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二重移動的同時,劉哲發現,官軍前列的小陣又開始了變陣。方才的“疊陣”現在快速轉化成了一個個小單位的“雁形陣”。他曾聽心腹謀士穆公淳提及過,官軍中“疊陣”的配置一般是長槍、刀盾手占主導,火器手每小陣隻有一到兩人,此陣近戰爲主。而“雁形陣”,顧名思義,狀若“人”字,是爲了在同樣寬度的橫面上排出最大火力輸出,幾乎沒有近戰的兵種。這麽看來,恐怕是闖軍第一重的表現遭到了官軍的輕視,官軍的将領不再認爲需要大量的近戰兵力來阻擋闖軍騎兵的沖鋒了。
“這倒是個好機會。”劉哲暗想,邊想着手中小旗一擺,身邊兩個掌旗手見狀,賣力大搖認旗,第三重馬軍也如離弦箭般跟着出了去。
戰場上,機會轉瞬即逝,而抓住機會的一方往往就能一蹴而就,擊敗對手。劉哲認爲,官軍的這個變陣是個失誤,第一重是廢物并不代表接下來的幾重騎兵都是一樣不堪。在他看來,光第二重馬軍,就有把握沖到官軍前陣,而之所以臨時加上第三重,則是爲了擴大戰果,将官軍一劍封喉。
第二重馬軍大多西北響馬出身的雜牌,裝備不盡人意,可馬術超凡。緊随其後的第三重馬軍則基本上都是由依附闖營的各家小勢力組成。高迎祥收人,也不是胡吃海塞,能入他法眼的,泰半都有能耐。這兩重人數加起來,統共有個四千左右,在奔出百步後,因爲間距小,逐漸融爲一體,似一股洪流,往官軍陣地傾洩過去。
這四千騎小跑進入三百米後,驟然提速,縱使人馬繁雜,沒了行列,但沒有人臨陣膽怯。亂馬齊沖,密密麻麻,聲勢震天動地,望者爲之氣窒。
這樣的情景,就連在後觀望的闖軍餘部都不禁心跳加速,官軍的前方則更是如劉哲想得那樣,出現了動蕩。劉哲滿心想要一擊定成敗,心思全撲在自家沖馳的騎兵身上,卻沒看見官軍此時陣前不斷有監陣小隊在搜殺彈壓那些意志浮動的兵士。而且,數十門虎蹲炮,也在同一時刻拖到了陣前,上百名兵士全力将它們利用釘錘、鐵鏈固定在地面上。
大約一百五十步時,官軍中軍喇叭聲響起,劉哲極目遠眺,三面官軍頓時觸電般齊射快槍、三眼铳。浮騰的青煙還沒散去,铳手後撤,兼任弓手的長槍手壓胯展臂,“刷刷刷刷”,一排接一排的飛矢雨點般墜落,弓箭連射三輪。
密如飛蝗的箭雨方歇,沖在最前的闖軍騎兵已進入五十步,他們的身後,還是有着不計其數的追随者,然而,再向後看,将近百步的距離内,人馬屍體相互枕藉,血流成渠。尚有氣息未死的人或馬,在屍堆血海中蠕動着凄厲哀鳴。
縱使袍澤大量受戗,迅猛的闖軍前鋒也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衆騎士高聲長喝,發出震人心魄的吼聲。一時間,千馬齊喑,馬蹄翻騰,爲高速帶起的泥土草屑翻飛。他們腦中空明無物,唯存一念——沖透官軍的方陣!
然而,期盼再一次爲現實所粉碎。數十門虎蹲炮及時調整完備,在近百名炮手的操持下,“通通通通”的連環巨響不絕于耳,大地似乎都爲之震顫。疾沖着的闖軍騎兵們先是瞬時耳鳴,緊接着,無數霰彈鉛子大風潑沙也似,迎面掃來。這就像一道無形的牆,在炮聲響起的那個時刻,将不計其數的騎兵們阻擋了下來。因爲未曾試炮,其中有幾門炮甚至還誤傷了附近的官軍。
炮聲未了,不容騎兵們喘息,官軍最後一次铳射接着到着。在弓、铳、炮源源不斷地打擊下,當先數騎還是奔到了官軍面前。然而,不等官軍長槍手上前,那幾個身負重傷的騎士搖搖晃晃,自己先從馬上栽了下來。
天際湛藍,流雲似絮,馬場所西面的這處荒原上,屍積如山。
當濃烈的硝煙彌散開來,原先鬥志昂揚的二三重闖軍騎兵魂飛魄散,眼睜睜看着前路慘痛萬狀、哀鴻遍野的袍澤,他們實在已經沒有了戰意。首先是幾隊開始投别處逃去,很快,剩下的所有騎兵全都哄然四散。
官軍告捷,陣前傳起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這聲音雄渾壯烈,激蕩人心,可在劉哲聽來,卻是說不出的刺耳難耐。
靜候着的第四重騎兵們開始不安。原本處于大軍後列的他們,随着前三列的土崩瓦解,現在已赫然成了第一線。第四重由一千多闖營嫡系,還有幾百名似趙營這樣高迎祥比較看重的非嫡系組成,大約一千五百人。而處于最後的,就是闖軍老本精騎。剩餘兩重合計,統共四千出頭,換句話說,原本近萬的闖營騎兵,現在已經去了一半,但,高迎祥并沒有退卻的意思。
這是有原因的。
騎兵與步兵有一些不同之處。第一,在近代騎兵戰術沒有成型前,比起強調紀律配合的步兵,正規的重騎兵更加注重個人的武勇;第二,步兵的傷亡容忍程度不及騎兵,往往全軍死傷接近三分之一,就會瀕臨崩潰;第三,統帥騎兵的将領基本上都會是個人武藝娴熟之輩。因爲步兵統帥可以躲在軍陣後指揮,騎兵将領要想不與部隊脫節,隻能随之馳突;第四,騎兵的戰術都是最簡式指令。又因騎兵的特殊性,他們沒辦法做到像步兵那樣進退有序,組成或維持繁複的陣型。
除了這些,現在的情況對于闖軍還有點特殊。
騎兵在後世分爲正規與非正規兩類,正規騎兵大緻就是那種可以作爲正面沖擊陣線力量而使用的,而非正規騎兵則主要用于哨探、遮斷、騷擾或是戰略上的奔襲或搶占有利地形。
陝西乃明代重要的産馬地,西北匪亂,官私馬苑中的馬匹大量爲流寇所得,但一來流寇中少有熟知騎戰之輩,二來有馬但馬铠量少,所以,基本上可以說是正規與非正規騎兵混用,常常以輕馬簡甲的輕騎兵作爲正面沖擊的主力。這一方面不利于對陣時作戰效率,另一方面也造成戰馬消耗過快的情況。
回到闖軍上來,情況是高迎祥有意識地将兵馬分出五重,位列前三列的都是甲胄不全的輕騎兵,這些人手原來更适合幹包抄、襲擾等非正規騎兵的任務,這時候統統被他拿來當了正面沖擊的炮灰。是以,失去這些輕騎兵,至少對于現在一心一意隻想靠着正面猛沖壓倒官軍步卒的高迎祥是沒有影響的——他的主力重騎兵還沒有半點損失。
沒等闖軍行動,對面的官軍反倒先動了。三部的最前列依舊是各個小陣,不過形制重新轉變回了最開始的“疊陣”。然後有所不同的是,“疊陣”的前方還分别擺放了成三列、一定數目的铳手“方陣”,形成一種複合陣型。
這種排布方式,劉哲也依稀能記起穆公淳介紹過的模版,喚做“抽疊法”,大概就是前三列铳手由最後一列先小跑到最前一列,依次循環三次,就完成了“方陣”的一次前進,而後後方的“疊陣”跟上,是一種徐徐推進的陣勢。
看來是官軍嘗到了甜頭,還想蹬鼻子上臉。劉哲冷笑,高迎祥則凜凜俨然。
楊成府大氣不敢出,一刻不停地目視前方,說實話,他自從當了馬軍的長官,在趙營卻從來沒有正面沖擊過敵陣。這不單是他無膽所緻,也有趙當世愛惜騾馬的原因。可高迎祥不是趙當世,他大起大落慣了,手下的兵馬将士對他來說都如錢鈔,拿着就是要消耗掉,消耗沒了再搶就是,不足挂齒,沒必要珍惜愛護。
三重同袍慘狀在前,說一千道一萬,楊成府都想不出自己在官軍如此猛烈的火力下還有什麽活着的可能。若非斜睨到在兩側不斷遊走巡視的那些兇神惡煞的監陣騎兵,他幾乎就想拉着楊招鳳,将當初五峪的事再演一遍。
可惜劉哲沒有給他過多胡思亂想的機會,第四重騎兵在他的軍令下,邁開了步子。第四重,由劉哲親自率領。他吸取了前幾次的教訓,發現官軍移動後,固定在地面的數十門虎蹲炮也拆了下來,所以趁着這個機會,指揮着衆騎向左偏移,不攻正面,而是側撲左路。這樣一來,就算官軍停下來重新架設虎蹲炮,他也可以憑借左路官軍的遮蔽,逃過發散面極大的炮擊。
第四重騎兵越跑越快,風也遽然大刮起來。
迫近官軍,楊成府扯嗓大呼。大風橫吹,又是兩軍聲嚣震天,楊招鳳等人根本聽不清他在吼什麽,隻是見到他将馬一拐,再次調頭沖向敵陣,也是義無反顧地策馬跟随。沖到一半,楊招鳳卻發現行進路線已變,照此下去,必然沖入官軍正面陣中。他自驚駭,但遙望偃伏馬背,縱馬急進的二哥,他并沒有半分動搖。
楊成府亂了。
本來劉哲的計劃,是全力猛擊官軍左路,促使官軍向左馳援,然後憑借多年默契,高迎祥也一定會恰到好處地抓住機會,直撲官軍指揮中樞。如此一來,局面立刻就将扭轉。二人配合這麽多年,從未失誤,可楊成府忽然不知怎麽,帶了人分出去,徑直轉向了官軍中部,飛馳之間,騎兵們無暇辨認,很容易下意識跟着别人,楊成府這一拐,帶走的不止是他手下二百趙營人馬,被他帶偏的其他騎兵也是越來越多。
劉哲大驚失色,可是,眨眼間,大部隊中就分出一半的人馬跟在了趙營身後,單憑剩下不到千人,絕難撼動官軍左路。他又見楊成府似乎半點改變路線的想法也沒有,自思分兵難免各自敗亡,當下暗自歎息,心中一橫,也帶人随着趙營去了。
一招棋錯,滿盤皆輸,楊成府帶着第四重騎兵,貫入中部,實際上是自投羅網進了官軍的“雙螯”中。
又是一排厲嘯傳出,官軍再次射出一輪弩箭,這次第四重騎兵有準備,有些側身騰挪閃避,饒是如此,還是有十餘人被當場射死,一些被射傷的倒在地上慘聲呼救,都被侯着的官軍鈎撓手立刻拖到了後列砍殺。
在遭受了幾次箭雨的洗禮後,第四重騎兵終于如願以償,沖入了官軍陣内。不過,迎接他們的,卻是無邊無際的人海。
楊成府如夢似幻,在極度的緊張下早已失去了神志。眼起處寒光一閃,他來不及想,下意識豎槍抵擋,隻聽“彭”一聲巨響,兩兵相交,他隻覺一股強烈的麻痹感從虎口處迅速蔓延至全身,同時眼前也飛舞出無數金星,甚至連自己已經從馬上跌落之事也是渾然不覺。
楊招鳳等趙營騎兵原先一直盯着他,隻是待真正陷入了陣内,都也隻能全力劈殺,尋找進路,以免失去機動,爲官軍步卒宰割。這支騎兵在強烈求生欲望的驅使下,也的确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他們憑借高超的馬技和精良的裝備,不斷撕開官軍的陣線,收割着官軍的生命。
“形勢尚有可爲!”
直到真正與官軍短兵相接,劉哲方才明白高迎祥所言非虛。這支官軍之所以強勢,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火器的淩厲。而如快槍、三眼铳等玩意兒,幾個月是能夠速成的。官軍以靜待動,加上将領才能不俗,對付起不太善戰的前三重闖軍,自有一副強軍的派頭。可要論起現在的肉搏厮殺,劉哲明顯感到對方的水平與闖營不在一個層次上。
隻要高迎祥适時趕到,都不需要包抄後路,隻需縱馬直沖中線,當下已開始顯露出頹勢的官軍必敗無疑。
劉哲正想開口呼幾句豪言壯語激勵奮戰着的騎兵們,目光掠到左後方,然後,他就被從後而至的一杆短矛捅下了馬。他兀自驚駭,這才發現一支黑甲騎兵如鬼似魅,不知何時,居然從斜向插入了自家兵馬的心腹。
他們是誰?
一念閃過,又有三四杆短矛無情地貫穿他的身體。他仰面倒下,蕩起一片塵土。四面八方的喧嚣在這一刻溘然無聲,隻有肉體與土地的碰撞不斷在他體内震蕩。
“奶奶的,天真藍。”這是他死前腦海裏唯一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