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衮心知今日死局已定,歎氣道:“趙兄,你放下我吧。反正不免一死,我甯可拼殺而死,也不願趴你背上,當個窩囊廢。”
趙當世不答,左手邊周文赫高聲呼道:“弟兄們,保護好都使,就死,都使也得是最後一個!”
夜不收們不但個個精銳,而且對于趙當世亦是無比的忠誠。兇局之下,人人皆知終究難逃戰死,可他們卻沒有半點動搖畏縮,聞周文赫大呼,也都縱聲吼了出來。這吼聲合成一股,雄渾震撼,聽在趙當世、韓衮等人耳中,端的是心旌神搖,勇氣倍增。
趙當世熱血沖霄,偏頭道:“韓兄,你腿腳不便,與人交手隻能挨打,如何能痛快?與其如此,不如借我腳,我攻前,你策應左右。”
韓衮聞言先笑道:“妙啊,妙啊。”後一手摟緊了趙當世,一手舉刀,“好讓這些雜碎開開眼界,死前能殺個十七八個墊背,也是快活!”
話音方落,一名兵士搶上前,劈頭蓋臉向趙當世揮出三刀,趙當世身負一人,躲閃不易,勉強拆了兩招,到了第三招,眼見身形不穩,右肩就要中刀。
電光石火間,韓衮及時送出一招,正好将刀鋒點開,趙當世抓住時機,手腕一抖,腰刀斜斜撩出,逼那兵士下意識後退兩步。而後不等招式用老,疾跨上前,将刀頭一挺,不偏不倚,從那兵士喉頭貫穿了出去。
這一套配合極是流暢默契,二人回過神來,均是驚喜,韓衮笑贊:“好俊的殺招。”
趙當世收刀回贊:“好俊的拆招。”
此刻趙、韓雖處重圍,兇險萬狀,但在一種惺惺之情的渲染下,居然全無惶懼,反之皆是一副快意淋漓的表情。
當下趙當世馱着韓衮,看上去遲緩不便,然而隻要有人敢去撩撥,無一例外都死在了他們的刀下。周文赫等夜不收餘光瞄見二人怪态,也不由失笑。
九、胖二營的援軍很快彙入了包圍圈,趙當世竭力抵抗,終免不了體力不濟。韓衮聽他呼吸漸漸急促,動作也開始遲滞起來,搖頭道:“這下怕是真的要栽。”
趙當世挑翻一人,百忙中抽閑回一句:“死便死矣,死前能結交到韓兄這般義氣深重的兄弟,也不枉然!”
韓衮大笑:“說得好,我姓韓的幾年前就該死了,能磨到現在,與趙兄并肩力鬥而死,正是死得其所!”
說話的當口,九條龍與張胖子下達了死令,二營兵士在接連不絕的催逼下不斷圍攏過來。趙當世擡頭望去,眼前密密匝匝,黑壓壓的都是攢動的人身。這些人身一道接一道,一層挨一層,猶如拍擊過來的海浪,似乎永不停歇。
他實在筋疲力盡了,腦子開始有些恍惚,外頭的聲音也不知怎地愈來愈小。一張張人臉不斷閃動變換,很快,那些人臉慢慢模糊,到最後,似乎全都融爲了一體,再難分辨。
“呼……”趙當世頹然坐地,重重喘了口氣。身後立刻爆發出韓衮響雷般的巨吼。再用力眨巴眨巴眼睛,耳畔突然“乓當”一聲脆響。他渾身一凜,反應到這是兵戈相交之音,猛然間抽回了所有思緒,腦袋裏的空明狀态也被打破。
“趙兄!”韓衮複又大叫,趙當世聚神急視,面前一個兵士正挺槍再次向自己刺來。
沒了韓衮的負擔,趙當世立覺輕快,重整精神,便要迎擊。身還未動,孰料側畔“嘩啦”一陣風當先掠過,那名兵士連人帶槍,瞬間被撞飛了出去。
定睛一看,黃影躍動處,一名騎士劈波斬浪般分開數道人牆。緊接着,勁風又至,這次,無數騎士飛馳而過。這些騎士似一把榔頭,沉沉砸到了重重疊疊的亂陣中,馬到處,槍刺刀揮,在眨眼間就沖得二營兵士崩如沙坍。
趙當世連滾帶爬,及時避開馬勢,“隆隆”的蹄聲驟若雷震。他抹一把臉,呸了口飛揚入口的砂礫,隐約瞥見兩騎先後而至。那兩名騎手在他面前下馬,拱手道:“見過都使!”
這兩人,一個楊成府,一個楊招鳳。
趙當世沒應聲,首先昂首環視四周,但見二營兵士在騎兵的沖擊下亂如漿糊,早已失去了編制約束,個個無頭蒼蠅也似,驚嚎四散,不可能再次組織起成規模的陣仗,這才定心道:“戰況如何?”
楊成府龇牙裂目,義憤填膺道:“屬下得斥候告急,帶馬軍司爲前部先來援救,侯、徐二位千總正在路上!”不忘加一句,“早知這九條龍與張胖子不是好東西,卻不想膽大如斯,連都使的主意也敢打,這次不将他二營踹個卵朝天豈不堕了都使威名!”
待他說完,楊招鳳補充道:“我營馬軍分三路,左、中爲虛,右路爲實,彼等本無陣勢,又猝不及防,此間我軍已是穩操勝券。”
趙當世點頭,左右牽來馬匹,他與周文赫等跨上馬,又将韓衮找人護了,沉聲問詢:“九條龍與張胖子人呢?”
楊招鳳一愣,像是想起了什麽,說道:“可是那站在不遠處小土丘上的幾人?”而後向後招手,一個斥候回禀:“禀都使,那幾人此刻已無蹤影。”
看情況,九條龍與張胖子見勢不妙,已趁亂逃之夭夭了。
楊招鳳有點尴尬,道:“都使,屬下救援心切,卻是疏忽了,讓他倆逃了去。”
楊成府歪着嘴,露出一副兇相,惡聲惡氣道:“哼,就逃了又怎樣?犯我趙營者,哪個便能逍遙法外?侯千總他們頃刻便至,咱們聚攏人馬,掩殺過去,好叫這些個賊慫的曉得我趙營厲害!”
“不急!”趙當世出聲制止,順着楊成府等人驚疑的目光轉向幾名來回通報的塘兵,“你等火速回去找到侯、徐二位千總,讓他們撤回駐地,就說我已無礙,随後就到。”
“都使!”楊成府一張臉扭成苦瓜狀,“這二人欺侮你在先,若不給他點顔色瞧瞧,還不給人看扁了去!”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是自小混迹市井的楊成府奉爲圭臬的信條。他畏懼趙當世,粗話不好開口,但心裏對這類打不還手的舉動很不理解,甚至有些輕蔑。
“快去。”趙當世充耳不聞,幾名塘兵接令而去。
楊招鳳眼光長遠,猜到其意,說道:“屬下這就收攏馬軍。”言訖,兜馬自去。隻留下楊成府看着他的背影吹胡子瞪眼。
趙當世瞅了一眼楊成府,也不多話,隻簡簡單單道一句:“咱們先撤。”話雖短,自有一種威懾。楊成府哪敢違逆,隻得捺下困惑與不爽,悶頭跟在後面。
有些事,不多說,聰明人自會理解;同樣的事,就再說一百遍,有些人還是無法通曉。陝豫一帶流寇大大小小無數,山頭也是多不勝數。九條龍與張胖子看似雜牌,實際上也是依附于大寇整齊王。打狗還得看主人,在沒有摸透整齊王的根基以及關系網前,每對九、胖前進一步,都與踩地雷無異。趙當世初來鄖陽,不說如履薄冰,至少在見高迎祥前,他不想出任何岔子。再說了,九、胖二營雖弱,加起來也有數千人規模。趙營遠道而來,未及休整,就與之放對,不說白白折損人馬,就說一來就火并友軍這事被其他營頭瞧在眼裏,會怎麽想?楊成府保守且目光短淺的缺點趙當世心知肚明,是以他不願多費口舌在這種人身上。
軍令如山,侯大貴與徐珲已經習慣了服從與遵守紀律,接到指令後無半點遲疑,立刻改換隊列,掉頭後撤——這實在是得益于軍法的約制。在達州制定的軍紀于路陸陸續續補充修正,現在已較爲完備。出乎趙當世的意料,其中劉孝竑竟是居功至偉。
軍紀的框架最早是由何可畏搭建的,但他畢竟長于實務,短于學問,對律法方面也隻是半吊子。但劉孝竑不同,其家學淵源就是精鑽律法,祖上出的人才裏多有任職推官、按察司官乃至出仕刑部、大理寺。故其十歲就熟谙《大明律》,成年後更是研習《九章律》、《唐律》等曆朝曆代的律法,功底之深厚絕非何可畏之流可比。
他迫不得已爲趙營裹脅,本不願合作,可趙當世看透了他的想法,故意以修編軍紀的工作委托。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劉孝竑不是出家人,可修身齊家治國的理念自小便深植其心。儒家仁義禮孝,救生民于水火義不容辭,他考慮再三,覺得通過這個法子可以變相約束身爲賊寇的趙營,對國家與黎庶做出貢獻,所以抵觸情緒很快就消失了,加上偃立成在身旁煽風點火,他自思也無事可做,便在原來的基礎上開始潛心編纂趙營的軍紀。
行家裏手做事的效率自不比常人,在短時間内,趙營軍紀的完善程度較之從前有了質的飛躍。劉孝竑既然以“規勸”流寇爲己任,那做起事來就不遺餘力,他的才能在這件事上展現得淋漓盡緻。就舉一例子,因爲考慮到趙營兵士江湖習氣重,已藐視法紀多年,故在制定條令上,他會依照自己在趙營的所見所聞,設身處地修改内容,在不觸碰底線的原則上力求最大限度做到讓軍将接受。同時,爲了讓文盲爲多的大老粗們能盡快理解軍紀的内涵,他還殚精竭慮,幾乎在每條軍紀後都舉出古代的例子作爲解釋。這些例子也多選取耳熟能詳的人物、典故加以修改,軍将們對此不會感到陌生,也有利于記憶與接納。
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趙當世自忖手下沒有似諸葛亮、桓溫這種集軍政才能爲一體的全才,他能做的,就是居中調控,将每個人放在最合适的位置。這種開始有選擇地将人才分類的舉動,也是他最近才慢慢開始領悟出一些行政管理原則的結果。
二百馬軍風馳電掣,不多時就與步軍合流,趙營複回駐地。形勢微妙,趙當世暫時沒有動身去高迎祥那裏,而是一面安營紮寨,一面分出部分人馬時刻保持戒備,防止九條龍等報複暗算。
韓衮腿上的箭被取出,萬幸不是藥箭,傷口包紮後他感覺好了很多,不過難以騎馬。趙當世對他心懷愧疚,覺得當着九條龍與張胖子拂了他的面子,過意不去。韓衮一笑置之,絕口不提方才時局多麽兇險,滿口直道與趙當世并肩鬥了個酣暢快活。衆軍将本擔心闖營中人對自家看不上眼,更借題發揮,卻見他與趙當世似乎心意相投,内裏都安定不少。
趙當世不想輕動,就差人用肩輿擡了韓衮,想将他送回闖營,就今日之事爲自己說上幾句公道話,孰料還沒出轅門,在外警戒的郝搖旗引三騎到來。其中一個趙當世認識,是黃龍,另外兩個經過介紹,一個是劉哲的心腹,另一個則是高迎祥身邊的伴當。
原來趙當世與九條龍、張胖子相鬥的事已然傳到了高迎祥耳裏,現下整齊王與九條龍、張胖子已在闖營的老本營中,黃龍三個受命,就是來傳喚趙當世去見高迎祥。
黃龍面色詭異,不知是喜是憂,對趙當世道:“趙兄,闖王要你盡快趕到老本營,一來見個面,二來也爲了罷鬥。”
趙當世點點頭,表示知道,黃龍猶豫一下,還是湊近了說話:“有一事當哥哥的不得不提醒你。我來時,闖王似乎頗爲憤怒,兄弟此去分寸,自己拿捏。”說罷,在他後背上拍了兩下,斂聲沉默。
思慮一晚上,趙當世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去見高迎祥。船到橋頭自然直,他也隻能對黃龍報以一個苦澀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