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張氏小聲驚呼,又帶着幾分喜悅,乘勢也摟緊了他。她用頭摩挲趙當世寬厚的胸膛,漸漸止息哭泣,似怪非怪:“既是衆人面前,你怎麽又輕薄奴家。”聲音極盡嬌糯甜柔,有若童音。
趙當世美玉在懷,隻覺觸碰處無不是柔軟如絮,已是神搖意奪,自責道:“是了,是了,我不該如此。”
正欲放手,馬張氏“嗯啊”一聲嬌'喘,将身子貼得更緊道:“不,我要你抱緊我,永遠都不撒手。”兩人此刻均感對方身熱似火,若非睽睽衆目下,隻怕就要入帳纏綿。
馬張氏續道:“我要你答允我一件事。”
趙當世細嗅幽香撲鼻,已然神魂飄蕩,道:“你說。”
馬張氏甜甜一笑:“從今往後,别人面前另說,隻你我二人時,不準叫我什麽夫人,要叫妙白兒。”
趙當世心想:“馬乾的休書就在我手中,他那邊實質上已經不把這張妙白視作家人。她一個女兒家孤苦伶仃,随我漂泊,不過是想要個依靠,我便收了她,也沒什麽不妥的。”如此想通,溫聲道:“妙白兒,今後你便是我的妙白兒。”
張妙白聞之,喜不自禁,更添幸福,又嬌嗔幾聲,恨不能現在就與趙當世尋地溫存一番。
便在此時,忽有一聲傳至:“趙大哥!”
這清若銀鈴的聲線頓時将趙當世從溫柔鄉中抽出,他放開張妙白,急視那人,可不就是覃施路,如今正紅着臉,怔怔地看向這裏。
與她共來的還有王來興,亦是面紅耳赤,不敢直視趙、張二人。
外人到來,張妙白整了整衣衫,接着對趙當世與王來興分别福了一福,乜視覃施路一眼,施施然而去。
王來興等她行遠,走上前來鎖眉道:“當哥兒,你怎麽和她混在一起。”張妙白的做派,他耳聞目見,又因爲後司長官,平日裏更是多與這個女人打交道,深知其能。他自從獨領一司後,心智成熟的很快,自我主張也多了起來,現下見此光景,心裏開始擔心一向正直不阿的趙當世會被狐媚之術所迷惑。
他面有不悅,仍顧忌自己這個大哥面子,不再繼續說下去。趙當世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微紅着臉,半晌不說話,看着不遠處的覃施路,她也是神情複雜,不肯挪到自己面前。
幾人都在尴尬,一個破鑼嗓子冷不丁飛了出來:“哎呀,都指揮大駕到臨,屬下未克遠迎,罪過罪過!”不用看人也知,定是何可畏到了。
何可畏自輔佐王來興堅守大獲山後,自知在營中站穩了腳跟,這段時間來端的是意氣風發。前些日子整編軍隊,他又帶領一幫各地投誠的文士儒生大大出力,立了不小功績,趙當世因此實事求是當衆表揚了他,他便俨然成爲了趙營中文臣第一人。除了侯大貴等少數幾名高級軍官外,營中兵将都開始對他恭敬有加,尊稱一句“何先生”。
早前任職官府中,何可畏是下吏中的下吏,不要說差遣别人,衙門裏隻要有官身的,哪個不是對他頤指氣使。就同僚小吏,欺他形單影隻,也合起夥作弄他。反觀現在,名義上他依然隻是王來興的副貳,但實質上,他已經成爲了營中文士的頭領。趙當世入川以來,各地搜羅強迫,積累至今,後司中亦攢了有個一二十人的儒生文人。這些人雖大多才不堪用、品行不端,可好歹識字會使筆墨,這些活,是那些武夫們萬萬比不上的。憑借這一點,何可畏開始逐漸插手軍務,就說之前整編軍隊一事,若無他居中統籌,任命文員編籍造冊,是絕不可能進展如此神速的。
趙當世深知其中關竅,一方面慶幸于自己堅持網羅文士的計劃産生好的效果,一方面也開始隐隐擔心營中文士團體内何可畏一家獨大。看來有必要再提拔一人,不說與何可畏分庭抗禮,也得暗中作爲掣肘牽制。
君王權術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慢慢磨練滋生的。趙當世身在其中,自不知自我的逐漸蛻變。眼下倚仗何可畏的地方還多,對他便也親切些許,擠出個微笑道:“何先生,幾日不見,倒是更顯年輕啦。”
何可畏彎着腰,偏頭擺手道:“老身子老骨,和‘年輕’二字全搭不上界喽。隻是見都指揮到來,喜從心生,容光煥發罷了。”
“哎,都是老相識了,整那一套繁文缛節作甚?許久沒來後司,今日特來看看。”趙當世說着邊走。幸虧這姓何的出面,否則氣氛還真難活絡起來。
走了一陣,趙當世偷眼看到覃施路悶聲不響遠遠跟在後面,有些懊喪,悄悄招近王來興道:“你去陪陪她。不要讓她不開心了。這裏讓何先生作陪即可。”王來興與覃施路年紀差不多,他倆相伴,當不至于寂寞。
趙當世吩咐完,朗聲道:“王把總,你事務繁忙,不勞多陪。有什麽事我問何主簿便可。”王來興應命而去,領着覃施路轉向他處。覃施路走時,不時回望趙當世,趙當世心中有些惆怅,狠心不顧。
何可畏不明内情,在他聽來,趙當世打發把總,隻要自己相随左右,那是大大的恩榮,不由得心花怒放,一路引着趙當世,不斷介紹講述,煞是賣力。可趙當世神不思屬,唯點頭敷衍而已。
走到一處院落,院内有幾個人站立,一衆的文士打扮。隻是有的一襲白衫上盡是油垢污漬,有的無衣可穿、以尋常服飾代替,頭上卻文绉绉還戴着個方巾,大有不倫不類之感,也可一管窺之在趙營中這些文士的地位有多低、待遇有多差。
這些文士趕忙迎上來,先拜趙當世,後拜何可畏。趙當世發現,拜他時,其等眼中多是畏懼恐慌,而拜何可畏時,卻多了幾分服氣。
趙當世指着這幾個落魄的文士,對何可畏道:“你掌管後司,怎麽都不讓這些先生過的好些?我營中素來尊敬讀書人,你這般行事,傳揚出去,還有讀書人投我營嗎?”
何可畏躬身道:“都使教訓的是。隻是屬下久處明廷官場,對‘百無一用是書生’感同身受。明廷積弊,始于黨争,屬下既明此理,自不敢重蹈覆轍,使文士待遇躍居諸位軍爺之上。我等文員,平時做事,最多動動口,動動手指,無需費什麽氣力,所以糧秣省下,專供給營中健兒在陣上多殺敵寇。”
他此話柔中帶剛,輕輕将趙當世的責罵頂了回去,倒與以往一貫的阿谀拍馬作風大相枘鑿。趙當世明白,這些文士都是他的下屬,在下屬面前,自不能一意曲意逢迎,否則将會招緻下屬的鄙視。
趙當世聽他頂撞,有些不快,但掃眼瞥見他眼中帶有哀求之色,便不再折他面子,點頭道:“你所言甚是。隻是營中糧秣尚足,不必如此節儉。便調一些布匹、米糧過來也無妨。先生們爲我趙營鞠躬盡瘁,日後還有大事要幹,當先的身體要緊。”
何可畏連連稱是,給幾個文士使個眼色,他們也開始歌功頌德起來。
趙當世笑了笑,舉步待走,不防門外走進一人,有些面熟,卻是中營左司白蛟龍屬下百總何師會。
何師會乍見趙當世,先是一驚,而後窘迫道:“卑職,見過,見過都指揮。”說是拜見,左右手反向身後藏去,一副扭扭捏捏作态,極不自然。
趙當世雙眉微聚:“你身後是什麽?”
反正掩飾不住,何師會也隻能将手中事物提到前面。原來他左手一小壇酒,右手拎着一節熟羊腿。
“咦?你知道我要來,還特地備下了酒菜?”趙當世看似調笑,眼神銳利如刀,逼視何師會擡不起頭來。
何可畏則不禁氣窒,心中不住叫苦。他聞趙當世突來,情急下忘了與這何師會相約一事,這下可真是撞進閻王懷裏了。
“卑職,卑職……”何師會想要辯解,但他方寸已亂,倉促間怎能想出什麽好的借口,又想起軍中頒布的軍法之嚴,惶恐下抛了酒肉,“撲通”跪地,不住磕頭,“卑職知錯了,卑職知錯了!”
趙當世昂首而立,面若寒霜,冷冷道:“你一個外司軍官,沒有通令就擅出駐地,還藐視軍法,私帶酒水,罪已當斬。念在你多有戰功,快将事情始末原本道來,其中若有可原之處,我會考慮對你減免刑罰。”
何師會命在一線,無暇細思,将腦袋磕的“砰砰”直響,顫聲便将事情和盤托出。原來白蛟龍自當了中營左司把總後,因與侯大貴等宿将不熟,深感孤立,一次無意間與何可畏交談,兩人相見恨晚。何可畏雖漸掌文事,但沒有武力作爲後盾,委實難以安心。而白蛟龍身在中營,怕受營中老人欺侮排擠,也想聯絡外援。剛好何可畏掌管中營後勤調配,若與他搭上線,往後軍械糧秣自不用愁。趕巧了左司手下百總何師會與何可畏是同鄉,白蛟龍就暗中讓他拜了何可畏爲叔父,算是兩方正式攜手。這日,何師會正是受了白蛟龍指派,帶來酒肉與何可畏聯絡感情。
事情上升到把總級别,趙當世也不好當場發作,他厲聲呼叱:“你個賊子,自當罪便是,還胡口攀咬,陷何主簿、白把總于不義,怎能容你!”一聲喝斷,院外幾名巡邏兵士閃入,聽趙當世命令,立刻執拿何師會。
何師會癱軟如泥,口中哀呼:“這确實是白把總與何主簿的主意。卑職不過奉命而行,都指揮明鑒!”
趙當世不聽他過多辨稱,以目示意兵士,兵士們拿抹布堵了他嘴,他兀自“嗚嗚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目前即将開拔行軍,趙營一切以安穩爲上。事關白蛟龍與何可畏,趙當世自會拿捏輕重。何師會百總一個,慌亂間怎會想到如此複雜的情節,十有八九說的是實情。可這二人皆爲營中骨幹,聽何師會一面之詞,圖一時爽快懲治他們,一來不能服衆,二來于未來發展不利。如今上策當是立斬何師會,借以敲山震虎,提醒白、何二人潔身自好,同時安插人手,監視他們,再有舉動,拿得确鑿證據,軍法不遲。
何師會被拖走後,趙當世轉視何可畏,發覺對方唇無血色、臉色煞白,好聲安慰道:“何先生勿慮。你對趙營忠貞不二,這種宵小之言,我全不放心上。營中魚龍混雜,什麽樣的人物都有,有些心懷鬼胎之輩想借着先生牟取利益,先生日後可要多留一份心眼,不要着了他們的道兒。”
何可畏何等精明,豈聽不出趙當世言下之意,肅手而立,涔涔汗下,一個勁兒點頭道:“是,是,屬下知曉了。”此刻他威風全無,被打回了原形,縮頭縮腦,甚是猥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