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将入司内廳堂依次坐定,郭虎頭笑道:“什麽叫‘及時雨’,都指揮這才真叫‘及時雨’。我老郭差些渴死,都指揮一來,嘎嘣,又活啦!”
一言既出,衆人皆笑,趙當世含笑搖頭,對徐珲道:“徐千總,此間幸得有你把控,才得無恙。這裏,我趙當世先謝過。”
他此言并非過誇,能在與主軍完全失聯的情況下穩定軍心,并抵抗住名滿天下石砫兵的多次進攻,光看這兩點,徐珲已經很了不起了。
徐珲輕歎一聲道:“都指揮給屬下攻城的任務,屬下不但未曾做到,反受敵所困。若非都指揮及時來援,隻怕這上下兩千弟兄都要害在屬下手裏,請罪尚且不及,何當都指揮謝字。”
趙當世知他性格謙和,與侯大貴、楊成府等人迥異,亦不再多說。侯大貴這時道:“都指揮,石砫兵暫退,必會卷土重來,如何打算,還得早做決定。”
白日秦良玉引石砫兵向北退,趙當世在其側方虛攻了幾下,兩方并未真刀真'槍交上手,石砫兵既無損失,當然不會裹足不前。想這兩日,其必會再度來襲。
趙當世環視衆人,提聲道:“我之意,明日一早,先南攻大田千戶所。”
徐珲有些遲疑,道:“都指揮有所不知,早前屬下曾攻打過一次大田。那裏城牆包磚,守軍也有上千,不是倉促可下。萬一石砫兵乘虛而來,隻恐……”
他話音剛落,侯大貴就道:“我等從施州衛所來此,僅帶了兩日口糧,遷延不進,軍心必亂。”
“兩日?”徐珲一愣。唐崖長官司裏存糧亦不甚多,僅夠原先二千人三日用,如此看來,取大田千戶所内豐厚的存糧自給,倒真是迫在眉睫。
趙當世接話道:“明日一早,攻一次大田千戶所,無論成功與否,都不滞留,全軍北上,與忠路兵會合。”
然而徐珲還是持有保留意見,隻聽他道:“既是決意北上,不如明早直接動身。”
趙當世卻問:“你之前如何攻城的?”
“蟻附。”徐珲如實回答。蟻附攻城是最簡單粗暴的攻城手段,自己沒時間置辦沖車之類的器械,也不能圍城,隻能這麽做。要非城内官軍抵抗意志堅定,實際上那日他已幾乎取下了城子。
“那麽城内守軍作何防禦?”趙當世繼續問。
徐珲不多想,道:“龜縮城中。”
“是了。”趙當世拊掌道,“守城中,能取得野外主動權爲上;控制野外幾處險要據點,分爲犄角爲中;單守孤城,不與外通爲下。聽你所言,大田千戶所守将有勇氣,但缺乏眼光,他自棄城下有利地段,不是坐以待斃是什麽?”
“都指揮,屬下愚魯,還請點撥。”徐珲很疑惑。趙當世雖然帶來了兩千餘人,可這些兵馬條件和自己也差不多,不也得使用蟻附?
趙當世拿右拳輕輕在左掌上敲了敲,道:“這個法子你試過沒?”
當下徐珲聽他說出辦法,原本灰暗的臉色瞬間煥發出光彩。他用力拍了拍腦袋,笑道:“不是都指揮提醒,屬下就連老本行都差些忘了。”旋即又道,“這個法子确實可以一試。”
所謂“老本行”即是操持火器,而“這個法子”,則喚作“放崩法”。這攻城的辦法其實并不新鮮,李自成就很喜歡用,其要點是将火藥埋到城牆根部,爆破後使城牆坍塌,再攻進去。不過這有一定技術難度,第一是要求能摸到城牆下,如果城頭火力密集或者守軍還有較強的野外控制權,那就隻能挖掘地道,費時費力。第二是要掌握好火藥劑量,劑量太少無法撼動城牆根基,反而會使守方警惕,這就需要攻方對城牆的嚴實堅固程度作出較爲精确的估計。
好在眼下大田千戶所主動放棄了野外,嬰城自守,那就不必大費周章了開挖地道。而徐珲對于火藥的使用頗有些心得,由他出手,還是比較有把握的。
天色初曉,唐崖長官司一支兵馬先出寨而去。這支兵馬統共千人,由侯大貴、吳鳴鳳帶領,赴北邊忠孝、金峒一帶遊弋,作出趙營意欲進攻的姿态。從此前石砫兵的表現看,秦良玉用兵慎重,有着覃進孝與侯大貴、吳鳴鳳兩路人馬周旋,在沒有完全安排妥當前,她不太可能直接進攻唐崖。不過趙當世還是留了一手,讓白蛟龍與郝搖旗兩部守在唐崖,萬一秦良玉看破疑兵計攻來,還能依托寨子與侯大貴他們配合對其進行阻擊。
趙當世本人則與徐珲、楊成府、郭虎頭、王來興、劉維明帶着剩餘二千二百兵馬去攻大田千戶所。
四周被兵,連日戰亂,大田千戶所守備森嚴。前番徐珲攻城,千戶所的掌印千戶中炮身亡,兩個副千戶也不見了蹤影——他們都是流官,在本地沒有産業,愛惜性命,不願與城子共存亡。目前城裏管事的是一個比較有威望的鎮撫。他出身本地大族,世襲衛官,有基礎有膽勇,遂暫爲主事。
城中的守軍也大多是本地土著,他們紮根于此,家業妻子的安危全系于一城,自是同仇敵忾,舍生忘死。
那日徐珲退兵,這大田鎮撫就急如星火向南部的散毛、忠建二宣撫司求救。可這兩地土司貪生怕死,隻推說部下兵僅夠自保,無力外派。大田的使者一連派出五波,都被他們以各種理由搪塞回來。昨夜,這鎮撫猶不死心,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信中聲淚俱下,乞求奧援,豈料使者未及出城,趙營不期又至。
守軍緊張備禦,那鎮撫登上城頭觀望,但見對面甲光耀日、軍容肅穆,似比之前更難對付,心下駭然,妄自揣摩,莫不是北來的石砫兵敗了?前兩日爲了激勵士氣,他曾召開集會,當衆大肆宣揚威震四海的秦老夫人帶兵親至,趙賊旦夕可滅,這下不啻自扇耳光。自己戚戚,守城的兵士也流露畏懼之色——石砫兵尚且擋不住這群魑魅魍魉,何況自己?
未戰先怯,乃兵家大忌。因有着這份恐懼,那鎮撫的保守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當郭虎頭親領趙營前鋒逼近到距城垣二十步,他才幡然醒悟,手忙腳亂指示弓手放箭。
郭虎頭這五百人是前營鋒刃,皆帶厚甲,幾與中營侯大貴的前司不分軒轾,此時前排兵士大多豎立團牌,稀疏的箭矢打在團牌上,無力地朝一邊掉去,偶有中的,面對甲胄的防禦,殺傷也可忽略不計。
面對着甲率稍高一些的部隊時,如不是格外訓練的密集弓陣,其實殺傷率都低的可憐,主要的作用還是打擊敵軍士氣。這大田千戶所的兵士有勇氣,怎奈一是疏于訓練,二是手中的小梢弓、獵弓也非強弓,一石力不到的弓占絕大多數,自難造成什麽影響,城内又少強弩、铳炮,郭虎頭事先已經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毫無顧忌,讓手下急速推進。
因爲有着上一次的經驗,這鎮撫提前讓守軍做好肉搏的準備,撞杆、檑木、狼牙拍乃至滾油糞汁都被陸續運到城上。趙賊人馬貌似不比上一次多多少,倚城力戰,尚有勝算。
幾把簡陋的竹梯依次架上了城頭,那鎮撫正準備照舊迎擊,手下忽驚道:“大人,你瞧!”
那鎮撫順他指向往城下張望,隻見城牆邊,七八輛屋狀小車正踽踽前行,隔着頂上木闆,瞧不清下面情形。
“這是啥玩意兒?”守軍有好些從未見過此物,注意力皆爲之吸引。
“不好,快放火矢!”那鎮撫心中咯噔一跳,猛然記起書中所載,這七八輛屋狀小車雖簡陋,其形制可不是與“洞屋車”類似?這洞屋車上抗矢石,兵士躲在裏邊,就是爲了執行挖土破牆作業。他尚未摸清敵軍意圖,但有預感,這時候突現洞屋車,絕對是來者不善。顧不得三七二十一,在鎮撫急切的催令下,弓手們沿城頭橫排,各将身子探出女牆空隙,向斜下拉弓勁射。天尚未大明,依舊灰蒙蒙的,這些火矢密密齊下,在遠處觀看,猶如星火流瀑,異常亮眼。
戰事激烈,遠立的軍将都捏着把汗,凝神屏息,趙當世冷不防歎一句:“兵者兇事,可若非親目所睹,誰又能想到其外竟還有如此瑰麗之景。”
楊成府連連附和道:“是呀,這比煙花還好看。”從小到大,他隻看過一次煙花,便是少時随老父去西安,恰好碰上元宵燈節煙花會。雖然那時他們父子二人隻能在陰暗的巷角作爲短工替人掘糞,聞聲擡首時僅略瞥見光輝一角,但璀璨奪目的景色還是給幼小的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徐珲卻冷冷道:“蛇皮越豔,蛇牙越毒。都指揮自是坐觀成敗,高枕無憂,可那些正在前線拼死搏殺的兵士們未必有閑情多愁善感。”
他這話如把尖刀,徑直将趙當世戳了個透心涼。楊成府不滿道:“徐千總此言,未免有些失禮。”
趙當世則改容換面,肅然起敬道:“千總之言甚是,是我失言了。小小一歎,非出本心,還望千總見諒。”能以诤言相勸,徐珲果不負“徐靈官”的綽号。人都愛聽好話,楊成府的話聽了令人舒服,徐珲的話聽了則讓人警醒。自己還隻是稍有名氣的小寇,僥幸赢了幾仗而已,有什麽資格噓長歎短的?
徐珲看向他,趙當世發現,他的眼裏比往日少了幾分冷峻,多了幾分期許:“屬下不敢,屬下所想,隻是爲了都指揮,爲了趙營。”言訖,收回視線,再度轉向城池。
不過短短一句話,卻似黃鍾大呂,反複在趙當世胸中震蕩。有些時候,老成練達如他,都會不自覺飄飄然,如若沒有徐珲這樣直言敢谏之人時刻提醒,免不了因勝滋驕。智不備于一人,謀必參諸群士,趙當世既慚愧,又慶幸。
城上守軍竭力阻止洞屋車迫近,可發出的火矢射在車頂蓋覆的油氈上,收效甚微,郭虎頭不顧兇險,自己都沖到了守軍弓矢的射擊範圍内,橫刀呼叱。周遭隊隊兵士聽他激勵,也都呼哧呼哧發出雄渾的吼聲。
爲了掩護正在加緊作業的洞屋車們,郭虎頭指示三門虎蹲炮不斷向城上轟去。爲了有效壓制城頭火力,郭虎頭特地安排,三門虎蹲炮卸下大石彈,每次全都填裝近百枚小石子,發散打擊面。因此這三門炮雖然射程近,處于守軍的打擊距離内,可“刷刷刷”鋪天蓋地掃來的石彈還是壓得他們擡不起頭來。
那鎮撫束手無策,躲在牆垛後,動也不動,不時有激射而來的石彈尖嘯着自他臉旁掠過,旁邊一個兵士稍稍探頭,想瞧瞧情況,猝然慘叫一聲,左眼早被打了個稀巴爛,濃稠凍狀的碎眼混着血水亂七八糟糊成一團。
又過好一會兒,虎蹲炮的轟鳴溘然而止,那鎮撫驚恐失措,不知所以。雖欲一探究竟,可腳邊那具臉上血肉模糊的屍體兀自還在無意識地抽搐,他實在沒膽量将腦袋拿去冒險。
等了片刻,城下忽傳來一陣高亢急促的喊聲:“引線着啦,弟兄們快走!”同時而至的還有趙營陣中無數的嬉笑驚呼。
“怎麽了?”他大聲質問左右,身邊的守軍一個個蜷縮雉堞之後,你看我我看你,均是莫名其妙。終于有兩個膽大的哆嗦着身子,貼着牆面偷眼朝縫隙外看,俄而喜悅大呼:“賊兵退了,賊兵退了!”
那鎮撫一怔,還沒來得及高興,耳畔忽起震耳欲聾的巨響,身子随着顫抖的城垣也是猛然一震,幾乎将他颠倒。
“這……”他大驚失色,想要奔走,腳下踩着的石磚卻如海上孤舟,竟是開始浮動起來,立足不穩,目及處,土石皆崩,砂礫飛揚,整個人就似一杆蘆葦,帶着驚恐的表情湮滅在了轟然坍塌的城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