現在薛飛仙有主動請纓之意,不由讓他重新考慮起了派遣馬軍出擊的可能性。
薛飛仙猛鸷之輩,一向與自己不對付,怎麽這當口兒突然就轉了性?趙當世一時想不明白,但聽薛飛仙話中意思,似乎是擔心攻城失利。畢竟是趙營的人,覃進孝的意外出走已經給全軍蒙上了陰影,沔城再攻不下來,無異于雪上加霜。本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心理,他會提出這樣的意見,情理之中。
不過經曆的事情多了,趙當世想問題無時無刻都會多一個心眼,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薛飛仙的表态,不禁讓他有一絲擔憂。但是反過來想,有這麽個機會給薛飛仙表現,未嘗不是個與其人拉近關系的契機。薛飛仙手下畢竟兵強馬壯,以暴制暴帶來的效應絕比不上通過懷柔的方式拉攏。
韓衮也瞧出這恐怕是個和解趙當世與薛飛仙兩人間龃龉的好機會,所以也在這個時候跨步出列,對趙當世道:“都使,薛把總素稱善戰,有他出馬,攻下沔縣十拿九穩。屬下可以爲其擔保。”
薛飛仙微微詫異,猶豫了片刻對韓衮道:“多謝千總。”
韓衮對兄弟很仗義,他出來擔保,趙當世再沒理由拂了他的臉面。又想即便沔縣那邊早布下了萬全之策,再叫薛飛仙過去上一道保險也無可厚非。
本着船多不礙路的想法,趙當世點頭道:“薛把總其志可嘉,可與宋把總同去,共受徐千總節制。攻破縣城,以張我趙營兵威。”薛飛仙手底下騎兵近千,真要去,隻他和徐珲就夠了。但趙當世到底對他放不下心,還是要求宋司馬一起去,并且明言到了前線受徐珲指揮,以免他生出什麽是非。
薛飛仙聞言,别無他話,隻道一聲“遵命”,就看也不看宋司馬一眼,趾高氣昂地站了回去。宋司馬兩條眉毛拉得更往下了,這才抿着嘴,小兩步上去接了軍令。
又過半個時辰,主要的事情安排好,趙當世最後說道:“此去沔縣,攻城爲主,覃事在後。若覃進孝行乖張之事,擊之可也!”說完,掃視了一下帳中諸将,旁人都是面無表情,唯有王來興嘴角抽動了一下。
散會後,諸将各自離去,趙當世呼了口氣,一下靠倒在椅背上,對覃奇功道:“青庵,你怎麽看?”
作爲覃進孝的叔父,方才長達一個多時辰的軍議上,覃奇功鮮見的一言不發。趙當世知道他在衆人面前是爲了避嫌,所以特地留他下來,聽他想法。
覃奇功與穆公淳是趙當世的智囊,一般散會後都會留下來再和趙當世讨論一陣,不過今日穆公淳腹瀉先走了——聽說腹瀉的原因是因爲氣溫驟降,他還堅持那身單薄飄逸的白袍,因而着涼——帳内除了趙當世、覃奇功外再無他人,所以覃奇功這時才敢昌言。
“覃進孝臨陣擅退,視軍紀爲無物,嚣張狂妄,不懲無以警戒全軍。”出乎趙當世的預料,覃奇功沒有遲疑,反而非常平淡卻又堅定地說道。
“如何懲?”趙當世語氣很平緩,然而給人一種很冷酷的感覺。
“殺。”覃奇功淡淡吐出一個字,仿佛此時覃進孝不再是那個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夥伴、親戚,而是一個陌生人。
帳外狂風夾雪,正在呼嘯。
孫顯祖邁出營帳,一手扶額,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歎道:“隻怕再過幾日,這雪就要積起來了。”
一個心腹将領從後上來,将一件厚厚的袍子給他披上,道:“主公,如此天氣,于我有利。”
“什麽有利?”孫顯祖斜看他一眼,而後兩人心有靈犀地相對微笑起來。
那個心腹又道:“屬下卻還是有點擔心,這趙賊狡猾成性,到頭來會不會擺咱們一道子?”
孫顯祖緊了緊絨袍,輕咳兩聲,道:“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空口白話,誰做的了主?沒有實在的把握,我怎會與他來去?”
“總鎮的意思是?”
孫顯祖沒有再理會他,伫立了一會兒,直到須眉上都落滿了雪片,才搖了搖頭,慢慢踱回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