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虛實一

屋外滿是泥坑,柳紹宗一腳踩出,不偏不倚,正中其中之一,濺起的污水幾乎要躍上他的胸口。隻是他于此并無注意,側身朝着屋外的一個兵士招招手。那兵士三步并兩步,立刻撐開了手中的油紙傘。

“夯才,老子從不在雨天打傘,你不知道?”柳紹宗一掌削到對方頭上,不滿地訓斥,那兵士連聲諾諾,将已打開大半的傘又重新收了回去。

柳紹宗無心與他多談,粗聲問道:“那人呢?”

那兵士點頭哈腰道:“回總鎮大人,人在裏屋侯着。”

連綿的雨水接連不絕,柳紹宗卻動也不動,他想了想,貌似有些顧慮:“可給外人瞧見了?”

那兵士拍拍胸脯,震得皮甲“咔咔”作響:“大人放心,小的在城外捉了這厮,就換上了本家的服飾,帶入城來,無多言語。現在除了大人與小的,絕無第三者知道此人的身份。”

柳紹宗這才略略滿意,拍了拍那兵士腦袋道:“算你小子機靈。”言畢,大步邁走。

那兵士跟着柳紹宗走到一屋前,等柳紹宗推門入内後,就立在屋外等候。屋檐下滴水成串,與随風撲來的雨盡皆打在那兵士身上。過不多時,他周身上下,從内而外,已無一處幹燥。可他卻并不打算撐起手中的油紙傘,因爲柳紹宗不喜歡傘,他才得表揚,自不想因這一件小事又壞了自己在總鎮大人心中的好印象。

屋門雖爲木質,隔音效果不佳,可在雨勢嘈雜的屋外,他還是什麽也聽不見,隻能眯着雙眼,極力忍受持續不斷襲來的寒冷與潮濕。他的腦袋被風雨吹得暈乎乎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内忽地傳出陣陣爽朗的笑聲。他強振精神,分辨出這是柳紹宗在笑。笑聲時斷時續,那兵士聽了一會兒,複萎靡下去。耳邊“滴滴答答”的雨水聲不絕于耳,幾乎使他陷入一種魔怔。然而,就在他想要拍拍自己的面頰提神的當口,屋門“吱呀”一聲,居然開了。

屋内走出兩人,一個柳紹宗,另一個則與那兵士相同打扮。

柳紹宗瞥了一眼這個神情恍惚的兵士,說道:“送這兄弟出城,半刻不可耽擱,如若出半點差池,老子絕不饒你!”

那兵士忙道:“是,是,小的明白。”說間,偷偷又瞧了柳紹宗身邊之人一眼,但見其人面黑漠然,似乎全然沒有經曆屋中談話也似,就和剛被自己找到時一般無二。

柳紹宗沒有多說什麽,朝着那黑臉漢拱拱手後自己去了。那兵士等他走遠,才如釋重負,迫不及待撐開傘,說道:“這位……大人,小的送你出城。”他并不清楚對方來曆,但是适才聽柳紹宗似乎與其相談甚歡,便保險起見,喚了對方一聲大人。

那黑臉漢不置可否,隻悶悶“嗯”了聲,就沉默不言。那兵士見他如此,不敢多問,打着傘引他離開。

走了一陣,臨近城門,那黑臉漢抽冷子來一句:“漢中城現在有多人?”

那兵士一愣,旋即聽出他的意思是問城中的守備情況。他是柳紹宗的心腹,知道的情況比一般軍将多,本來這種軍務是不該随意說出口的。但他謹小慎微,生怕這黑臉漢與柳紹宗關系密切,不回答往後要吃他的虧,故而還是小聲道:“回大人,城中現在兵分三部。一部是我家大人,有三千人;一部是駐紮在城西的孫大人部一千五六百人;最後則是城中巡防、修工的劉大人的二千來人。”

那黑臉漢面若死水,半點動靜也瞧不出,再問:“都駐紮在城裏?”

那兵士點頭道:“是。小的跟着柳大人也是近幾個月才來漢中。聽說早前城外有幾個營盤,但孫大人以賊勢披猖、外駐孤立爲由撤到了城裏,柳大人來後便也駐了進來,城外的那些營寨聽說大多都在數月前給闖賊毀了。”說着,起手指了指城門洞子附近一連串簡陋破敗的窩棚,“大人你看,這些就是爲了安置那些刁民的。哼,我官軍爲國浴血,隻小小暫住了他們屋子不是理所應當?他們不思感恩,卻心懷怨恨,整日裏叫苦連天,要不是劉大人菩薩心腸,想這些個刁民惡民都該給逐到城外去!”

那黑臉漢擡眼環望,這些倚靠牆根而搭建窩棚群一個接一個,一團接一團,直到城牆的拐角處依舊綿延着,不知有多少。天降大雨,很難想象,這種以幹草枯枝建立、寒酸破漏的窩棚能擋住多少雨水。窩棚外,都是一堆堆無比肮髒的糞堆,它們積攢多時,早已結塊,如今被雨水沖刷着,不斷有着黑黃污水沿之流下四溢,經過者無不掩鼻。

偶爾有幾個衣衫褴褛的身影畏縮在一起,透過窩棚的縫隙向外看來。他們渾身濕透,頭發結塊,眼神空洞而死寂,蓋在身上的與其說是衣服,還不如說是破布更爲貼切。就這樣的慘狀,說是難民流民都不夠格,或許以下水道的耗子形容他們更爲貼切。

很難想象,這樣的場景會出現在被稱爲陝南第一大城,居有陝西第一強蕃的漢中城。隻柳、孫兩部入駐,就使得多少無辜百姓流離失所,隻能如穴鼠蝼蟻般苟且度日!而這些官軍,竟然還認爲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這一幕幕慘狀的出現,令那黑臉漢的臉色愈加深沉了。那兵士不知自己哪裏說錯了話,趕忙住嘴。

走到城外,眼到之處,一草一木都被砍伐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布滿了不計其數的木樁,以城池爲半徑,向外輻射出至少方圓一裏。在這些木樁之間,還挖有道道深不見底的壕溝,縱橫交錯。而一些小型的堡壘、哨樓,也星羅棋布,分于其間。

不時從遠方會走來一隊隊輪班的官軍,暴雨如注,地面爛如沼澤,他們的皮靴早沒了往日的光彩,無奈地在泥濘中步履維艱。

那兵士反應很快,每每都是提前預判,帶着那黑臉漢及時繞去。那黑臉漢聽他低聲道:“這些都是孫大人營中老兵,跋扈得很,還是不要與他們糾纏上爲好。”

因有人引路,加之二人又穿着官兵的服飾,所以于路并未引來盤查。他倆彎彎曲曲走了将近二裏地,來到一處田壟,那兵士舒口氣道:“從這裏走,無論東西,當再無人阻撓。”說着又将手中的油紙傘遞過去道:“大人,這傘你拿着,路上用得到。”

那黑臉漢依舊一聲不吭,似乎對對方的殷勤無動于衷,不過還是接過了扇。然後微微點點頭,就抛下滿臉失落的那個兵士,很快消失在雨霧裏。

從此地向東數十裏即可到城固縣地面,那黑臉漢撐着油紙傘冒雨走了一陣,因風勢太大,傘柄傘面先後損壞。他搖搖頭,徑直将破傘丢下,将身後的鬥笠戴到了頭上。

頂風冒雨,又是孤身處于敵境,那黑臉漢很容易就想起了大半年前的的事。那時,也是這番光景,自己在施州衛的一家茶棚馬失前蹄,給人識破被擒,然世事難料,當初擒了自己的那個敵人,現在居然與自己同營爲将,成了袍澤。

那黑臉漢想到這裏,忍不住感慨地笑了笑,同時暗自提醒,這一次行動,絕不可重蹈覆轍。都使宅心仁厚,能原諒自己的一次失誤,絕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姑息自己的愚蠢。

他向東走了半裏,雨勢太大,實在有些遭不住,路上遇到個匆匆而過的老農,得知向西三裏有個廢棄的村莊可以避雨。便臨時決意,先去那裏避避,等雨小一些再動身。

健步如飛下,三裏路眨眼便到,雜草叢生的殘垣斷壁内,果有幾間土坯房尚未完全塌陷。他擇了其中一間較爲完好的入内,卻發現裏頭早已坐了個人。

“呦,這位兄弟,可是從漢中來的?”裏頭的那人也是一副官軍打扮,見了黑臉漢,忙起身問道,然而,那黑臉漢用餘光瞄到哪人的手明顯放到了腰間挂刀的部位。

“嗯,兄弟是哪裏來的?”那黑臉漢看似粗壯,實則心細如發,他觀察到對方雖也一身皂服,可形制上與自己略有不同,同時,裝出大大咧咧的模樣,滿不在乎地自尋了個地一屁股紮了下去。

那人見他從容自若,提防心漸消,兩三步走到黑臉漢身畔蹲下,道:“褒城。”

一聽到這兩個字,那黑臉漢的心瞬時間緊繃起來,他掩飾住自己的情緒,漫不經心道:“哦,褒城。小弟的母家就是那裏。”

“哦?那可巧了。”

屋外雨若瓢潑,兩人一時半會兒都走不了,閑着無事,就借由這個話頭開始攀談。隻不過一個有心,一個無意。

閑扯半晌,大雨沒有半點減小的迹象,二人的關系卻因此拉近了不少。那黑臉漢故作姿态,慵懶地伸了伸懶腰,道:“天氣這般惡劣,大哥你又攤上什麽鬼差事?”

那人憤憤不平道:“可不是鬼差事,不,就鬼也不會來做這種活兒。”

那黑臉漢笑笑道:“是啊,什麽差事不能等雨歇了,要這麽死趕活催?”

那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憋不住心中的怨氣,道:“還不是那挨千刀的流寇害的!”

“哦?褒城來了賊寇?”

那人搖着頭道:“若賊寇真來的,我還倒省了這份苦差事。就因爲賊寇近在咫尺,褒城縣令何永禧,不,何大人心中着慌,這些日子是把城池炸開鍋了。縣内各個衙門一刻都沒得閑,整日都在爲那勞什子的‘備寇’忙得焦頭爛額。這不,昨日突發奇想,又讓我連夜趕來漢中求援……”

“求援?”那黑臉漢不失時機追問。

那人歎着氣道:“是啊,也不知那何大人在怕什麽,城内明明有三千官健護衛,守一城自保足矣,何需來漢中勞動孫、柳二位大人大駕?”

“三千人?”那黑臉漢頗有些吃驚,作爲陝南第一重鎮的漢中城也不到萬人的駐軍,小小的一個褒城居然就有三千兵馬,這倒不能不注意。

“有這麽多人卻還想着求援,你說這何大人是不是膽小如鼠?”那人說着說着,忍不住譏笑起來,不過還是補了一句,“我看兄弟是個實在人,才将此話說出,還請兄弟不要外傳。”

那黑臉漢颔首道:“這個自然,大哥放心。”

兩人又聊了一陣,氣氛愈加融洽,那人說着,發現屋外雨勢小了不少,拍拍屁股站起來道:“兄弟,素聞漢中城孫大人營中那些丘八蠻橫,我人生地不熟,若落在他們手裏,保不齊要被榨出三斤油,你既在此間當差,可否引我入城,照拂照拂?等我辦完了事兒,請你吃酒。日後你如來褒城,我也定當盡地主之誼。”

那黑臉漢隻一瞬間的遲疑,便亦起身言道:“這個自然,我能在此遇到大哥,便是緣分,大哥吩咐,無有不應之理。”

那人聞言大喜,拉過那黑臉漢道:“兄弟仗義,令人好生感動。正如兄弟之言,相逢即是有緣,咱倆不若就此間結拜爲兄弟,往後在陝南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那黑臉漢點頭道:“大哥此言正合我意。”

那人喜不自禁,就指着屋内的一個破敗的神龛道:“此間既無關聖,也無嶽武,兄弟委屈一下,咱倆就先朝着它義結金蘭,往後再挑一個時候,把酒水補上,正式結拜。”

那黑臉漢爽快極了,但道:“全如哥哥所言!”

那人十分滿意,很是勤快,首先朝内跪倒,磕了三個腦袋,大聲說了一番話,然後扭頭道:“兄弟,該你了。朝着神龛跪下,先報姓名,然後學我前言說一遍即可……”

“可”字餘音未了,眼前卻先是寒光一閃,他尚未回過神,卻覺天地猛然開始倒轉,然後,又見一具無頭屍體跪在眼前,兀自噴射着鮮血。當他想起這個熟悉的身軀似乎曾經屬于自己後,黑暗已然将他完全帶走。

那黑臉漢扯下那人身上的一塊布,邊緩緩擦拭着手上兀自帶血的腰刀,邊搖着頭說:“老子叫龐勁明,可惜你是無福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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