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開眼的畜生!”那兵士罵罵咧咧,拿起短弓想去尋那野兔蹤迹,獵來打打牙祭,一回頭,發現身後的幾個伴當面有驚異之色。
“怎麽了?”他疑惑地再度将頭轉回,這一下,也愣住了。原來,遠遠的半山腰處,火光沖天。
“快,快回去告訴把總!”幾個兵士當下立即分成兩撥,一撥留守原地,另一撥則拔腿就跑,火速将此情況回禀給數裏外的把總郭虎頭。
現下已是九月底,趙營大軍早已出了傥駱道南口。依照慣例,趙當世沒有第一時間扯出大旗,而是低調地在洋縣境内整備軍隊。一來撒出無數小隊四處哨糧,二來也派出斥候偵測局勢。
不出此前軍議上的猜測,駐紮在漢中的臨洮總兵孫顯祖與甘肅總兵柳紹宗果然對于趙營的到來無動于衷。也許在他們看來,漢中流寇已然遍地開花,剿不勝剿,多一個趙營少一個趙營實則無關緊要。以自己微薄的兵力隻要能夠死死守住漢中,不讓聖上的親叔叔遭了難那就心滿意足了。
趙當世試探着佯攻了兩次洋縣,漢中都沒有支援,便完全放開了膽子,将人馬沿着酉水、灙水分别屯駐開來。爲了使再次入川的計劃得以成行,趙營開始緊鑼密鼓地探索道徑,不但要求避開官軍、流寇的駐紮地,能夠使軍隊較爲順暢通行,也要求沿途的糧秣補給有充足的保證。
作爲趙營的先鋒之一,郭虎頭目前帶着手底下一千人屯駐在城固縣西北靠近褒斜道口的地區,算是趙營中最爲突前的一部了。趙當世對此人的能力還是比較放心的,所以郭虎頭單獨深入,目的在于将漢中官軍的注意力向北邊引,同時查探分布在漢中府北面的一些流寇勢力。
今夜裏,他司中一隊夜巡的兵士摸到漢中北面的玉皇山一帶,無意間撞見了玉皇寺外燈火通明的場面,十萬火急就把尚在睡夢中的郭虎頭給催醒了。
這段時間,郭虎頭有點糾結自己是不是要換回本名郭如克。他爹起的這個名字本在他看來太過柔弱,不符他草莽豪俠的性格。然而随着地位的提升,以及與儒生們的頻繁接觸,他開始覺得自己“虎頭”的稱呼有點不雅、反而與現在的身份、軍職相抵牾了。
夢境中,他似乎看到了早已故去的老爹一襲青衫,一手持書一手在後,正搖頭晃腦地朝自己走來,嘴裏叽裏咕噜,不知在念叨些什麽。但想來八九是那些個讓人聽了頭大如鬥的之乎者也。
“如克,如克,好好聽着,不要東張西望!”老爹嚴厲的口吻響了起來。這個曾經讓郭虎頭無比懼怕的聲音已是十餘年不曾聽聞,郭虎頭聽在耳裏,倍感親切,甚至感覺眼眶也開始微微發熱。
“爹……”他紅着眼,想要去抓老爹那虛浮的身影,但每次伸手觸及,老爹的身軀都會化作一縷青煙,飄到一邊。
“好個頑劣的孩子!”老爹的語氣愈加嚴苛,而郭虎頭卻愈覺傷心,“把手掌拿出來,看我怎麽教訓你!”
郭虎頭一如少時,聽話地伸出了手掌,怔怔看着戒尺拍落,隻是就在尺手相交的那一霎那,老爹的全身突然全部虛化,以至于飄散的無影無蹤。
“爹!”郭虎頭大叫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起。眼到處,床前一個兵士目瞪口呆着盯着他。
“潑才!來我帳内做甚?”郭虎頭臉皮厚,不以爲意,拍了拍自己的雙頰清了清神思,問那兵士。眼看帳外,尚是夜色深沉。
那兵士頭前已經禀報了一遍,聽到郭虎頭在床上嘀嘀咕咕像在說話,以爲他早已醒了,沒想全是夢話。這時候就再說道:“把總,南面玉皇山有敵情!”
“怎麽說?”一場驚夢過後,郭虎頭也沒了睡意,就坐在床沿,開始穿戴。
“玉皇寺門口火把無數,聚着好大一群人,數目不下三四百。”
“他們做什麽?”
“不知,但想着深更半夜不會有好事,所以特來知會把總。”
作爲第一次領軍單獨行動的“新人”,趙當世給郭虎頭提的最基本一點要求就是不能疏忽大意。照着這個思路想下去,那便是一點風吹草動也不能放過。半夜裏寺門外大批人馬聚集,想想就很蹊跷,如若順藤摸瓜,保不齊會牽出什麽要緊的事。郭虎頭沒有多說,披挂完備後,從司中點了三百來人,夤夜而出。
待到了玉皇山北麓,早有兵士等在那裏接應,見到郭虎頭,上來道:“把總,探清楚了,是附近的一股勢力在圍攻寺廟,人數五百多,隻是旗号不明。”
郭虎頭摸着下巴尋思小一會兒,傳令全軍:“暫時不要動作,在林中等候。”兵士按他指令在距離寺廟兩裏的樹林中慢慢展開伺伏,爲着随時可能下達的突擊命令凝神屏息。
過不多時,玉皇寺那端的火光忽然分散開來,朝左右兩面開始流動。林中靜谧,借着微風,潛伏着的趙營兵士們都隐約能聽到那邊傳過來的嘈雜叫喚。
郭虎頭隻覺事态可疑,正想撥出部分兵力出去試探試探,不想左手幾十步外兵士喊聲疊起。
他很惱火,欲待着人前去訓斥,那邊卻先來人通禀。一聽之下,竟是幾個“敵寇”自投羅網,闖到了這裏,俱被拿了。
遠處明明燈火大亮,這裏黑燈瞎火怎麽又突然來了幾個敵兵?難道己方人馬的行動已經暴露了?郭虎頭甚覺疑惑,一方面通令兵士們嚴陣以待,一方面親自摸到左側查看狀況。
被擒的共有八人,其中五個男子,二個女子,還有一個頭戴着幕離,瞧不清模樣,但從衣着上看,也當是女身無疑。
他還來不及問話,前方警報驟至,扭頭看去,無數火把彙成一條火龍,正朝着自己這邊急急移來。
郭虎頭一揮手,先将幾人看押在後,然後讓傳令兵吹起竹哨,号令全軍準備迎敵。
趙營三百來人如猛虎出林般突然出現,讓對面也吃了一驚,長長的火龍一停,先是聚成一團,而後向左右分展開來。
“哪裏來的朋友,請報個萬兒。”兩下相距十餘步,對面密密麻麻的人堆裏走出一個漢子,扯嗓高呼。
郭虎頭當了許多年山匪,一聽這話,就曉得對面不是官軍,放心一半,自也走了出來,高聲回應:“北面來做買賣的。”
“什麽買賣?”對方很上道,幾乎是脫口而出。
“挑青子漢的買賣。”這句話直譯過來就是“賣刀傷藥的買賣”,衍生出去就表明自己幹的是刀頭上的生意。
對面那漢子回頭對手下說一聲:“是相家。”意指郭虎頭乃内行人。随後又高呼:“既是道上的兄弟,也不必破了盤兒。”說完,将手裏的腰刀往地上一插,主動向前走了四五步。
郭虎頭見勢,叫了一聲“并肩子”。也将刀解下,遞給左右,自走五六步,直到與那漢子面對面。
“兄弟怎麽稱呼?”對面那漢子拱拱手,十分客氣。
“順水萬,名如克。”郭虎頭老江湖,雖見對方和氣,卻還是留了心眼,假稱自己姓劉。
“在下武大定。”這漢子似乎沒那麽多花花腸子,聽口氣,這是他的真名,“現在爲小紅狼做事。”
聽到“小紅狼”三個字,郭虎頭心中一震。小紅狼目前是漢中一帶實力最強的流寇,這叫武大定的漢子加上這麽一句顯然是爲了在自己面前擡高身價。隻是他哪裏料得到,郭虎頭是趙營的人,而小紅狼此前,就險些滅在了趙營手底下。
武大定觀察到郭虎頭面有驚奇,以爲他怕了,心中得意,順着又道:“不知兄弟吃的哪條線?”
郭虎頭不動聲色,回道:“天南地北,官糧皇糧。”對面既爲小紅狼的人,可不能坦言自己出自趙營。所以他說此一句,向對方表明己軍不過是自成一脈,打家劫舍的遊寇。
按常理,人向來喜歡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就有一點微末關系也得往大了說。武大定沒料到郭虎頭會刻意隐瞞自己的來曆,真以爲他僅僅是個無名的雜牌草寇,所以神情間放松了不少。郭虎頭覺察到他眉宇間的細微變化,知其信了七八分,不給他繼續追問的機會,岔開話題道:“深夜茫茫,武兄不在寨中安卧,披星戴月地做什麽?”
武大定顯然是個老油條,笑着回道:“在下倒也想問問兄弟來此何幹。”
郭虎頭皮笑肉不笑,故作心不在焉狀道:“我和手下一幫弟兄都是孤魂野鬼,吃了上頓沒下頓,流到這裏,隻想找個地方覓些吃食,怎比得上武兄有大樹可傍,衣食無憂。”
武大定幹笑數聲道:“那恐怕兄弟來錯了時候。”
郭虎頭佯裝疑惑,将身子往前探了探,道:“怎麽說?小弟人生地不熟,還仰仗武兄指點迷津。”
武大定向後退了半步,說道:“兄弟沒聽說嗎?幾日前自北邊來了一股大寇,喚作趙營,氣勢洶洶,很有些與咱們争地盤的意思。”
“趙營?”郭虎頭神乎其技,演得十分逼真,過了須臾,一拍手,狀若大悟,“就是那個陣斬了曹總兵的趙當世?”
武大定似乎瞧不出他的破綻,隻是皺皺眉:“兄弟消息好不靈通,這姓趙的心狠手辣,日前趁着闖營不備,猝起發難,聽說中鬥星、番山鹞兩個都栽了。這厮吸收了闖軍,實力大增,日前由西安北下,來到了漢中府北。”
“原來如此……”郭虎頭若有所思。
“正是,小紅狼差在下向北打探,人報玉皇寺發現趙營的賊兵,在下這才星夜趕來……”武大定故意停頓,觀察郭虎頭反應,見其不動聲色,接着道,“我兵攻破寺門,玉皇寺内趙營兵大股被殲,可惜幾個渠首給他逃了……”
“武兄的意思是?”
“玉皇寺三面都給我兵堵死,敵渠要走,隻能走這條路。兄弟于路若是撞見了,還請行個方便,把人交給在下。”武大定心平氣和地說道。
郭虎頭朗聲答應:“這個自然,我初來貴地,正想請武兄照拂,武兄的事便是我的事。”說到這裏,喝問左右,“你們方才可見着了可疑之人?”
左右伶俐,皆滿口直言:“未見!”
郭虎頭連問幾遍,都沒得結果,無奈将手一攤,對武大定道:“我也是見着了玉皇寺這裏火光沖天,才帶着弟兄們過來窺測虛實。但武兄你也聽到了,一路摸來,那幾個趙營的賊渠并沒撞在我手裏。”
武大定看了他兩眼,默然片刻,徐言:“嗯,林深草茂,怕是那幾個賊渠尋小道溜了,在下還是繼續追尋爲好。”
郭虎頭點頭道:“若是幫的上忙的,武兄隻需吩咐一聲,我願盡一臂之力。”
武大定笑笑道:“這倒不必。此處地勢,在下了然于胸,就讓他幾個逃上半夜,在下照樣能抓回來。”說着,一拱手,“事情緊急,就此與兄弟别過!”最後不忘加上一句,“我部山寨就在玉皇山西面十五裏處,兄弟若有難處,隻管來尋我。”
郭虎頭笑言:“那就多謝武兄了。我要半路上碰到了那幾個趙營的賊渠,一定綁了送至武兄階前。”
兩人話畢,擦肩而過,武大定領着部衆穿林而去。郭虎頭等他們走得遠了,這才着人将按在草叢裏的那幾個俘虜押上來查看。
八個俘虜,五男三女,郭虎頭見五男中有兩人是儒生打扮,想起趙當世收攬儒生的政策,擺擺手,一個兵士就拔出了塞在那兩人口中的布團。
布團一去,當中一個儒生立刻破口大罵起來:“殺不盡滅不完的賊寇,有種便宰了你路爺爺,你路爺爺若眨一眨眼睛,下輩子投胎當你孫子!”
郭虎頭想張嘴問他們些事,可那個儒生一個勁兒叫罵不住。郭虎頭着惱,上去“啪啪”扇了倆大嘴巴,将那儒生打得暈頭轉向,始才閉嘴。想了想,還是招招手,讓兵士将布團重新給二人的嘴堵上。
借着熹微的月色,郭虎頭發現三個女子的裝束都不同凡響,絕非普通粗布麻裙的民女可比,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了趙當世,伸手便要去摘當中那女子的幕離。怎料手剛觸碰倒幕離,側翼突起一陣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