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嘿然片刻,目光陡如射電,眨眼間,将手上那把柳葉槍朝着覃進孝飛擲過去。覃進孝也非等閑角色可比,對方猝起發難,他反應迅速,起手順着一接,轉個身,就利利落落将覃懋楶用盡全力這一擊化解了。
“覃大人好身手!”趙當世贊許一句,身後兵士也喝起彩來。
覃懋楶恨恨“呸”一聲道:“好賊子,爹早說你包藏禍心,我還不信,嘿嘿,嘿嘿……”他話裏冷笑,雙目直盯過來似是蘊有無限的仇恨與鄙夷。
覃進孝被他看得不自在,也不言語,邁步自去。覃懋楶突然怒咆:“賊子,你别走,與,與爺爺鬥,鬥……”說到這裏,“哇啦”一下,滿口血沫四濺,身子一歪,斜斜躺了下去。
他力竭之下怒氣攻心以至于暈厥,但周圍的施南兵卻以爲他被覃進孝給氣死了,無不憤慨,嘶吼着向外沖去。趙當世搖搖頭,轉身離去。王來興見勢,揮了揮手,那十餘名施南兵很快就被不斷湧殺上來的趙營兵士所淹沒。
七藥山一戰,施州兵死傷過半,活着退回來的僅剩兩千五百餘人。覃福本待接到喜訊,反聞大敗,且自己的愛子下落不明,氣得當場昏倒,衆人七手八腳撫慰,又請了大夫過來,他才慢慢轉醒。
不隻他,鄧宗震等人皆滿面愁容,斂口噤聲。在場每一個宣撫使、安撫使都多少有部衆折在了七藥山,已經也沒有一個人主動再提“戰”字。久之,鄧宗震想起一事,問道:“忠路方面如何了?”
覃奇勳父子與趙當世會晤合流一事,他們還不知道,有人接口道:“七藥山五千餘衆,據山而戰,尚自不保。想來忠路區區千餘人馬,也難支撐下去。”
鄧宗震長歎一聲,不複再言。時局慘淡,出人意表,接下來何去何從,還得盡早拿個主意。
七藥山已爲趙營所據,單憑一個忠路,實不足與之相抗,各地竭澤而漁,短期内再難重新聚集起兵馬,施州衛指揮使司駐軍與敗軍三千,加上忠路千人,滿打滿算,最多也不過四千上下。四千頹喪之軍面對五千多新勝之軍,再想以野戰破敵,不太現實。
鄧宗震的意思,最好收攏殘軍,憑借施州衛指揮使司的城垣再戰一場,勝了最好,不勝,也可挫挫趙營銳氣再棄城不遲——想趙營兵馬不過五千,施州衛所城池雖不大,但僅五千人就想要困死城池,絕無可能。
然而,在場的宣撫使、安撫使少有贊成者。趙營從七藥山打開缺口後,兵鋒所向,可直指忠孝、金峒、施南、散毛乃至于大田、唐崖等處,未必會徑攻施州衛所。這些地方是他們世代居住之地,萬萬不可棄之不顧,與其跟着鄧宗震坐困愁城,還不如回去自家地盤,各自守禦,縱然戰死,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
各位土司的鄉土觀念,鄧宗震理解,可若沒了這些土司襄助,單憑他衛所裏的人馬,怎麽抵擋趙營?故此他百般勸說,幾乎哭将出來,希望能留下幾個有識之士在城裏,然而他的一片真心無法打動以本族利益爲重的土司們。散毛宣撫使坦言本部減員慘重,帶着一臉陰郁先行離去。繼他後,各地土司接踵離開,不過半日,本尚有三千餘兵的施州衛所,隻剩二千不到。
施南宣撫使司在七藥山之戰中遭受的損失最大,出戰的二千人馬中,退回施州衛還能作戰的僅餘千人。午食罷了,衆人歸位,原先擁擠吵嚷的廳堂之上,隻留了覃福以及依附于施南的忠孝、金峒、東鄉五路等寥寥數家而已。
鄧宗震将最後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小心翼翼道:“覃公,你意下如何?”
覃福雙目空洞,沒了往日的光彩,聽了問話沒有反應。鄧宗震一連問了三聲,他才将腦袋轉過來。看得出,戰場失利還好說,痛失愛子對他的打擊甚重。
鄧宗震安慰道:“覃掌印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在别處突了圍,現正在趕來的路上。”這話純系慰藉,連他自己也不信。
覃福苦笑着搖搖頭,沒回應。鄧宗震注意到,半日光景,昔日氣勢逼人、目光炯炯的施南覃公,竟似老了十餘歲,暮氣沉沉便如一汪經年不流動的死水。
他一半同情,一半忐忑,又将問題問了一遍。
覃福悶了半晌,終是開口道:“指揮使,容我問一句,現今衛所内,兵數幾何?”
這兩人互相知根知底,鄧宗震神情怃然,如實道:“适才同知有報,全城兵員隻一千九百來人。”
“指揮使前言據城而戰,趙營未必輕勝,彼時尚存三千衆,時下僅有兩千不到,複守城可乎?”他自話自說,全不睬鄧宗震表情多麽難看,“況且各部星散,再無頭前齊心協力的氣象,士氣愈堕,再貪圖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是上策。”
施州衛指揮使司是整衛的首腦地帶,在覃福說來,倒成了無足輕重的據點,鄧宗震心中老大不高興,但他認得清眼前局勢,問道:“那麽覃公也是要棄衛所不顧了?”
覃福閉上雙眼,不允不駁,該是默認了。
“倘如此,請恕在下不能再陪坐此間。”鄧宗震滿心絕望,撩袍而起。既然得不到覃福助臂,他就不願空耗下去。還是立刻去着手安排城防爲上。衛所裏本部兵還有八百多,再抓些民夫、乞丐之類的充數,千人還是湊得起來的。未嘗倚城力戰,終究心有不甘。
“指揮且慢。”鄧宗震剛走兩步,腦後覃福便說道。
“覃公有何指教?”
覃福看了看他,輕歎口氣,也扶着椅子悠悠站起:“指揮,你聽我一言,施州未必就成死局。”
往日裏,覃福心直口快、雷厲風行,說話從不拖泥帶水,也許是痛失愛子給他打擊太大,亦或許是出兵大敗給他陰影太深,如今言行舉止,都有些婆婆媽媽的。
“覃公直說無妨。”
覃福負手而立,道:“衛所有城垣不假,但指揮豈不聞向年川中故事?趙營兵如貔貅,連劍州、達州那樣的通都大邑都打得下來,施州衛城又豈放在趙賊眼中?”他話至此處,觀察了鄧宗震顔色,見他有些怫然,搖頭往下說,“我知指揮骁勇,不懼趙賊。可指揮想想,徒死城中又有何益?施州中官兵已經不多,再白白損了這數百健兒,不是抗賊,而是助賊了!”
最後一句實乃誅心之言,鄧宗震渾身一震,口中反複咀嚼這一句“不是抗賊,而是助賊”,越想越覺得有理,再想到覃福又說“未必就成死局”,心中一股希望之火猛然燒起,走上來拱手道:“在下魯莽,虧得公提點,否則枉自死了事小,害了衛所以至全州事大。”
覃福臉上難得露出微笑:“你能如此想,自是再好不過。”邊說邊收了笑,“我有一議,請指揮考慮。”
當下覃福說出他的提議,鄧宗震半晌無言,思慮了許久,衡量各方利害,終無更佳方法,這才點頭應允。
趙營因得忠路之便,在施州頭次大戰,便取得殲敵兩千餘的戰果,大動官軍筋骨,全營上下無不歡欣鼓舞。此時雪勢已逐日消弭,但春雪未融,川中官軍聽說已有幾路到了順慶府,不過要想跋山涉水追到此處,尚需時日。更何況,施州衛不屬四川而屬湖廣,王維章好不容易送趙營出川,是否會派兵跨省追擊,還在模棱之間。總的來說,在至少一兩個月内,局面大有可爲。
趙當世不想給施州官兵有反應布策的機會,在七藥山之戰一日後即兵分兩路,一路自己與侯大貴帶領中營,直取施州衛指揮使司,另一路則慣例由徐珲帶領前營,向南攻擊大田所。
之所以選擇施州衛所與大田千戶所,原因有三。
第一,施州上下大多山地,土地貧瘠,籌糧不易。最爲肥沃的兩塊地段就在施州衛所與大田所。施州衛所三千戶所屯田二百六十餘頃,大田千戶所屯田一百五十餘頃,根據覃奇功提供的情報,施州衛所府庫存糧兩千五百餘石,大田所二千餘石,都是不小的數目。一般來說,在籍明軍每人薪俸是日銀三分,米一升五合,馬則日草一束,爲銀二分,豆三升。趙當世注重兵士營養,或許銀錢方面比不上明軍,但糧食是竭力供給,趙營單兵每日份額有糧二升。若能盡取二地屯糧,足以支持趙營五千人馬的消耗将近兩個月。
第二,整個施州衛,僅有施州衛所與大田千戶所築有城垣。趙營雖強,屯駐在土司地界,難保不會受到偷襲。若有城牆庇護,防護能力無疑大爲躍升。又施州衛山地廣袤,佛郎機等炮铳機動困難,難有用武之地,若憑城而戰,就算外地官軍支援,趙營也可重施故技,據城死守一番。
第三,施州衛上下,多爲土人,漢人不多。一因此地貧瘠,很難吸引外人,二也因各地土人宗族觀念深,排外現象極重,尤其是對文化習俗甚異的漢人,更是排斥。似容美田玄、田甘霖父子這樣親近漢家的土人畢竟是少數。趙營能打下土司地區,卻不定能輕易管理統治,相較之下,施州衛所、大田千戶所漢人比例較高,掌控起來相對方便。
大破各地土兵聯軍的輝煌戰績,使得覃奇勳、覃進孝對于趙營又高看了一眼。因不能公然出手相助,期間,忠路方面暗派覃奇策送來施州衛南部各地輿圖,有了這些,加之夾雜在各軍中那些當地土著指引,施州衛全部的情形,已在趙當世的掌握中。
前營與中營先後出發。前營徐珲帶着,清晨出發。這是趙營成軍以來首次分兵。營中人數一多,就不能按照以往那樣一窩蜂地自一處走。施州山道多,不寬且難行,五千人同行,行軍隊列勢必拉得很長,不但于指揮不利,也嚴重拖延速度。前營、中營各兩千餘衆,分别走,利大于弊。施州兵新敗,短期内難以大規模卷土重來,兩邊兩千人,足以應付情況。而且趙當世對于徐珲指揮能力有着很強的信心。誠然,組織指揮能力後天可以慢慢提高,但有些人就是天生能力強,在趙當世眼中,以徐珲現在的水平,指揮五六千人也綽綽有餘。
中營在傍晚出發,戰兵先行,辎重隊迤逦随後。夜行數十裏,于次日晌午俟近施州衛所。施州衛所其實不小,宋代就有雛形,以山爲基,洪武十四年複築,“東北帶清江,南環溪水,五門四橋,城周九裏有奇”,又是石城,最高處三丈五,其上串樓、警鋪、女牆皆備。
這次攻打施州衛所,趙當世特意從前營調來幾尊炮,以備不時。又知城垣地形複雜,牆高壁厚,本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哪料到了城外,才發現城中早無守軍,唾手可入。
因爲鄧宗震撤退太急,城中居民不及逃散,大多還在城内。人人皆知來者乃是川中打到這裏的巨寇,無不自危,家家閉戶,暗自祈禱能避過一場刀兵之災。
趙當世跨馬入城。城中主道前,跪有五六人,看裝束,均是儒生打扮。
趙營中最缺的就是儒士,趙當世秉承一貫作風,不以幾人阻道爲惱,反跳下馬背,親自扶起跪在最前頭的一人,道:“先生是斯文人,何必行此大禮。”
那人一襲青衫,頭戴網巾,年約三十,身子颀長,模樣頗爲秀氣。他站起來後,身後的幾人也站了起來。隻聽他道:“小可劉孝竑,領城中各族代表,恭迎趙将軍入城。”嘴上恭敬,眼神卻遊離無光,明顯神不思屬。
施州衛所,土人居外,漢人居内。聽這自稱劉孝竑所言,竟是城内漢人家族一并來歡迎自己了,趙當世乍聽之下,喜悅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