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開外,那射箭的是個中年漢子,滿臉虬髯,長相方正而又質樸,再看他虎背熊腰,腳步紮實,外行人都瞧得出,此人定是個練家子。
在他的身邊,一個青年人亦笑言:“都說葛大俠是槍棒好手,今日一見,這箭術比起隔壁的張掌盤子,也是不遑多讓。”
這漢子聞言,謙虛道:“都使言重了,雕蟲小技,何足挂齒。吃飯的手藝,自然要比旁人熟練一些。至于大俠之稱,更是折煞屬下。”
那青年人搖搖頭道:“我趙某要是能學到葛大俠的皮毛,就心滿意足了。”說着,招呼遠處那個孩子,“元劫,過來。”
眨眼間,靶旁的那孩子就遛到了近前,他口中喘着粗氣,雙目泛出亮光,明顯還沒從興奮中抽出身來。
“葛大俠的武藝你也見到了,怎麽樣?”那青年人微笑着問道。
那孩子長呼兩口氣,然後大聲道:“我要學,我要學,不單射箭,之前的刀法、棍法,我也不偷懶啦。”緊接着,對着那青年人吐吐舌頭,說道,“二爹,你也沒三爹厲害。”
那青年人一怔,而後佯怒道:“你個小兔崽子,還敢挑撥我倆的關系。你三爹是大俠,我怎麽比得過!”
那漢子也道:“往後叫我老葛就成,怎能當少君‘三爹’之稱。”
那青年人努努嘴道:“孩子叫慣了,無妨,你是‘三爹’,我是‘二爹’,說到底,我還占了葛大俠的便宜,哈哈。”
他都這麽說了,那漢子隻能應聲稱是,随即,壓低嗓門問了一句:“都使,那麽夜不收那邊……”
那青年人點點頭道:“周把總那兒,我已打過招呼,近期夜不收的事,你就不參與了,專心對付這臭小子。”跟着補一句,“他是我兒,教育他的重要比夜不收那邊有過之無不及,知道了?”
那漢子面色一正,拱手道:“屬下明白,必不辱使命。”
那青年人露齒一笑,像是對那漢子,又像是對那孩子,重重說道:“不打不成器,孩子若頑皮,隻管照死裏打,打到他長記性爲止。”
那漢子道一聲“是”,暗地裏卻聽那青年人輕聲絮叨:“葛大俠手勁大,可别真把他打壞了。”
還沒回過神,再擡眼去找那青年人時,卻見對方早已走出了五六步。
那漢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發聲:“趙元劫!”
那孩子條件反射般回道:“是!”
那漢子很滿意,沒再說什麽,轉過身邁步向後走去,大跨了七八步,那孩子追上來,急問:“三爹,今兒怎麽不練了?”
瞧着他的猴急模樣,那漢子有點忍俊不禁,不過還是故意将臉一虎,道:“不練了,你不是成天喊着累?那便不練罷了,你自在,我也自在。”
那孩子大急,幾乎哭将出來,扯着他的衣擺,滿口哀求:“練,我練,三爹,我往後都聽你的,再不偷懶了。你,你就教教我吧……”
一連求了七八次,眼看着終于要哭出來,那漢子适時笑道:“好啊,這可是你說的,往後我說什麽,你便乖乖去做。”
“是,是。”那孩子點頭如啄米,立刻破涕爲笑,“那咱們啥時候開始?”
“開始啥?”
“射箭呐,就那連珠箭,嗖嗖嗖!”
那漢子無奈着點了點那孩子的額頭,似嗔非嗔道:“你個小機靈鬼,見到新鮮玩兒就要學……唉,也罷,看在你真心實意的份上,我教你,不過不是今日。”
“那今日……”那孩子小臉一擡,那疑惑的表情說不出的天真爛漫。那漢子呵呵一笑:“你不是想回後營見見你娘嗎?咱們現在就去吧。”說着,一把舉起那孩子,讓他騎在自己寬厚的肩上,邊跑邊叫,“坐穩了,走喽!”那孩子驚呼一聲,而後咯咯直笑。
二人邊跑邊笑,一連奔出數百步。聽着肩上孩子發出歡樂的笑聲,那漢子眼睛一濕,恍然間直覺天上的仙樂也比不上這爽朗歡笑的半分好聽。
這孩子是趙元劫,前面剛走的那個青年人自就是趙營之主趙當世,而眼前這個糾糾大漢,則是趙元劫的師父,葛海山。
趙元劫自打來到趙營後,很快适應了這裏的生活。他生性開朗,又活潑好動,營中将士都很喜愛他,常常逗他玩耍,趙當世也頗看重他,覺得這孩子聰明伶俐,若加以培養,日後必大有前途。反過來想,這孩子能真麽快就從喪父之痛中走出,也可看出昔日在保康的楊府裏,他與他的母親是有多麽不受待見。
欣賞加上憐惜,都讓趙當世确立了将其撫養成才的目标。當初的計劃是從文武兩個方面對趙元劫并駕指導,但營中儒生人手不足,又個個任務繁重,一時半會兒着實難以抽調出專門的老師。劉孝竑倒是閑,但趙當世怕孩子給洗了腦,也沒敢請他,習文這塊,先放着。
與之相反,習武這塊,趙當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給他找好了老師,而且是個極爲優異的老師,便是這葛海山。
葛海山今年已經四十三歲了,他是河南人,年少時曾得武術大家程宗猷的指點。程宗猷自幼雲遊學藝,曾在少林寺苦練十餘年,深谙棍棒刀槍的精髓,離寺後又在東南等地修煉,最後大成。其人棍法師承少林著名武僧洪紀,刀法乃是浙江倭刀大師劉雲峰所傳,槍法則得河南人劉光渡教授,後來還自創了一種弩機。精通各門各派的招數,堪稱一代宗師。
程宗猷四處尋訪武學,在河南呆過很久,葛海山就是那時在他手下學藝。名師教授加上天賦超人,葛海山到了三十歲,已經是名震一省的高手,甚至後來還被當地官軍邀請充當了軍隊槍棒教練。
他既有勇力,又嫉惡如仇,三十五歲那年路見不平,當街打死了欺辱老妪的無賴,因此攤上官司,原本一帆風順的人生也因此轉折。街坊鄰裏阖家來請願爲他求情,加上他本身名望不錯,其實很有可能從輕發落。可縣吏貪婪,衙門黑暗,葛海山典賣家産仍無法打通上下,昔日稱兄道弟的朋友更是一個人找不着了。走投無路下,他便铤而走險,憑身手硬是越獄而出,用牛車載着家中老母、發妻以及幼子想躲入山中。豈料官兵追及,亂箭齊下,他身中三箭,手格數人,亦無法挽救親人受戮,最後隻能帶傷獨走。
到了山中,正遇一夥草寇,這裏頭幾個頭目是他徒子徒孫,倒是仗義,立刻爲他養傷,并奉他爲大,他從此成了河南“土賊”。再後來,各地起義風起雲湧,他曆盡種種際遇,最終歸了趙營。喪失至親,他實則心如死灰,之所以苟活下去,不過希望有朝一日能殺回縣裏,手刃了那些貪官污吏,所以身手雖佳,卻無名利之心。
趙當世慧眼識人,曉得他本領了得,本欲給他個高級的軍職,但被他謝絕,還是情願在夜不收中幹一個普普通通的賣命活兒。人各有志,趙當世尊重他的選擇,一直把他帶在身邊,沒想到,他最後居然成了趙元劫武藝教師的最好人選。
也不知爲什麽,每每看到無邪的趙元劫,葛海山就會情不自禁想起自己那個早已不在人世的兒子。一樣的笑臉,一樣的聲音,甚至一樣的頑皮,兩個孩子都真真像極了。早已成了灰燼的心,竟因爲趙元劫的出現而漸漸複燃。
他幾乎把趙元劫當成自己親兒子一樣教授,無比勤心勤力,對方那一聲聲“三爹”在他聽來,也是說不盡的受用。隻不過趙元劫聰慧有餘,耐心不足,往往學了三招兩式就沒了興緻,開始偷懶耍滑。終究不是自己親兒子,他再惱怒,也不敢動粗教訓,沒奈何下,隻好去找趙當世。
趙當世想了個主意,讓葛海山改變策略,直接表演射箭給趙元劫看。之前刀法、棍法雖精,但始終是葛海山一個人在練,趙元劫年紀小,看不出門道,也不覺得多少厲害。但射箭不一樣,在讓兩人先後比射後,趙元劫始才直觀感受到了實力的差距,由此産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趙元劫年紀小,與母親相依爲命多年,感情笃深,待在趙當世身邊免不了思母心切。葛海山心地仁厚,知道這個情況後,也就不再以強硬手段約束這個孩子,決意改堵爲疏,所以這次才會主動帶他去後營省親。
後營現在是王來興做主,王來興對趙元劫很好,時常陪着他四處閑逛,不過今日他似乎不在營中,葛海山稍一打聽,原來早間王來興就與那個施州衛的小妮子騎馬出去了。
王來興不在,迎面走來一人,見了趙元劫,笑道:“啊喲,少君又來啦。”
葛海山看了看說話之人,是後營的一個叫吳亮節的把總。這人年紀很輕,細皮嫩肉的,樣貌不錯,因爲識字加上能說會道,被提拔到了高位。葛海山對這種小白臉沒有好感,隻是例行行了個禮,就帶着趙元劫走開了。
後營這段時間擔負起了全軍的内政工作,事務比較繁忙。人手不足下,何可畏身爲營中二把手,也不得不四處奔波。他眼尖,老遠就看到了趙元劫,一溜小跑上來,點頭哈腰:“少君,今日怎麽又有興緻來這裏?哦哦,是探望令慈吧,要不卑職先着人通告一聲?正午要吃些什麽?最近葷食有些緊巴,不過少君來了,卑職剮也得剮出來……”
葛海山對何可畏也沒好感,聽他自問自答說了一大串,好不耐煩,打斷他話:“罷了,罷了,少君來此一遭,不用興師動衆,你該幹啥幹啥去吧。”
“是,是……”對方是趙當世直屬的夜不收,且爲趙元劫的伴當,縱然隻是小兵一個,何可畏也半點不敢得罪,連聲諾諾。其實他忙都忙不過來,哪還有閑情招待這麽個孩子,所以也沒想真的置辦。隻不過對面的可是趙當世現在唯一的兒子,雖是義子,但往後前途一樣不可限量,能将自己殷勤的心意表現出來,給對方留下個好印象,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趙元劫與葛海山撇下何可畏,在營中轉了兩圈,發現人人都是忙忙碌碌的,也沒甚意思,趙元劫便想去母親那裏。才走兩步,後邊急匆匆跑上來一個兵士。想是走得太急,都忘了提前招呼,靠近兩步左右時,葛海山警覺地返身一掌,震開那個兵士,然後順勢使出一招“單跪見君”,将那兵士穩穩擒拿。
那兵士登時慘嚎起來,口中不住讨饒:“葛大俠饒命,葛大俠饒命,小的,小的不是歹人,來,來通報消息的。”說罷,“哎呦”叫個不住。
趙元劫見狀高興道:“三爹好身手。”
葛海山松開那兵士,口裏警告:“以後早點吱聲,這還是在營中,要在外邊,你這條胳膊已經給卸了。”
那兵士點頭如搗蒜,一面揉着胳膊,一面對趙元劫道:“少君,張娘子有請。”
“張娘子?”葛海山眉頭一皺,張妙白與趙元劫素無關系,怎麽無緣無故來請?而且在軍中呆的久了,葛海山也知道張妙白不是個單純之人,故而下意識提高了警惕,“她說了什麽?”
那兵士答道:“張娘子說已在帳中備下午齋,萬望少君賞光。”
這也奇了,趙元劫在營中的消息張妙白怎麽知道?葛海山感覺蹊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正想找個借口拒絕,豈料那兵士從懷中取出油紙一包,打開交給趙元劫。
趙元劫見了,頓時大喜過望,原來裏邊裝的,正是他朝思暮想,幾個月未曾嘗過的蜜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