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張妙手性格開朗樂觀,并無惆怅有失的感覺,又因他精通射箭而号“妙手”,“善射,試之,百步中錢孔”,與另一個大寇“射塌天”李萬慶稱一時瑜亮,令武藝雖好可箭術平平的趙當世大爲歎服。二部毗鄰而駐,也都未參與闖營近期的一系列戰事,是故趙當世得空,常常找張妙手讨教射箭技巧,一來二去,兩人的關系變得極好。
在諸營大軍的多番蹂躏下,漢中東部的幾個縣對于軍隊的承載能力已經接近飽和,闖營的轉移勢在必行。趙當世對時局的變化很敏銳,早有預感高迎祥這兩天會有動作,張妙手來找,他隻向當日負責營中軍務的徐珲打個招呼後就跟着去了。
闖營的中軍大帳如往日一樣肅靜幽沉。趙當世在這裏待了兩個月,已然将私下的規矩秩序熟稔于心,進了帳,很自然地與張妙手站到了靠近帳幕的下首處。
高迎祥依舊高踞最上端的虎皮大椅上,最靠近他的兩人,都是他的親戚,左邊親弟弟“中鬥星”高迎恩,右邊小舅子“番山鹞”拓攀高。他二人之下,乃是親信劉哲與“蠍子塊”拓養坤。中間又隔了好幾位,才到趙當世。趙當世再往下,除了守門的衛兵,再無他人。
帳中幾人正在說話,顯然軍議已經開始有段時間了,高迎祥則如往日一樣,沉默不語。趙當世側耳傾聽了小一陣,大概明白當下軍議所讨論的議題是下一步大軍該向何處行動。
目标是重中之重,一個合理的目标往小了說可以改變窘困,往大了說則可以避免覆滅的下場。帳中諸将全都是沙場老人,自然明白這個指向性問題的重要性。趙當世相信,這個問題絕對是被第一個提出來的而且直到現在諸将還是争執不下,懸而未決。
争論最激烈的兩人當屬劉哲與拓養坤。他倆相對而立,洪亮的聲音貫徹整個大帳,說是現下全場的焦點也不爲過。
拓養坤身材很高很瘦,眼窩深邃,顴骨高起。聲音很像是夜枭的鳴叫,聽上去就給人一種陰損刻薄的感覺。趙當世沒有和他接觸過,但聽說此人性格沖動剛強,脾氣很臭,像極了侯大貴與郝搖旗的結合體。
仔細算起來,當今大寇,論實力威望,排在首位的是闖王高迎祥,地位無人能夠撼動。接下去,則是能夠獨立發展的諸家巨寇,數目也一隻手數得清,無非西營八大王張獻忠、老回回馬守應、闖将李自成以及曹操羅汝才這四家罷了。除了這五營,便到了掃地王張一川、過天星惠登相、一字王劉小山等等這一層。餘營大大小小,多如繁星,皆不足道。
拓養坤合理的定位應當是夾在李自成等與張一川等之間,屬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類型。其全盛時人衆多達十餘萬,冠絕諸寇,老營的戰鬥力也十分強橫,故而高迎祥入陝,能不管張一川、留下劉國能,卻一定要求拓養坤同行。也因此,在場諸将人人皆知,拓養坤才是當下高迎祥最爲強有力的合作夥伴。
高迎恩與拓攀高是高迎祥的左膀右臂,劉哲則是他的唇齒。拓養坤并不認同高迎祥一心要與李自成會合的想法,所以才與劉哲爆發了争吵。
“關中官軍蜂集,闖将那邊也未擺脫洪制府的追擊,此時北上,不是時機。”拓養坤話說得很快,因爲激動,一張枯瘦狹長的面頰都微微有些扭曲,“咱家的意思,不如越漢中入川,收拾川中,一方面可就地補充,一方面也正可作觀望。”“拓掌盤此言甚是,向年獻營、回營入川,摧枯拉朽,來去如入無人之境,可見川兵之孱弱。我大軍數月來疲于奔命,急需尋一去處休養生息。待陝中事态明朗,徐圖再舉不遲。”拓養坤才說完,下首一人就立刻附和,趙當世視之,知此人诨号“一鬥谷”,本名不詳,是拓養坤在河南收的小弟。
劉哲不看一鬥谷,幹笑道:“入川入川,說得輕巧,且不說我大軍數萬,如何安然經過漢中,又擇何路線行走,就說入了川,拓掌盤子以爲,就能輕易在那裏立足嗎?”
“趙兄,給他說說。”劉哲眼瞅拓養坤臉一陰,不等他發作,直接抛出一句給了趙當世,“拓兄沒去過四川,當真以爲那裏是天府之國,溫柔之鄉,趙兄弟不久前才出川,不妨聽他說道說道。”
趙當世反應快,大聲應諾,跨步出列。
拓養坤被他搶白,好生不快,看在高迎祥面上,忍住髒話,把嘴一撇,乜視趙當世。
能在這種級别的軍議上發言,趙當世還沒有昏頭到自以爲是、暢所欲言。他明白劉哲給他這個機會的意思,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緩道:“好叫闖王、諸位掌盤子知曉,川中督撫标兵雖不堪戰,卻也有侯良柱、張令這樣的硬茬子,東南部的土司兵也骁悍異常。且其地多山林,堡寨密布,要想哨糧,難度極大。其中寥寥數家勢力尚自爲了一小塊地盤頭破血流,我大軍進入,委實難覓就食之處。”
拓養坤焦躁道:“那北上關中,在官軍眼皮底下,咱們就能開宴會了不成?”
劉哲搖了搖頭:“拓兄可知,新任陝西巡撫是誰?”
拓養坤聞罷,擠眉弄眼了好一會兒,方道:“隻聽說是個姓孫的,沒啥名氣。”
“是了。”劉哲雙眉一挑,“若是洪蠻子或是盧閻王,還需忌憚一二,可這新陝撫是無名之輩,一介書生罷了,我等若怕了他,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但……”
“我知拓掌盤心思缜密,怕有意外。隻不過早在三月,那姓孫的到任時,我便留意了他,聽說他隻身上任,手無一兵,後多方哀求,洪承疇才撥了二千甘肅邊兵給他,都是些老弱病殘,能濟甚事?算來他上任至今,不過短短三個月,縱使諸葛複生,也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擋得住我闖營大兵?”
前任陝西巡撫甘學闊“不知人事,舉動爲笑,秦士嘩于朝”,遭陝西巡按錢守廉彈劾後下台。當時爲順天府丞的孫傳庭爲朝推以邊才,遂代任爲陝撫。明代陝西巡撫,贊理軍務,統西安兵備、泾邠兵備、商洛兵備、潼關兵備、漢羌兵備五道以及布政司下西安、鳳翔、漢中三府及平涼府之泾州,此外尚領陝西都司的西安左等五衛。
紙面上貌似管轄範圍極廣,權力極大,實則在如今時節,早已外強中幹。就舉一例子,屬于陝西巡撫領導的西安左衛、西安右護衛、西安前衛、西安後衛這四衛額兵總數二萬二千四百名左右,可孫傳庭到任後發現,地方财政殘破不堪,原先的衛所兵制早已土崩瓦解,原屬于西安四衛的兩萬六千餘頃膳軍腴田被鄉紳豪右侵占無幾,衛所旗兵大量逃散以至于撫台标兵連三百人也湊不齊。甚至連标兵許忠、劉世傑據藍田反叛都令孫傳庭一時束手無策。劉哲身爲闖營大将,地位高,責任自也重,這搜羅敵我消息是他工作的重心。綜合各方情報他斷定陝西巡撫孫傳庭在很長一段時間内對己軍都造不成威脅。
不快歸不快,對于劉哲的業務能力,拓養坤沒有懷疑,也不會爲了怄氣而與對方頂牛下去。他以拇指撐着下巴,沉默片刻,又道:“要北上也不是不成,這路線到底怎麽選?目的地又在哪裏?”
自漢中盆地向北,有許多道徑貫通秦嶺,其中著名者就有陳倉道、褒斜道、傥駱道、子午道、峪谷道等,皆南北走向。依照闖營大軍目前所處的位置,傥駱道、子午道與峪谷道都在選擇範圍内,而陳倉道太遠、褒斜道距離漢中太近,都可先排除掉。
劉哲啓唇方欲回複,上頭高迎祥直接開口:“走子午道。”
“子午道?”拓養坤聞言怔住,帳内諸将之間也多有相互顧視,“若選子午道,闖王就是要去,去西安?”
“正是。”高迎祥一如平常的沉着。
“這,這……”拓養坤自負膽大,但到了這時,竟有些彷徨,站在他身畔的幾人分明看見他的鬓角都已滲出了汗。
子午道戰國時便有,先是西漢末年在王莽手裏修葺了一次,後來唐代天寶年間又大整,往後于曆朝曆代皆爲溝通秦嶺南北的重要通路。與其他道徑不同的是,由子午道北端出,可直指陝中重鎮西安,所以此道自開辟以來,每逢戰亂,俱爲軍事要途。三國時魏将曹爽伐蜀、東晉桓溫北伐前秦、五代後蜀争雄關中等等,皆取道子午,此道形勝之重要由此可見。闖營有數萬大軍,每動一步都會引起官軍的極大注意,所以偷渡什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走子午道,到了西安,不将西安城打下來,寸步難移。直白點說,這就是一錘子買賣。
聯想到去年闖營、回營、獻營等圍攻西安還免不了功敗垂成,拓養坤對于借道子午谷襲擊西安的想法抱有極大疑慮。不單是他,其他掌盤子同樣肚裏打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用在這時候再貼切不過。
“諸位不必擔心,今時不同往昔,當初洪承疇坐鎮西安,各路官軍齊聚一城,我等準備不足,才會铩羽而歸。然當下,洪承疇歸延綏,主理陝北,各路強力官軍也都在他麾下與闖将、過天星等追逐不止,陝南、關中一帶現在全歸那姓孫的節制,此人手裏無兵,根基淺薄,柳紹宗、孫顯祖又縮在漢中一心一意保那勞什子的瑞王,我等出子午北口,絕無有能當我軍鋒者。”高迎祥提了一句後,劉哲接着将想法說了出來。
諸将聽罷,各自忖度,劉哲頓了頓,再道:“大夥可知道魏延?”
雖說在場的掌盤子們多是大字不識一個,但三國故事還是極爲熟悉的,一鬥谷高聲道:“聽過,聽過,是蜀漢大将,後來造反被殺了。”
“說的不是這個。”劉哲搖頭晃腦,那模樣下意識學的是說書人,倒有幾分神似,“諸葛丞相北伐,魏延曾提出子午谷奇襲之策,可知?”
一鬥谷這時就沒聲音了,和他一樣,在場大部分人聽書也就聽個熱鬧,問他們些仔細的内容基本上答不出來。好在拓養坤有點文化,略微能挽回點面子:“似乎諸葛亮沒聽他的,後來就敗了?”
“是啊!”劉哲扼腕歎息,“要是那時候聽了魏延的,出奇兵走子午谷,那麽曹魏早就敗了,漢室中興有望。”諸将聞罷,跟着他也都流露出惋惜之色。
趙當世在下面,暗自哂笑,這些個糙漢,正事沒解決,談到說書環節,居然一個個都神不思屬了。不過話說回來,由劉哲這麽一講,走子午谷這一步貌似是目前最合理也最有前途的舉措。之前出回營時,他與部下走過傥駱道,并不好走,想來這子午道名氣甚大,當也會便捷得多。
高迎祥見話題有點偏移,适時出聲道:“諸位,走子午道,打西安,并非姓高的臨時起意。試想,西安附近官軍孱弱,我軍銳出,當橫掃關中。一旦得了西安重地,不但我大軍可借以自固,陝地官軍屆時亦必大亂。洪承疇再能打,也定首尾不能相顧,闖将他們也可趁機沖出包圍來與我合。此一箭雙雕之舉,何樂不爲?”
打西安,亂官軍部署,救李自成,水到渠成。隻要成功,天下形勢将立變。如此壯舉也隻有手握數萬雄兵,指揮方遒的高迎祥才有膽略下決心去做。趙當世望着高迎祥,隻覺其豪氣萬千,竟而不由心馳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