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急從權,趙當世沒派人通知正在忙碌軍務的侯大貴、徐珲等人,隻帶着轅門外撞見的郝搖旗與穆公淳一起來到了中軍大帳。帳裏覃奇功早已候立,出乎趙當世意料的事,他的身邊還垂首站着一個怯生生的女子。
再看兩眼,這女子好生眼熟,居然是華清郡主身畔侍候的一個丫鬟。
覃奇功迎上來,與趙當世交談兩句後,指了指不遠處那個丫鬟,道:“都使,今日之事,全在這女子身上。”
趙當世瞧了瞧那個丫鬟,心領神會,道:“可是她探悉了什麽要情?”
覃奇功微笑點頭:“還是都使手段高,收買了這個郡主身邊的體己人。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帶來的作用,比咱們這些大老爺們要大上不少。”
趙當世也笑了笑。華清郡主知書達理,還頗通事故,趙當世一早就知道難以正面從她嘴裏挖出什麽有價值的信息。可華清郡主盡管聰慧,這勾心鬥角的本事還是遠遜趙當世這等泥裏打滾出來的老油條。或許她聽說過“家賊難防”的典故,但卻怎麽也想不到,陪伴自己多年的大丫鬟,竟然會一朝在趙營的威逼利誘下屈服。
“這事說起來還有老郝的一份大功。”趙當世小聲說道。
“哦?”覃奇功與穆公淳同露訝異,一齊看向郝搖旗。他們想不出,此等莽漢,在這種事中能發揮怎樣的作用。
郝搖旗咧嘴笑着說道:“都使過譽了。屬下别的不會,與女人打交道卻多。想這種生長在王府裏的小嬌娘,你越奉承她,她就越來勁兒。倒不如直接來狠的,省的看她矯情。”
穆公淳裝作肅然起敬,對着郝搖旗略施一小禮道:“小生敢情教郝千總高招。”
趙當世與覃奇功見他這般,都忍俊不禁,郝搖旗卻當真,趕忙回一禮,一本正經道:“怎敢當參軍大禮。姓郝的沒讀過書,肚子裏也擠不出什麽之乎者也來說服這小娘們,便直接和她說,若不從我趙營,立刻拖下去,囚于别帳,再派十餘個軍中壯勇日夜輪‘奸;若從了,就贈與金銀,相安無事。我話剛說完,這小娘們就抽抽嗒嗒哭了,我又恐吓一句,她便即從了。”郝搖旗滿不在乎說着,似乎感覺這隻是小事一樁。
覃奇功搖頭苦笑:“我等機關算盡,有時候還不及郝千總一句話頂用。”之前他也想到過招誘華清郡主身邊的丫鬟作爲内奸,但聰明人想事,難免瞻前顧後,希望面面俱到,所以思來想去,始終拿不定主意。郝搖旗三言兩語,就将他們眼中的一個棘手問題辦的服服帖帖,不由他們不反省。
趙當世嘴有笑意,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青庵亦不必挂懷。”
幾人談笑風生,畏縮于帳邊角的那個丫鬟頗感局促,不安地撥弄着自己的發梢。趙當世故意諒了她一會兒,才走過去道:“小娘子,你有什麽話想說的?”
覃奇功這時道:“這是我趙營之主,你可将前番所言,原原本本再告知我營都使。”
那丫鬟見過趙當世幾次,知道這趙營滿營虎狼,而這貌似年輕的将領更是營中雄獅,哪敢有絲毫怠慢,緊張下聲音都顫抖了:“是,是,奴,奴婢不敢隐瞞。”
一說之下,卻讓趙當世始料未及,因爲從這丫鬟的字裏行間他發現,自己竟是小瞧了華清郡主的能耐。
事情回到兩日前,坐在一輛臨時修好的馬車中的華清郡主忍受着車駕無比的颠簸,由孟敖曹等百餘趙營騎兵護送,一直向西前往趙營與柳紹宗商定的交接地點。“到哪兒了?”華清郡主強忍着因震晃引起的作嘔感,撩開肮髒的帷裳,皺着眉問快步跟在車轅邊上的丫鬟。
丫鬟還沒答,孟敖曹跨馬而來,道:“過了這片杉樹林子,就到玉皇廟北了。那裏自有人接應郡主歸城。”說完,對着華清郡主讨好般一笑。
華清郡主沒多說話,隻微微點了點頭,就複掩上了帷裳。孟敖曹僅看了幾眼華清郡主,還沒過足眼瘾,對方就縮回了車裏,隻覺意猶未盡。一面嗟歎,一面暗想,若自己得到了這樣一個大美人,就舍棄軍隊不要,也得與她白頭偕老。有時候,他真摸不清自己的那個都使肚子裏打的什麽名堂。
就這樣又行了二裏,大火過後熏黑殘破的玉皇廟一角遙遙在目,孟敖曹打點起精神,正細想趙當世的囑咐,打着腹稿,盤算着該如何與柳紹宗的人交接,隊列前方猛然人沸馬嘶。
他問詢的話不及出口,從幾個方向同時傳來震天價的铳響,原本幽靜的林中頓時圍上來無數人馬。
孟敖曹一勒辔頭,幾乎是脫口而出:“撤!”
人在遭遇險情且不明情況時,往往最先想到撤退,孟敖曹也不例外。而且他方才一直想着與柳紹宗交涉的事,變起肘腋,他第一時間能想到的當然就是官軍來襲。
華清郡主也聽到了在林中回蕩的铳響,驚而探問:“出什麽事兒了?”
一個丫鬟尖叫道:“郡主,前面好像打起來了!”另一個丫鬟則吓得渾身酥軟,踉跄幾下,癱倒在了車後。
緊要關頭,孟敖曹飛馬馳到車邊,指揮兵士:“先掩護郡主撤退!”說着,看到那個倒在車後不住瑟瑟發抖的丫鬟,怒喝,“滾起來!别擋道!”
那丫鬟已經失了魂,全然不聞他的吼叫,孟敖曹見失态緊急,跳下馬,去拖那丫鬟。那丫鬟瘋也似掙紮不走,惹得孟敖曹火起,一刀砍死,一把抓着她的腳,硬生生拖到邊上。
另一個丫鬟見狀,也吓得軟了,這時候,車廂裏華清郡主探出手,道:“快進來!”那丫鬟無暇細思,慌忙往車上爬,隻是太過驚慌下,周身乏力,一連跨了兩次,都跨不到馬車上去。
孟敖曹看得實在心急,又不好再當着郡主的面殺她的人,情急下,奮力朝那丫鬟屁股上一腳踹去,口叫:“進去吧你!”說來也準,隻這一腳,不偏不倚,徑直便将那丫鬟踹進了馬車。
城固縣沙河營的趙營中軍大帳中,那丫鬟說到這裏,已是滿臉羞紅。
事雖緊要,趙當世等人聞此細節,都不禁露出笑意,郝搖旗更是哈哈大笑:“我就瞧老孟整天一副桃花相,原來真是個老手。台上一刻,台下十年,我看這老孟啊,女人屁股沒少踢呀!”
那丫鬟聞言,一張臉直紅到了嗓子眼,忸怩了好一陣,才帶着些哭腔道:“幾位爺就不要再調笑奴婢了。”
趙當世正色道:“好,好,你繼續說。”
那丫鬟緩了一陣才慢慢道:“奴婢上車後不久,便聽外邊有人喊‘把總傷了’……”
郝搖旗忍不住道:“唉,老孟傷了,我昨夜去探望他,屁股上中了一箭,慘啊。”他在嗟歎,不過聯想到前番言語,趙當世等都是極力忍住,才不至于笑出聲。
“奴婢幸得郡主搭救,才得以逃生。馬車颠簸一陣,後頭卻突然号聲響起……哦,不對,是唢呐聲……”
“唢呐聲?”
“正是,那時候奴婢聽到郡主‘咦’了聲,聲音雖小,因爲共處一廂,也聽得真真切切。”
趙當世打斷她道:“郡主莫不是聽出了什麽端倪?”
那丫鬟忙點頭道:“正是,正是。後來馬車一路狂奔,殺聲漸小,郡主問奴婢在外頭時是否看清了來人裝束。那時候奴婢慌亂,卻沒看清,隻是依稀記得來者都是些尋常打扮……”
“不是官府中人?”
那丫鬟搖搖頭道:“奴婢蠢,這一點倒是可以保證。後來退回了營中,因死了一個多年的夥伴,郡主與我同祭奠,就那時她又問了奴婢一次相同的話。奴婢照舊答了,她卻不以然。”
“怎麽個不以爲然法兒?”
“奴婢初時也不敢問,但想起幾位大爺的吩咐,就拐彎抹角打探。到了後來,郡主吃了兩杯酒,對奴婢道‘你可記得白日的唢呐’?”這丫鬟倒是個妙人,講到華清郡主的言語時,還裝腔作勢學她說話,也不知是不是相處久了,模仿起來還真有幾分相似,“奴婢點頭,但不知所以。卻聽郡主悠悠道‘這種唢呐乃遼東特産,音色清脆陽剛,與渾厚純樸的山西唢呐、紮實圓潤的北直隸唢呐迥然有異,尤其是其音中多長大花舌,更是顯著特點’。”
那丫鬟咽了咽口水,續道:“奴婢想了想,當時所聽,的确與遼東的唢呐有些相似。”
郝搖旗聽了,愕然道:“隻聽聲音,就能分辨出地域來曆?”他一個五音不全的大老粗,對此實在難以想象。
那丫鬟卻振振而言:“我家郡主自小研習音律,這點本事對她來說小菜一碟。”
郝搖旗咋舌無言,趙當世等均沉吟不語,過了一會兒,那丫鬟再道:“郡主想是酒吃多了,又心裏苦楚,那夜裏說了不少話。她稍後又說‘漢中府内,我隻聽到一處有此唢呐’。”
她說到這裏,趙當世、覃奇功與穆公淳心中都已了然,穆公淳喜歡出風頭,說道:“如果我猜的不差,郡主接下來定要說一個人的名字。”
那丫鬟訝異道:“先生如何知道?”
趙當世接着道:“我也來猜一猜,郡主口中這個人,其實與瑞王寶刀失竊也有直接的關聯。”
那丫鬟更爲驚訝,睜大眼睛道:“幾位爺真是神人。其實那日幾位爺與郡主見面,問詢寶刀的來曆時,郡主沒有說實話。那刀的确是我家王爺的愛刀,隻不過失竊時,郡主尚未出城替母還願。”
郝搖旗聽這幾個人說來說去,完全想不出他們口中的那個人會是誰,正想一問究竟,那丫鬟卻先道:“不瞞幾位爺,奴婢在府中常随郡主走動,所以見的人物也不在少數。那人頭前拜見我家王爺,對那把刀十分豔羨,曾勸我家王爺出手,但此刀受于天子,豈能輕易轉讓?那人求之不得,離去時貌甚怏怏,不久後寶刀即告失竊。當時郡主就曾提醒過我家王爺犯事的可疑之人,隻是最後拿不到确鑿證據,王爺也沒有輕舉妄動。”
穆公淳撇撇嘴道:“如果真是那個人做下的事兒,沒有證據,瑞王确實投鼠忌器。”趙當世與覃奇功皆點頭稱是。
郝搖旗完全是雲裏霧裏,老大不樂意,嚷道:“都使,兩位先生,你們都是有學問的,腦袋好使,轉一轉,就轉出了因果。隻是我老郝蠢牛一個,繞不了那彎彎角角,不知道所以然心中實在着急!還請三位行行好,點撥點撥!”
趙當世三人相視而笑,最後還是覃奇功不忍心再看郝搖旗一頭霧水的模樣,解釋道:“郝千總不必着急,我說兩句,你也猜的出來。此人山丹營出身,在遼東服役多年,曾爲關門總兵,說是關甯一系也不爲過。日後陸續調任山西、陝西花馬池、臨洮等地總兵,威望素著,素稱骁将。今在漢中府,實爲執牛耳者。”
郝搖旗再拎不清,這麽一說也懂了,他高興地笑了起來,幾乎是與趙當世等三人異口同聲報出那人名諱:“孫顯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