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府北四

劉孝竑在次日傍晚到達了武大定掌控下的一個小山寨。據帶他過來的那個使者介紹,武大定的現居地還在别處。權且于此休息一夜,明日再正式引見。

這小山寨破敗陰僻,坐落在山谷中,夜色一落氣氛很有些瘆人。然劉孝竑不信鬼神,又是生來膽大,身處敵寨,在沒有一個同伴的情況下還是吃睡自若。這份鎮定被那些武大定的手下看在眼裏,對看上去文弱的劉孝竑倒不敢再輕視了。

紅日初升,劉孝竑就被叫醒,跟着武大定的幾個親信策馬而奔。那幾人都是很早就跟着武大定的馬賊出身,本想加快奔馳來爲難劉孝竑。怎料劉孝竑斯斯文文的樣子,馬術卻是不俗,不說超過那幾人,總之馳騁間幾乎能與他們做到并駕齊驅。如此本領,更讓那些想看他笑話的武營兵士們吃驚。

武大定的大營僻遠難尋,那幾人似乎也沒有避諱的意思,未使什麽措施來防範劉孝竑暗記路徑。劉孝竑見他們這般,也不費力去記,他清楚,武大定狡兔三窟,多事之秋必然不會在同一個地點呆太久。

輾轉過無數山坳峽谷,武大定的營寨終于在目。那營寨坐落于半山腰,在茂盛的林木掩映下,幾乎與周遭的環境融爲一體。若不是有人指引,劉孝竑自忖就是打馬經過,也未必能覺察到異樣。

武大定昨夜就接到了自家人馬的傳報,知道今晨會有趙營的人來交涉,所以一早便開了寨門,派了幾個親随接應,他自己倒沒出現。

劉孝竑從馬上下來,不見武大定,皺眉問詢:“你家瓢把子人在何處?”

一個親随大大咧咧道:“瓢把子昨夜開宴酒醉,這時候尚在安卧,先生随我去寨中等候則個。”

劉孝竑不動聲色,昂首而言:“請帶路。不過你得提醒你家瓢把子一聲,就說趙營使者事務繁忙,未必有耐心久等。”說罷,負手而行。

怠慢來使是兩軍交涉常用的伎倆,武大定此舉意在消磨自己的銳氣。劉孝竑熟讀史籍,這點應付能力還是有的。同時也暗想今日之行以此開頭,恐那武大定不是易與之人,難的還在後頭。

武大定其實已經裝束齊整坐在别處,此一招本就是在試探劉孝竑,聽到親随傳報後發現對方頗有些骨氣,也便來到了寨中聚義堂接見劉孝竑。

劉孝竑邁步入堂,正眼看去,堂中最上首大剌剌坐着個短須莽漢,年紀三四十,當就是武大定本人。他的左右依次都坐了幾人。除了些這坐着的人外,還有十餘名壯漢赤裸上身,手執刀斧,紋絲不動地立在堂内兩側。

堂内氣氛有些不對,劉孝竑能感覺到,但在衆目睽睽下,他并無半點不安之色,将雙袖一甩,挺立當中。

“來者何人?自報姓名。”武大定首先發話,語氣中甚是倨傲。

“漢高澤裔,百善之首,禮曰幅廣。”劉孝竑中氣十足,振聲說道,偌大的聚義堂内餘音繞梁。

武大定聽得一頭霧水,不自覺問道:“這都是啥玩意兒?”

劉孝竑聞言,這才看向他,嘴角露出一絲嘲笑,道:“小生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若瓢把子還欲請教,另擇時日可也。”

一個領哨怒道:“臭老九,安敢故弄玄虛?”

武大定本想利用這一問将劉孝竑的氣焰打下去,不料劉孝竑見招拆招,一句話反倒将他的粗鄙無知暴露出來,端的是又羞又惱。左側帶着劉孝竑來的那個親随見自家瓢把子難堪,忙附耳說道:“此人叫劉孝竑。”

“哼!”武大定按下惱怒,再度看向劉孝竑,“你來這裏,所爲何事?”

劉孝竑氣定神閑道:“無他,二事也。其一,請瓢把子釋放郭虎頭;其二,請瓢把子與趙營合作。”

第一件事在武大定意料之中,他沒什麽反應;第二件事卻着實令他驚愕。古來這勸誘之事,大多見不得光,似劉孝竑這般堂堂正正說出來的,更是聞所未聞。他還在呆怔,下首那個脾氣躁的領哨先怒,大罵:“豎子何敢口出狂言,以爲俺們寨裏真的沒有體統嗎?”說着,将手一揮,側立跨立的兩名壯漢立刻上前去扯劉孝竑。

武大定布下這些刀斧手的意思便是擇機給對方個下馬威。這時候正好發作,也沒說什麽,坐視劉孝竑動靜。

劉孝竑不躲不閃,任憑兩隻手都被壯漢制住,面不改色,隻是直直看着武大定,冷笑道:“人言瓢把子是真豪傑,未曾想,卻是個膽小之人!”

武大定臉色極爲難看,沉聲道:“老子縱橫西北十餘載,遇佛誅佛、遇鬼滅鬼,‘殺’字說了不少,‘怕’字怎麽寫的都不知道。‘膽小’又從何而來?”

那個性躁的領哨叫道:“這厮就是在裝神弄鬼,拖延時日,少與他廢話,拖下去砍了得了,也好讓姓趙的知曉俺們的厲害!”

武大定起手阻止道:“不急,我倒好奇他能有什麽說辭。”同時對劉孝竑道,“你且說說看,說的有理,我便饒了你。若是一派胡言,哼哼,戲弄老子的下場你心裏有數。”

兩個壯漢應聲放開了劉孝竑,劉孝竑甩甩胳膊,口道:“小生從無诳語。瓢把子自認骁勇無畏,可在我等外人看來,無膽處卻有三……”

“哪三處?”爲了體現出自己的“寬闊胸襟”,武大定強裝平和。

劉孝竑走上前兩部,洪聲道:“其一,小生不過一文弱書生,敢說動起手來絕非在場任何一位的對手,瓢把子卻叫兩個壯似熊罴之士來制我,這不是無膽懦弱是什麽?”

“這……”這些刀斧手本爲威吓而來,到了劉孝竑口裏反成了膽小的證明。事實擺在眼前,武大定無言以對,兩個刀斧手則互視一眼,都下意識向兩側退了半步。

劉孝竑接着說道:“其二,小生此來,乃代表趙營與瓢把子交涉。瓢把子對我,猶如晤我營主帥。可你我才說幾句,便給下人屢次插言,如此不分尊卑,瓢把子卻一再任由他在堂上呼來喝去。這倒不能說是怕了小生,而是怕……嘿嘿……”

武大定聽到這裏,臉色陡變,他生性多疑,雖然不會就真着了劉孝竑的道兒,可私心自問,對方的話不無道理。自己堂堂一營之主,說話時卻給手下搶白多次,的确有損威嚴。再拿眼偷瞧那個性躁的領哨,隻見他此刻亦是滿面通紅,唇須顫動。

劉孝竑不容旁人分說,随即再言:“其三,以小生所知,瓢把子是崇祯元年與老闖王同起事的宿老。想那小紅狼素無才德,不過憑着運氣才得以在陝南殘喘,瓢把子資曆、能力、威望哪點比他不上?居然自甘下流,任其驅馳,就我等看來,實在憋屈。功名但在馬上取,隻要是稍有膽氣者,哪個又受得了這般境遇。小生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瓢把子無膽!”

如果說前兩者武大定還不以爲然,那麽最後一番話,當真說到了他的心坎裏。反複之徒往往狡猾自負,武大定就是這樣的人。他從不認爲自己能力比别人差,之所以混得落魄,全歸咎于他人因妒迫害,且運氣也不在自己這邊。一言以蔽之,俱是外因,于他本身,并無差錯。

他野心很大,不甘久居人下,但命運弄人,使他不得不數次易主,因此落下個白眼狼的惡名。小紅狼看在昔日的情面上,收容了他,他卻感到自己被放在小黃莺等雜牌一列是受到了怠慢輕視,心裏着實不痛快。若非小紅狼經營陝南日久,基礎頗爲堅實,且其他幾家掌盤子中也沒有交心的夥伴,武大定是說什麽也要将漢中府地面的主導權奪過來的。

武大定雖沒讀過書,但“機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的道理還是懂一些的。在時機不成熟前,他沒洩露過半點腦海中的想法,是以即便是和他最爲親密的幾個領哨,也不知道其實自家瓢把子觊觎小紅狼的地位已久。

這個一直隐藏在心中的郁結既已被劉孝竑點破,武大定就自然而然開始思索。聽劉孝竑話中意思,趙營似乎有意拉攏自己。趙營的事迹,他此前也多方打聽過,清楚曹文诏、羅尚文乃至秦良玉等兇悍官軍以及九條龍、高迎恩、拓攀高等骁名在外的巨寇都曾是趙當世的手下敗将。所以單比實力,他沒有疑惑,縱然漢中團結在小紅狼身邊的人馬雜七雜八有個數萬,但松松垮垮、各自爲戰,亦不太可能是趙營的對手。這也是爲什麽小紅狼會一意避戰,而他也謹遵此方針的原因。

“識時務者爲俊傑,前兩日我營在荞麥山才大敗小紅狼等部,彼等不過烏合之衆而已。瓢把子素有勇名,怎願意屈居于此等宵小之下?”劉孝竑有眼力見,見對方托颚沉默,曉得有戲,心中竊喜着趕緊又添一把火。

那個性躁的領哨倒是個耿直的,聽到劉孝竑有意挑撥,忍不住又出言勸誡。隻是這次他學了乖,沒有徑直喝斥,而是轉向武大定道:“這酸儒滿嘴妖言,特來迷惑我等,瓢把子切不可中他詭計。”

“中不中計你看得出,老子就看不出?”武大定正是糾結的時候,聽到他如此說話,怒氣頓起。那領哨不防武大定突然變臉,吓了一跳,連聲諾諾,縮了回去。

劉孝竑趁機說道:“瓢把子名垂三省,小生早有耳聞。實際上小生來前,趙掌盤已經與我說起多次。說瓢把子實在是一等一的豪傑壯士,絕不是無膽之人。隻可惜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至今不展,完全是缺少一個機會。所謂時勢造英雄,趙掌盤敬仰英豪,不願看到瓢把子就此埋沒,永遠不愠不火下去。所以差小生此來,求回郭把總爲次,真心誠意希望與貴營合作爲主!”

談判需要技巧,劉孝竑腦袋靈活,發現武大定在與趙營合作這一點上似有動心,就随機應變,立馬将談話的重點轉到了這一端。

生死漂浮這許多歲月,“情義”二字對于武大定來說早已是個很模糊很遙遠的概念。十餘年不得出頭的困苦不是尋常人能體會,利字當頭,有機會向上爬,武大定又豈能不動心?

武大定虎着臉思慮多時,終是一揮手,讓刀斧手們全都撤了下去。眨眼間,堂内就隻剩下寥寥數人。

“這些都是在下親信,先生有話但說無妨。”武大定朝着劉孝竑點點頭,語氣緩和了不少。同時,一個領哨很識趣地搬了條小馬紮來請劉孝竑坐下。

“果然是逐利輕義的豺狼。”劉孝竑心中冷笑,卻是一拱手,口言:“多謝瓢把子給座!”

話說到這份上,武大定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他對趙當世提出合作的建議感興趣,隻要趙營這邊給出的籌碼足夠讓他滿意,那麽事情就可以繼續談下去。

劉孝竑來前和趙當世商量過,對此已有預備,不等武大定腆着臉來問好處,主動說道:“趙掌盤一諾千金,隻要瓢把子願意助力,以褒城、沔二縣相贈,并支持瓢把子爲漢中之主!”

話音蔔落,滿堂皆訝,武大定雙眼大張,追問:“此話當真?”漢中流寇雖多,但基本上隻能在野村民堡裏剽掠,攻打過幾次縣城,都慘敗而歸。劉孝竑一開口就是兩座縣城,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劉孝竑滿不在乎道:“向年于川中時,趙營奪關拔城如割韭菜,諒此二縣,何當我鋒?小生絕非信口開河。”這些話劉孝竑其實不太願意說,尤其是以二縣爲定錢的事他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争才算接受。趙當世舉手誓日向他保證過善後事宜,所以爲了使這次交涉能夠完成,他最後還是選擇抛出了這個殺手锏。

這裏頭變數太多,武大定是個算盤子精的人,并沒有立刻答應下來。劉孝竑見勢又道:“不是小生口出狂言。郭把總隻是我營中一匹夫爾,這種糙漢手一抓就是一大把。瓢把子總不會真的天真以爲用他就能将金枝玉葉的華清郡主換來吧?”

武大定本以爲郭虎頭是家獨立的勢力,而且手下上千人,放在漢中即便不能獨立成營,在他人手下做事,也當是個重要角色,以這種重要性是有可能換回華清郡主的。但趙營的規模上萬,一千人放在其中着實無足輕重。他不清楚郭虎頭在趙營的地位,聽劉孝竑這麽一說,真以爲隻是個有頭無腦的粗鄙武夫,自然而然開始對自己這邊掌握的籌碼分量産生了懷疑。

“趙營兵強馬壯,小紅狼等輩實不足與敵,破敗隻在旦夕。瓢把子你能躲一時,終究無法躲一世。與其稀裏糊塗跟着小紅狼自蹈險途,不如另擇去處。趙掌盤會派小生來,也隻是看中瓢把子是英傑這一點,否則,以趙營萬餘大軍,若全力以赴,瓢把子以爲,在此間,真能永遠無事嗎?”在别人猶豫的時候,其實是幫他下決定的最好時機。劉孝竑好話說過,這時候突如其來強硬一把,就是爲了間接促使武大定做出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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