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故人四

石砫、容美失利後,施州衛内已無勢力可對趙營造成威脅。趙營全軍在施州衛所從容準備整饬兩日,于三月下旬開拔。

施州衛内儲存最富裕的衛所城、大田千戶所先後陷于趙營手,其餘地界多山地也貧瘠,逗留無益。川中戒嚴,更兼石砫兵堵在要道,不可能再去,趙當世與衆将商議後決定北上入建始縣,再向東過野三關。出了野三關,就到了巴東、長甯所南部,跨過大江再向北,可到鄖陽境内。據斥候搜羅消息,鄖陽一帶這段時間形勢複雜,在那裏很可能遇到友軍。

趙營轉移要緊,軍令傳下,不可節外生枝,軍入建始縣,縣令緊閉城門,就也不攻,留下斷後部隊,徑投野三關。野三關關口險峻,但守軍不多,趙營破關而出,尋即引軍向北。

巴東縣與長甯所背靠大江,但江水于此二地甚是湍急,趙營在白狗峽附近擊潰了幾隊小股官軍,沿着黃牛峽、西陵峽而下,來到南津口。南津口是古渡口,曆史悠久,蜀漢劉備攻吳,即在此屯駐水軍,以扼守峽口。此地是交通要道,官軍有百餘兵力防守汛地,趙營前鋒侯大貴部先到,打散守軍,搶了渡船。全營正渡江,上遊長甯所與下遊夷陵州兩處水寨官軍聯合出動,走舸、艨艟數十艘分道襲來,截斷渡口,不斷來回巡防,趙營兵無戰船,也不擅水戰,無計可施。

拖延一日,趙當世意欲南下先打長陽縣以爲落腳點,郭虎頭提出江面不足百米,可嘗試以佛郎機對付官兵江船。

他聚集營中六座佛郎機,分兩撥在南岸相距百米設置,事實證明,利用鉛子,以佛郎機的爆發力完全可以封鎖江面,趙當世同時令弓弩手射火矢相輔佐,官軍抵抗不住,倉皇撤走,趙營連夜渡江,終于在次日隅中時分有驚無險全軍跨過天塹。

過江後,趙當世聽從覃奇功之策,下令将所有渡船拴在一處,塞入茅草幹柴,縱火焚燒,登時間,百米長的一段江面上火光沖天、黑煙蔽日,官軍再想從此地渡江追擊,一時半會兒是完全行不通了。

大江既過,前路多爲坦途。趙當世意在鄖陽,直接越過興山,闖破貓兒關。未幾,來到博磨坪,打聽下,已是鄖陽南端保康縣境内。

這些天,趙當世在路上陸陸續續聽到些風聲,知曉鄖陽現在有大賊盤踞。但是敵是友尚難判定。趙營愈盛,他的作風也比以前小心謹慎得多,并不貿然深入腹地,而是在博磨坪結營,先派楊招鳳等率馬軍斥候在前探路。楊招鳳才出營門,趙當世與周文赫等夜不收也跟了出來。原來全軍紮營,趙當世無事可做,不耐寂寞,所以此番特意參與偵查。

主帥親自勘察地形,無論文武,自古便有,李自成、張獻忠等流寇出身的将帥尤喜此道,一來尋個刺激,二來較之聽人傳報,不如親身查看來得真切。因見得多了,楊招鳳也沒多話。

數十騎奔出數裏,天空卻黯淡下來,灰蒙蒙的,細細的雨絲夾雜在涼風裏不時飄落。

趙當世從賊多年,這類風雲突變的情景早就見怪不怪,絲毫不在意。

雨逐漸變大,趙當世等騎一直驅馳到寶康南部近郊。路上有些奔走的百姓,周文赫攔下盤問,得知不久前有兩股流寇自北襲來,焚掠寶康縣城,知縣楊境畏敵如虎,棄城逃遁,不知所蹤。這兩股流寇名号不明,趙當世差楊招鳳數人先去北面打聽,自與餘下數十騎進入常平堡避雨。

常平堡本爲寶康南部一處大的屯堡,牆高壁厚,甚至還有一兩門土炮。世道不甯,遠近村寨的百姓也多有舉家依附求存者。然而近兩年諸路大寇屢次輾轉經過,多有進犯,數遭打擊下,至如今,隻剩殘垣斷壁、瓦礫遍地。堡民或逃或死,殘留無幾。

天地間勁風響雷不絕,不斷有雨絲夾雜在風中呼嘯而過。趙當世走近屯堡口,撲面而來俱是濃重的腥臭之氣,伴在左右的兩名兵士都忍不住掩上了口鼻。趙當世等騎從破牆而入,沿途皆是七零八落的屍體,慘不忍睹,顯然此地已受刀兵之災。他們尋了個較爲完好的院落,牽馬過去。門口本有兩個身着短褐的漢子蹲着,見狀大驚,轉身便逃。周文赫舉弓要射,被趙當世阻止,衆人在外栓了馬,提刀入院。

進了院子,院中靠牆邊整整齊齊擺放了七八具屍體,内室中隐隐傳來哭泣聲,很快,驚叫聲也傳了出來,當是先前那兩個漢子入内通報了消息使然。

趙當世使個眼色,周文赫帶着夜不收七八個弟兄大跨步先去,入屋後不久,十餘人就被趕鴨般趕了出來。

這十餘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衣襟殘破,面目憔悴,在大雨的不斷沖刷下渾身濕漉漉的,更顯狼狽。趙當世環顧一圈,發現除了那兩個骨瘦如柴的漢子外,這些人裏面竟已無一個壯勞力,就有,也是缺胳膊少腿,命在旦夕。他還注意到,内中有一對母子,少婦三十左右模樣,孩子身量甚矮,當不足十歲。

其時天氣還是頗冷,那少婦一件青羅裙早已殘破髒污沒了模樣,胳膊、腰肋間也多有露出,凍得瑟瑟發抖。可縱使如此,她還是撩起裙底,将孩子的一半罩在裏面,以供其禦寒。可這樣一來,不說寒風冷雨不住從此侵襲,就大腿肌膚也暴露多有。

身後幾個趙營兵隐約見那少婦膚白勝雪的大腿以及頗爲娟麗的容貌,都不住心猿意馬,咽起了口水,趙當世卻似不見,問道:“你們都是些這裏的堡民?”

那十餘名百姓被問話,面面相觑,許久,才由兩個漢子中的一個出頭說道:“回禀頭領,小的們都是這裏的百姓。”想了想,一下子跪在泥濘中,哀聲道,“小的們不敢違逆頭領,隻求頭領留條生路,來世必當牛做馬報答!”

趙當世不理他,轉問另一個漢子:“之前此處被兵了?”

另一個漢子明顯老實不少,唯唯諾諾:“是。”連正眼都不敢瞧趙當世一下。

“什麽旗号?”

兩個漢子搖搖頭,皆說不知,趙當世正待吩咐,旁邊那孩子卻叫了起來:“龍有爪,人有足,胖子騎龍自北來。”一連唱了兩聲,有些音韻,倒不像臨時胡編。

他才唱完,那少婦臉色頓慌,嗔怒般在那孩子耳上一扭,意甚不安。趙當世心頭一蕩,靠近那孩子,蹲下溫言問道:“孩子,你方才唱的曲兒是誰教的?”

那少婦忙道:“這孩子有些古怪,腦袋壞了,頭領不要當真。”一句話出口,竟是字正腔圓,聲音婉轉,與鄉野之民大爲迥異。

趙當世疑心瞬起,卻先不管她,繼續問那孩子:“孩子,你說,說出來叔叔給你糖吃。”

那孩子聞言喜悅非常,手舞足蹈起來:“太好了,我許久沒吃糖啦。爹爹府裏的荔枝膏、五香糕,我最愛吃,你有嗎?”

此話一出,那少婦臉色登時大變,一把扯過那孩子,想要以裙褶遮擋,但趙當世把她手扒開,将那孩子牽了出來,并抱起來道:“好孩子,隻要你告訴叔叔那小曲兒的來曆,這些叔叔都有,你要多少有多少。”

那孩子黑溜溜的眼珠兒骨碌一轉,笑道:“真的嗎,那可太好了!”

他話音剛落,那少婦卻“撲”一下跪在了泥水中,凄聲道:“頭領,孩子不會說話,胡言亂語,請頭領發發善心,饒了他,奴,奴奴做什麽都願意!”說着,匍匐下去,豐腴的臀部被羅裙包裹出圓潤的曲線,看得一幫趙營兵士眼睛都直了。

那孩子兀自不覺,瞪着大眼,不明白自己的母親爲何作此姿态。“荔枝膏”、“五香糕”之類的蜜餞甜食,這時節尋常人家吃一次也難,隻有佳節或逢紅白喜事才拿出手招待,到了這孩子嘴裏卻成了随意打牙祭的零食。且其言住在“府中”,全都表明此子定是出身官宦家庭,而這跪伏着的少婦,也定非尋常民女。

周文赫瞧見趙當世對自己略點了點頭,立時招呼兩名兵士撥開人群,複入裏屋搜尋。不多時,一聲哀嚎傳來,周文赫将一人從内拖出。不防撞上門檻,那人痛呼一聲,癱軟在門旁。

衆人凝神看去,見那趴在地上之人雖是遍體灰塵,可衣服材料一看就不類尋常質地,更兼肥頭大耳,絕不是食不果腹的堡民該有的體态。

那人渾身戰栗,顯是怕極了,周文赫“呸”一口道:“這肥豬躲在床後,倒是裝得了死,若不是細搜,還叫他躲了去。”

趙當世移視那少婦,此時她已經站起,神情頗有些躊躇,雙唇卻是抿得緊緊的,心中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大聲問道:“此人是誰?說出來,咱們進屋說話。”

大雨如注,在場衆人個個都成了落湯雞,可并無一人出聲。趙當世連問兩遍,無所回應,正要耍狠,院外忽有馬鳴人鬧聲透過滂沱的雨勢傳來。多年的作戰經驗告訴趙當世,來者不下百人。

對方來得太過突然,趙當世尚未下達應付命令,早有一幫人魚貫而入。最前數人張弓搭箭,兇神惡煞:“都老實的别動!”趙營數十騎的馬都留在外頭,想是給他們瞧見,已有了準備。

識時務者爲俊傑,趙當世剛強,可并不是不通權變之人。對方先發制人,一味逞強隻是自尋死路。他沒有猶豫,乖乖應命,一聲令下,在場所有趙營兵士都将兵器丢到了地上,将手舉在胸前。

随後一漢穿過雨霧走到近前,看了看場面,疑道:“兄弟坐的哪座山,插的是哪杆旗?”這一句是陝西黑道中慣用切口,趙當世等人有馬有兵器,打扮卻不像是官軍,沒準是自家人馬。鄖陽現下諸寇雲集,可别誤傷了友軍。

來人不是官軍,趙當世放心不少,随口應付了兩句黑話,并道:“大哥是姓張還是屬龍?”在之前對話中,那孩子已經透露出了不少消息。“龍有爪,人有足,胖子騎龍自北”這一段,外人聽來也許一頭霧水,可在趙當世等老寇耳中,是熟門熟路。

陝豫等地流寇多如牛毛,能單獨拎出來稱爲“龍”與“胖子”的,隻有九條龍與張胖子兩家。這龍、胖兩人都是崇祯元年就從了賊的老革命,隻不過一個陝西人,一個山西人。出生地不同,經過多年的打熬,最後卻殊途同歸,都成了小有名氣的一方頭領,同時也都成了處處不受待見的雜牌軍。

趙當世出闖營前,這九條龍與張胖子就依附于闖王高迎祥,趙當世聞名卻不曾見面。不過,這并不妨礙兩方的相認,因爲趙當世斬殺曹文诏的名聲傳遍了流寇各營,高迎祥作爲李自成的好拍檔,也是不遺餘力在軍中宣傳趙當世的“光輝事迹”,以減少部下對于官軍的畏懼之情,如此一來,想必龍、胖二人不會不認賬。

那漢子懷疑趙當世打腫臉充胖子,又說了兩句高級切口。這等切口,隻在一些勢力較大的頭領間流傳,級别較低的流寇聽不懂。好在趙當世在李自成身邊待過一陣,耳濡目染,這些高級黑話也不陌生,随口對付過去,那漢子這才卸下警惕,咧嘴笑道:“原來是斬了曹總兵的趙兄弟,久仰久仰,在下九條龍,倒是沖撞了。”說着,揮揮手,底下那些蓄勢待發的兵士全都收了刀弓。

趙當世亦笑道:“多事之秋,誰不多個心眼?就死在九哥這等英雄豪傑手下,我姓趙的也沒啥遺恨。”

那九條龍很是粗豪,大笑數聲,續問:“老趙,我聽人說起,你進川了,怎麽又到了這裏?”

趙當世搖搖頭道:“此事說來話長,待有機會,再向九哥細細道來。”

九條龍拍拍他肩膀道:“老黃也在不遠,你經曆川事,他想來會感興趣。”接着補一句,“咳咳,老黃叫順了改不過口,就是黃龍,你聽過吧。”

搖黃十三家,來源之一正是這個“黃龍”,誰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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