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人以上的軍隊,在同一時刻、地點調動分派,作爲總指揮的将帥,其組織能力就不說超凡脫俗,也可謂百裏挑一。想到當初在施州衛指揮三四千人就讓趙當世力不從心,楊成府暗自咋舌,想不出對面那個官軍将領會是何等人物。
臨戰的官軍分三部分,若是鳥瞰,則呈“品”字形。這種陣法曆史悠久,是一種很常見的排布方式。雖看似簡單,實則内中變化無窮,“一軍用此數人,使可役使萬衆,略無參差,振裘摯領,深得以簡馭繁之妙”。一言以蔽之,運用此陣的效果好壞,基本取決于主帥的臨陣駕馭機變能力。
這類場景,高迎祥起事以來,少說也見了近百次。他對這陣型很了解,主帥強則強,主帥弱則不堪一擊。而很常見的,官軍的統帥出挑者寥寥無幾,所以闖軍面對這樣的敵人幾乎沒輸過。
思維有慣性,憑着往日的經驗,高迎祥雖知對面的官軍将領狡猾過人,但也僅僅隻是狡猾而已,他并不認爲對方主帥會擁有超乎尋常的統禦能力。大軍對壘,單純靠奇謀巧計是很難赢得全勝的,特别是現在這種兩陣對圓的野戰,隻有硬碰硬,才能決出勝負。
遠處的官軍陣内亦是旗幟飛揚,各種舞動,闖軍們看得分明,官軍的兩翼徐徐向外擴出不少,同時各隊各列乃至各兵卒間的空隙也随之拉大,這是爲小到一隊,大到一營的單位能夠在最短時間轉換戰鬥小陣提供條件與方便。
轉瞬之間,官軍變陣完畢,上萬人馬悄然無聲,默默地靜止在原地,不動如山。高迎祥心下嘿然,看出這次的對手有點名堂,不願再落了後手,幾道軍令下去,伴着奮力搖動的令旗,闖軍中分出百騎,朝對方正面沖去。
這上百騎兵均系闖營老本精銳,無一不是弓馬娴熟之輩。他們縱馬飛馳,俟近官軍三百步遠,開始朝左右散開。
這也是一種常見的戰術。
囿于通訊技術的限制,從上古而至明代,都沒有真正意義上解決各級指令的傳派問題。通常來說,一軍的主帥基本會居于大軍的中後方,要傳達軍令,一靠旗幟鼓号,二靠塘兵傳遞,訓練有素的軍隊,是能夠實現在短時間内随軍令改變狀态的舉動,可再快速,各級傳達之時,難免有延遲甚至是訛誤,而且對于人數成千上萬的軍隊來說,作戰指令是無法具體到單獨一兵一馬的。故此,就拿遠程部隊舉例,一旦對敵軍進行射擊,就将是一層乃至大規模的齊射,而不可能針對敵軍的數目單個指派以一定量迎擊。
而這個缺陷,就經常被有經驗的将領利用,他們會派出少量兵馬,分成松散的陣型,來吸引對手打擊。一旦守軍的軍令在各級傳達不到位,就會出現箭矢彈藥大量消耗而收效寥寥甚至填補間隙爲敵所趁的情況,從而對後續的作戰造成極爲不利的影響。明代的許多兵書都明文禁止這類現象的發生。
高迎祥沒讀過書,但他在明軍中待過,深谙作戰的精髓,且身體力行,積累了許多實戰經驗。如此這般,加以合理應用,水平自然不是農民、礦徒出身的一些起義軍将領可以比拟的,以至于勝過許多隻會紙上談兵的官軍文人統帥。
上百闖營精騎漸馳漸近,但官軍的陣列并爲如高迎祥預想般開始騷動。一個個挺槍持盾的官兵渾如鋼鑄鐵打,迎着輕飚的涼風、迫近的闖軍,就像道道堅固的城牆,巋然穩立。
闖營精騎一直壓到五十步,展開數百米的官軍正面依舊井然冷靜,沉不住氣的反倒成了高迎祥。後方大旗一搖,簡潔有力的哨聲陡起,幾要撞入敵陣的騎兵們迅捷地掉轉馬頭,反身回去。
才跑出十幾步,左、中、右三個官軍方陣中忽地各自放出數百兵士。高迎祥臨高眺望,登時心驚。這些官軍全都是铳手,幾乎是眨眼間,他們在三面均展開成兩列,前蹲後立。這些铳手并未第一時間進行射擊,首先出手的是他們身後攜帶着弓箭的長槍手。一擂鼓聲震蕩開來,正面近千名長槍手将手中的羽箭射了出去。箭始離弦,又是一擂鼓聲,三面铳手的身前硝煙與火光齊現,響徹雲霄的铳鳴也随後傳到雙方每一位将士的耳中。
高迎祥雙目圓睜,看得真真切切:闖營中最稱精銳,曆盡無數戰鬥留存至今的這近百骁騎,在官軍箭彈兩輪齊射、三面打擊下,立時人馬俱倒。僥幸活下來的數十騎狂奔數十米,三面中铳手撤下,密集的箭矢再度尖嘯而至。這番打擊罷了,闖軍已逃出二百步外,隻可惜,幸存的,隻餘數騎,而官軍的陣勢則重新恢複平靜。
數騎馳歸本陣,引起前列微微騷動。
劉哲口裏“噫”了一聲,揚鞭指點道:“這支明軍進度有度,像是硬手,我軍疲憊,不如暫時退卻。”
高迎祥嘴角一抽,眼裏流露出兇狠之色,駁斥他道:“我軍既疲,再退隻會軍心瓦解,且盩厔有備,無機可乘,退到那裏,也隻會成爲甕中之鼈。擊敗這支官軍,是我等現在唯一的選擇。”
劉哲沉思少許,疑道:“洪承疇在陝北,且不論他是否能夠及時回援,就看這支大軍人數近萬,他也不可能丢下闖将他們,将主力調過來。”
高迎祥撇撇嘴,傲然回應:“管他何人,就是洪蠻子親自到了,又有何懼?據險攻堅,非我所長,但你看此地甚是低平,官軍又全是步卒,我軍重騎,正可攻其短處。”
劉哲頗見憂色,道:“但觀方才動靜,此官軍火器甚多,未必易取。”
高迎祥大笑道:“區區小技,何足道哉。适才不過是給他抓住機會,占了些便宜,彼等是否真正精銳,一試可知。”
闖軍作爲流寇中的最強者,所擁有的資源自也是其他各營難望項背的。高迎祥賴以爲根本的,就是騎兵。他最強時擁有數萬騎兵,當中具足重甲,亦有近萬。憑借這樣一張王牌,不單其餘流寇望塵莫及,就連一般的明軍也難以企及。所過之處,無不是秋風掃落葉。
這幾個月,在連遭打擊後,闖營騎兵數量大爲縮水,可眼下雜七雜八湊起來好歹也仍有着六七千之數,在高迎祥看來,對付對面的官軍綽綽有餘。并且他判斷,陝北、川中、河南等地官軍有限,防守本地尚有不及,不可能湊出這麽多人在短時間入援關中,綜合各方動向,這支萬人大軍隻會是新任陝西巡撫的人。而孫傳庭來秦不過三個多月,縱手眼通天,能将這萬人練成型,也絕不可能練出一支精兵。隻要自己再試一次,對方必将原形畢露。
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後,闖軍複動起來,這一次,高迎祥身畔,上繡“闖”字的大纛一動,遍布于軍陣中的十餘面大旌旗遙相呼應,然後,無數各種樣式、色彩的各級應旗随之飄展揮動,從遠處看,闖軍上下旗浪起伏,缤紛律動恍如海洋。
趙營的二百騎周遭,同樣熱火朝天。楊成府耳畔,各種口音、聲調的叫嚷與号令交織穿梭,每騎都在向着本部的指揮官方位聚攏,而每個基層的指揮官則帶着一個個小隊,靠近更高層級的長官。
雖有着十餘名塘兵來回奔馳,傳達指令,可楊招鳳的嗓子還是喊得生疼。又過一會兒,目前一杆大旗指示,喇叭聲同起,楊招鳳歎口氣,對楊成府道:“二哥,有十來騎混到了别處,至今沒能尋找回來。”
“不管了。”楊成府應付一句,雙眼死死盯着那杆被高舉着的令旗,“咱們這邊馬上要動,收攏好已在的弟兄,不要落下。”
也不知是爲了緩解緊張的氣氛還是怎麽,楊招鳳深深吐了口氣,擠出笑容道:“二哥,今日天光不錯。”
楊成府一夾馬腹,而後趁着大隊速度尚緩,說話聲音還不至于爲雜聲淹沒時輕聲還一句:“是啊,許久未見這般的藍天白雲了。”
一般來說,高迎祥最喜歡用一種名爲“三堵牆”騎兵戰術,但其實,近些年,因爲各地助剿官軍裝備素質的提高以及自家本身馬匹損失銳減的緣故,這種成本極大的作戰方式已經逐漸給以馬軍見長的高迎祥、李自成等棄用。李自成提出一種新的戰術,沒有名字,但看内容,可稱“五重陣”。大概思路就是第一重擺饑民與民兵,第二重重步兵,第三重馬軍,第四重重骁騎,最後則是老營壓陣。如此,相比于簡陋的“三堵牆”,極大節約作戰成本,并且在應付一些棘手局面時有回旋的餘地。
高迎祥不是科班出身,自不會墨守成規,他膽子大,早想将這一新戰術在實戰中嘗試一下,而這生死存亡的一戰,順水推舟成了他的試驗場。
大戰一觸即發,劉哲固然對高迎祥孤注一擲的想法十分不滿,但他經驗豐富,知道現在對于闖軍最緊要的不在于判斷哪個決策是正确的,而在于令出一人,确保已發出的軍令能堅決執行下去。所以,他抛卻了一切的雜念,全心全意聽從高迎祥的安排,對方說什麽,他就做什麽,不再似前番一般提出其他想法。
事實證明,闖軍的執行力還是很強的。因無作爲炮灰的饑民羸兵,高迎祥在第一重擺上了他認爲戰鬥力最弱的上千雜牌軍。這些雜牌軍雖稱馬軍,可裝備極差,馬也驽鈍,作戰能力很低下。有幾個小頭目不滿,想要率部就陣前嘩變,劉哲二話不說,立刻斬了七八人以儆效尤。血淋淋的人頭插在丈餘長槍上來回示衆,有效鎮壓了許多心懷二胎之輩。
趙營的二百騎被安排在第四重的後列,扭頭向後,就是殺氣四溢,重甲重裝的闖營最精銳的二三千老本精騎。楊成府略感慶幸,舔了舔發白的嘴唇,用餘光小心偷看二十米後的那些高駿騎兵,距離最近的一個闖營将領跨馬拔刀,表情嚴正。背後一杆小旗上“韓”字随風搖曳。
官軍發現了闖軍序列的轉換,楊成府透過重重人影遠視,官軍三部的前列均分出近千人,擺出一個個小陣。步兵們忙忙碌碌,四下奔走,眼睛一花,還以爲是眼眶前的飛蠅。
劉哲作爲前線總指揮,駐馬留在三、四重陣之間,他識貨,直到現在官軍從各部方陣中分出的個個獨立小陣稱爲“疊陣”,是以遠程打擊爲主的戰鬥單位。在他的逼令下,第一重的雜牌馬軍開始出動。這些騎手素質之差,顯而易見,在距離官軍尚有數百米時,竟然已經沖鋒起來。
不過這倒是劉哲願意看到的,這些劣騎雖不指望會有多大殺傷,可用來壓迫官軍布陣是再合适不過。豈料,就這點期望,還依舊高估了這些膽戰心驚的前驅。他們矮小差勁的馬匹在一兩百米的全力加速後,步伐就開始散亂無章。原先還比較密集的陣型這時候早已前後拖拉,稀稀松松。跑在前面的忽然發現袍澤落在自己身後,當即大驚失色,努力減緩馬速,而後頭的見坐騎已沒了沖力,肝膽俱裂,萌生退意。上千騎甚至還沒沖入一百步内,自己就先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