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軍帳不但占地極闊,隔光效果也是極佳。掀幕入内,一線之隔,便從光明跨入黑暗,黑白交會處微塵浮動,直令人以爲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除了那當中坐着的大漢,他的身邊,還分列十餘人,站在兩邊。虎背熊腰、整齊排列的是侍衛,位置稍微靠裏的幾個則身形各異。
趙當世一進帳,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渾濁厚重的氣味,像極了放置多年的木材、皮草等所散發出暮氣,不刺鼻,可令人神思爲之廓清,更爲這幽暗的大帳增添了幾分肅穆。
引路的兵士很快退到了黑暗的角落裏,黃龍從趙當世的身後快走幾步到前頭,在距離那大漢還有五六步處猛然收住站定。他知道,再往前,根本就沒有他的位置。
“闖王,趙當世來了。”黃龍半佝着身子,姿态十分恭敬,語氣也字字透着小心。
與其他各營首腦不同,因爲名頭太響,高迎祥一直以來都沒有被稱呼爲“掌盤子”。因爲在衆人眼裏,隻要他還活一日,他就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闖王”,是整個流寇集團最爲強大的力量與凝聚核心,是實實在在的“王”,遠非其他營頭的頭領可以相提并論的。直到近兩年,随着回營與西營實力漸漲,“老回回”馬守應與“西營八大王”張獻忠等也開始被一些手下或依附者單稱綽号,但比起闖王高迎祥,認可度自然低了不少。
“嗯,我見到了。”
趙當世側耳細聽,從上首座上傳來的聲音渾厚低沉,中氣沛然。就如同城樓上的晨鍾暮鼓,寬厚綿長,卻又撼人心扉。
他依着來前路上匆匆打過的腹稿,站立原地躬身道:“小人趙當世,見過闖王神威無敵。”
“瞧不清你模樣,走近些。”高迎祥雄渾有力又帶有磁性的聲線再度傳至。
趙當世心細,留意到了黃龍的舉止,明白在這帳中尊卑有别,不似他營般随意。應一聲後,挪了兩步,來到黃龍身側,就不再前進。
借着乍明乍暗的燈火,趙當世偷眼瞄了瞄前方,先看到九條龍與張胖子兩個,而後在更遠處又發現了劉哲。和劉哲并列一處的還有兩人,一個體态健碩,另一個偏瘦削,都面生。
“數月前,你與闖将一道斬殺了曹文诏,大壯我軍威;其後又協助劉哲攻下了澄城縣,分了官軍注意。這些,我都記在心裏。”
趙當世立馬謝道:“爲闖王效力,份當所爲。區區綿薄之力,不足爲挂。”
“哈哈。”高迎祥笑了起來,那笑聲亦是撼人,在寂靜的帳内有若滾雷,“劉哲在我面前提到你多次,我也一直想見見你,怎奈戰事頻仍,抽不出空閑。待到後來,你又入川去了,唉,關山阻隔,實難相見。”
語音未了,劉哲插話道:“闖王,你有所不知。趙兄弟去川中,正是爲了替咱們闖營收拾兵馬。也虧得趙兄弟才俊非凡,短短數月,就搜羅練就了一支六千人的軍隊,且個個精銳,有他來歸,我闖營實如虎添翼。”
“哦?怎麽個精銳法兒?”
劉哲瞥了一眼趙當世,示意他不必說話,自替言道:“趙兄弟以孤軍入川,連破關寨,就連劍州、達州等亦無法當其鋒,羅尚文、羅文垣要麽兵敗身死,要麽狼狽奔竄,雲陽前鋒營更惶惶如喪家之犬。這還不算,就連名揚天下的石砫兵、秦良玉在不久前也大敗于趙營。立有如此煊赫戰績,精銳二字名至實歸。”
川中的經曆,趙當世此前隻和劉哲與黃龍說過,高迎祥在陝西也曾和川兵交過手,深知其能,而石砫兵之悍,人盡皆知,自己尚無把握擊敗其衆,這趙當世竟然以孤軍敗之,着實令人驚詫。不隻他,九條龍與張胖子聞劉哲之言,同樣暗自心驚。他倆對視一眼,愕然無語,心中均有些慶幸沒有與趙營真個交上手。
高迎祥本來大馬金刀據坐虎皮太師椅,這當口端正了姿勢,點頭道:“果真是青年俊彥,不愧我義軍後起之秀。”
趙當世忙不疊謙虛道:“闖王、劉掌盤言重了,小人不過頂着闖王威名,狐假虎威,僥幸赢了幾仗,實在稱不上什麽精銳。”而後徐徐喟歎,“可惜川中官軍逼之太急,未曾有足夠時間搜羅各家各營同出川來在闖王帳前效力。”
高迎祥不以爲然,淡淡道:“川、陝、晉、豫、楚、淮、東乃至南直隸,我姓高的哪裏沒去過?又有哪裏攔得住我鐵騎馳騁?要入川,往後再擇一機會去便是,何須挂懷。”
他的口氣平淡,可越平淡,越反襯出内容的豪壯。話語間幾視各省官軍爲無物,更無新近失敗的頹喪之氣。趙當世明白,這是一個如高迎祥這種地位經曆的的人才會有的氣度與器量。輸了又怎樣,誰沒輸過?隻要尚存一口氣,希望與熱血就不會衰減半分。這份沉着與淡定,自信與驕傲,趙當世自比,與高迎祥還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高迎祥是崇祯元年起事的元老級流寇。昔年與他齊名一時的王嘉胤、神一魁、張存孟等巨寇皆如過眼雲煙,先後覆滅,隻有他輸過敗過,始終從未滅亡。不但如此,還不斷發展壯大,更數次組織衆寇打破官軍的包圍讨剿,堪稱整個流寇集團的最高決策者與官軍最強有力的對手。有他在,明廷就不會認爲流寇真正消弭。
衆人附和着稱贊幾句,高迎祥話鋒一轉,突然道:“趙兄弟,适才九兄他們來報,說你不顧我義軍情誼,相起抵牾,可有此事?”
惡人先告狀,自古皆然。趙當世已有準備,不慌不忙辯解道:“小人雖然愚魯,可初來乍到,并不是不識擡舉之人,若不是九、胖二位大哥欺人太甚,小人怎敢與其沖突。”
話音未了,九條龍搶着呵責他道:“一派胡言,我兄弟二人好意邀你觀賞把戲,你以怨報德,痛擊我在先。瞅瞅,這三顆牙難道是我自己打落的?”衆人循聲瞧去,果見他左臉頰腫起猶如小山,所言非假。
趙當世冷言道:“仁義之道,貫穿始終。大明無道,我義軍人心所向,才得以所向披靡。但看你二人所爲,行事與禽獸何異?害無辜之人性命事小,壞了闖王威名事大。倘我等皆效你二人獸行,世人将視我義軍爲惡魔,又拿什麽救萬民于水火,拯天下于不公?”
九條龍理屈詞窮,沒話反駁,隻能切齒道:“你這厮憑着一張利嘴,每每巧言令色,闖王,你可别給他騙了。”話雖如此,衆人聽得出他說話底氣不足,又對其人平日作風多少了解,大緻也猜出了其與趙當世火并的原因。
人都有良心,即便爲賊爲寇,下意識的,也會傾向于占據道德高點的一方。九條龍與張胖子的行爲處事本就變态,超出常人的接受範圍,隻不過一來事不關己,二來礙着他們背後有人撐腰,所以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多管閑事。然而,改變個情形,讓他們在二者之間做抉擇時,毫無疑問,他們基本上都會站在言語中大義凜然的趙當世一邊。
高迎祥是枭雄,眼界自非尋常流寇可比。他能長盛不衰的原因也自非一味靠着好勇鬥狠。把握人心,掌控輿論有時候的作用比擊敗一股敵軍或占領一座城池要大上不少。坐大後,闖營中也裹脅了許多儒生,一有空閑他就會召來他們爲自己講書。書中故事不外乎忠孝節義,聽得多了,他也感到僅憑打打殺殺是絕對無法長久支撐下去的。隻是地位一高,考慮的方面就要更多、更周全,他也見不慣九條龍、張胖子此類殘暴的行徑,想要懲處他們,周圍的掣肘卻如影随形,牽絆着他完全撒不開手,加之外敵虎視,他實在沒有機會動手廓清内部。但當下,不消說,趙當世的話甚合他脾胃。
“非但如此,這二人還喪心病狂,以千餘兵力圍攻我二十餘人。韓營頭義氣深重,出面阻止,他倆竟想将韓營頭也一并殺在陣内。若非我營中馬軍及時趕到,恐怕不單小人,就連韓營頭也要無辜遭戮,成了刀下鬼。”趙當世朗朗而言,目光如炬,一直逼視九條龍。九條龍心中有鬼,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半步。
若隻是九條龍他們與趙當世的恩怨,高迎祥自可秉公處置,這時竟聞愛将也卷入了此事,還差些爲人所害,神色不禁一變。
劉哲是韓衮的直系上司,視之爲臂膀,“哼”一聲,繃着臉道:“若是他出半點岔子,必不相饒!”
趙當世接口道:“韓營頭爲了勸解,不惜以身犯險,可是這二人猶不知收手,可惜韓營頭如鷹猛将,竟爲這二人所害!”
劉哲大驚失色,奔上兩步,一手搭在趙當世肩上急問:“韓衮怎麽樣?”
趙當世搖首回道:“韓營頭沒有大礙,隻是髀上中了一箭。可惜沒傷在敵軍陣内,卻栽在了自家弟兄手裏。黃兄與我同來,也見到了,可以爲證。”
他刻意在“自家弟兄”四字上加重語氣,掩蓋不住的氣憤與鄙夷,劉哲轉目去黃龍那裏求證,黃龍颔首,意指此事爲真。
“哈哈,九兄與胖兄兩個果然勇猛非同凡響,能把海東青幹成這樣,好威風,好厲害!”劉哲知韓衮無性命之憂,微微安心,可他到底是高迎祥手下首席大将,怎容旁人如此欺侮?何況還是給兩個雜牌騎到了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幹笑着,表情裏的猙獰與嘲諷清晰可見。
當初九條龍與張胖子所想,就是将趙當世與韓衮一并處理,來個死無對證。然而變起突然,趙營馬軍倏至,他們實在來不及反應,不但顧不上殺人,就連自己的性命也危在旦夕。事後回想,隻要那時能除去趙當世與韓衮任何一個,局面都不會似現在這般被動。
“韓營頭的手段,你我皆知。幾番從官軍手裏逃出來,他居功至偉。現你二人做下這等無義無恥之事,傷了韓營頭,接下來出戰打頭陣,都你倆上吧。”劉哲滿腔憤懑,青筋暴起,若非礙着高迎祥,他醋缽大的拳頭早便招呼過去了。
九條龍與張胖子不敢與他頂嘴,各自垂首無言。趙當世三言兩語,已是完全将風向逆了過來。
劉哲不依不饒,對高迎祥道:“闖王,這兩厮所作所爲着實可惡,不加以嚴懲無以示我闖營軍威。”
高迎祥未答,側裏那個體态健碩的漢子說道:“劉兄息怒,此事不可武斷。”
“武斷?”劉哲右眉一挑,大爲不快,“言之鑿鑿,鐵證如山,何謂武斷?”
那漢子複道:“我聽過九、胖二人的講述。他倆以衆欺寡,确實上不了台面,可講到底,還是這位趙兄弟先動的手。”說着,掃一眼趙當世,“咱們行伍中人,哪個不是暴脾氣?受人欺負了打回去再正常不過。九條龍的性子大家也知,急紅了眼腦袋容易糊塗。他會以千餘兵馬圍攻趙兄弟,也不過是一時激奮所爲,絕無殘殺趙兄弟與韓營頭的意圖。試想,以上千人打二十人,真想殺人害命,怎麽可能拖到趙營馬軍來援?”
趙當世等人的骁勇,以及在絕境爆發出的潛力,高迎祥、劉哲等沒有親身體會,自無法理解,這時聽那漢子款款而言,的确有幾分道理,情緒稍稍平複。趙當世見此人爲九、胖二人開脫,共首先行個禮,問道:“不知掌盤子如何稱呼?”
那漢子答道:“我反前爲僧,俗家姓王,名字不提也罷。弟兄們給面子,稱呼一聲‘整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