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繼承元代的土司制度,允許土人自治,施州衛的土司們發展至今,基本上形成了以覃、田、向、牟等姓爲主的統治格局,各地區之間聯姻縱橫、争鬥聯盟,激烈程度不亞于中原王朝。明代中後期,行“改土歸流”政策,激起了諸地土司的反抗,其中最大者當屬播州楊應龍的叛亂。其雖被鎮壓,中原王朝亦元氣大傷,也令明廷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政策的可行性,改革力度逐漸放緩。
施州衛的土司們在播州、奢安兩次叛亂中都堅定站在了朝廷一邊,是以明廷對于這塊地區頗爲優待。加之近些年建奴、流賊興起,明廷疲于奔命,根本無暇顧及西南。鞭長莫及之下,此地的土司便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這其中,又以忠路覃氏最有野心。覃氏在蒙元時代即爲當地土官,元末因反抗朱元璋受到了重大打擊,直到永樂年間才正式降服于明廷。其後蓬勃發展,吞并了不少小勢力。至嘉靖一朝,忠路已成爲施州衛最大土司之一。楊應龍叛時,覃氏與楊氏因有姻親關系,不被信任,但其時的家主審時度勢,堅決與楊氏劃清界限,并屢屢請兵助剿,雖未被允許也因此在楊氏敗亡後沒有受到波及,依然挺立。
天啓初年,永甯宣撫使、水西宣慰使奢崇明、安邦彥起事,朝廷廣召遠近土兵圍剿。覃寅化、覃奇勳父子響召出兵,因功分别被實授總兵、參将之職,忠路安撫使司也因此晉爲宣慰使司。
既得隴複望蜀。忠路宣慰使司近些年逐漸坐大,且覃奇勳、覃進孝父子素有雄心,便開始打起了周圍土司的主意。隻不過其餘諸路土司也非聾盲,觑知忠路心思,便開始聯合自保,共同對抗忠路覃氏——雖說他們之中有好些也爲覃氏支脈、抑或是與忠路有着遠近不同的親戚關系。
這兩年,覃奇勳借故對周邊土司侵略的幾次,都被擊退,認清楚了形勢,意志漸弭。但其子覃進孝正值盛年,自不甘于平庸。便将目标轉向他處。其中尤以重慶府的黔江、彭水兩地爲甚,每年幾乎都要遭受覃進孝十餘次剽掠。當地長官懦弱,居民漢人又不似土人剽悍,竟是無可奈何。
不過覃進孝志存高遠,僅僅劫掠鄰縣并不能滿足。他這幾月一直關注省内外局勢,聽說一股強寇于近期入夔州府,由是起了别樣心思。
覃氏這裏且不提,卻說當日,趙營于新甯縣南大敗官軍,趙當世親追達州兵。達州兵敗歸城下,領兵同知大聲叫門,時張聯象不在城頭,守城官兵見同知呼喊甚急隻能打開城門放入。這一開門可不得了,楊成府騎兵飛馳入城,立刻控制了城頭上下,趙當世、郝搖旗等随後而至,達州城遂陷沒。
趙營不是第一次攻破縣城,自有一套方法處置。張聯象被執,甯死不屈,大罵而死,其妻才産幼子,恐爲趙營兵士所辱,攜子投井而亡。趙營在城中大掠一番,次日封刀。
達州爲川東農業重鎮,向稱富饒,張聯象任上爲了備寇更是将遠近鄉村集鎮物資收攏起來,府庫極爲充盈,這倒便宜了趙營。趙營自過宕渠山來,糧秣軍資多有消耗,得此補充,一時無虞。
渠江以西官軍沒有動靜,趙營就順手襲破達州近處的東鄉縣。期間,梁山縣塗家低聲下氣,派人來乞求歸還塗原,趙當世當然不會答應。梁山塗家無功而返,生怕塗原有個三長兩短,再不敢出兵。而雲陽兵經此一戰,參将王祥雖僥幸逃得一命,營将黨騰蛟、許成名卻戰死,膽氣已喪,回到雲陽縣閉門自守。萬縣譚弘人少,另兩方不動,單憑他一個也難有作爲,心知夔西已不可爲,亦悻悻回城。自此,趙營占據達州、新甯、東鄉三地以及諸隘路垭口,完全控制了夔西。
現下局勢很好,趙當世卻依然感覺時間緊迫。他心知肚明,夔西居川中腹裏,官軍環伺,絕非久安之地,既然有機會喘口氣,便得抓緊時機将兩個主要事務處理完。
第一要務,便是整編白、劉二營。旬月間大小數戰,趙當世明顯感到這二營指揮起來不甚得力。這既有二營戰力偏低的原因,也因其中兵士并非趙營直轄。入冬後至今,這二營或因戰事或因逃散減員嚴重,留下的都是一些骨幹,合起來大約有個兩千人。反正早晚要将之吸收,目前時機正好,趙當世便開始動手。
他先找來白蛟龍與劉維明兩個,委婉将自己的想法說出。實際上,并非他單方面,這兩人也思忖此事已久。在他倆看來,趙營蒸蒸日上,如此發展下去,早晚必成氣候,如果舍不得手裏這點微末的兵權,是永遠無法真正融入趙營體系的。因小失大,始終徘徊在核心外圍,難有前途。幾月來跟着趙營達到的成就,早已超出了他倆前半輩子所能想到的極限,越發堅定了跟着趙當世混的信念。
他倆當時既能舍棄袁韬投入趙當世手下,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給了趙營。心中也一直想着能夠進入趙營體制,隻是因爲戰事頻仍,一直憋着沒說。現在趙當世主動提出,并無半點抗拒,态度極是積極,反而出乎趙當世的意料。
雙方想到一起,這事就水到渠成。經過趙當世與白、劉二人以及侯大貴、徐珲等人的商讨,決定在趙營原先的基礎上再擴充一營。看似簡單,實則繁雜。原先一營,本有五司,即前、左、右、後加一個馬軍司。新營初立,自不可能讓那兩千人全屬一營。大概來說,就是将舊營的左、右兩司撥入新營,舊營吸收原先白、劉二部的千人。這還隻是最粗枝大葉的調配,往下更細到一司一隊的人事調配,極爲複雜。事情雖瑣,卻不得不做,隻有如此才能将所有兵權緊緊抓在自己手中,這并非是趙當世小肚雞腸,而是帶兵必由之道。白、劉二人見慣了這種場面,也不會有什麽反感,皆盡力配合。
一連五日,兩營安排方才初步完善。大緻如下:舊營稱爲中營,新營稱爲前營,趙當世自任都指揮使,掌控兩營。之前他也想過總兵、參将什麽的職務,但想來自己尚爲流賊,以此類自稱,未免沫猴而冠,惹旁人笑。故而擇選了個稍稍不那麽明确,又帶有些古味的軍職。侯大貴與徐珲兩個也雞犬升天,随之“升官”,一個任中營千總,一個任前營千總,同時又分别兼任各自營下前司把總。他二人一向爲趙當世左膀右臂,在軍中很有威望,旁人自無異議。
舊營中,前司、後司與馬軍司都沒動,王來興與楊成府還是擔任後兩個把總。白蛟龍則擔任了左司把總。明面上他帶的人少了,但實際上,這左司五百人中多有從趙營舊部中調撥過來的兵士,戰鬥力比之前他的部下強上不少。他不是生瓜蛋'子,這杆秤還是有的,當然不會有什麽不滿。右司把總趙當世讓吳鳴鳳擔任。侯大貴與徐珲都表示反對。他們認爲這姓吳的過于油滑,又沒有立過“投名狀”能死心塌地跟着趙營,不值得信任。趙當世還是堅持了下來。不信任歸不信任,從大獲山直到這裏,此人還是提出了好些有用的建議,若沒他,趙營的處境不會像今天這麽寬渥。再者,他好歹也曾是一地千戶,帶過人的,無論眼界還是組織能力都比底層提拔上來的軍士高上不少。
趙營還處于草創期,趙當世遵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原則,隻要有能力的就給予任用。他不比明廷,輕輕松松就能籠絡到多如過江之鲫的人才。在别人眼中他再厲害,也不過是個流寇,絕非可以主動投靠的“良木賢主”。對于人才,無論大小,都隻能撈到一個是一個。人無完人,再挑肥揀瘦,可就真的無人可用了。
吳鳴鳳對趙當世的任命也很是驚詫。隻不過他有些城府,在最初措手不及過後,爽快地接受了把總的職務。旁人瞧他不喜不怒的模樣,也猜不出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新營四個司,除前司把總由徐珲兼任、郝搖旗仍然任職右司外,左司提拔了郭虎頭上來。這是徐珲向趙當世推薦的。趙當世本就欣賞郭虎頭的骁勇,後來在青山蓋,他又能有機智,号召兵士推雪球阻礙官軍,看來并不是單純的莽夫,便答應了。後司調了劉維明過去,他卻有些怨言。
與舊營類似,新營後司主要管理後勤,司下的兵士也都是各司挑剩下的,劉維明一想到自己與王來興這種孺子同列,就感覺受到輕視。但現實是,名義上公平分派,具體來算還是得靠實力關系。他雖有些勇力,但不論之前擁有的兵力還是綜合素質,都較白蛟龍爲次,又非趙當世帳下老人,能在後司任個把總與侯大貴等平起平坐已是超然拔擢。趙當世知他可能不快,特意找了他,說了些好話,又給了些财物,更允諾其隻是暫任,不久定給調離,他這才勉強吞下不快。
整編軍隊事雜,大體框架搭好,交給下面人去完善便好。與此事同時進行的,還有另一項要務——尋找下一個目标。
趁着兵員調動如火如荼的時候,趙當世親自從馬軍司挑出了二十騎,獨立編隊,号“夜不收”。“夜不收”是明廷遼東守堡軍或營兵中特有稱謂,常委以精銳,作爲哨探偵查的特勤人員。以此名冠之,可以看出他的用意,即是将他們作爲可以深入敵後的特務,去探查一般哨騎難以偵探到的情報。
因着職責的特殊性,這二十人無一不是面相普通、殺氣内斂、敏銳迅捷的精兵。趙當世給他們明确了職責,由被推舉出的一個叫周文赫的百總領着,向趙當世本人宣誓效忠,并謹記三規五律。同時對于這些人,隻要立功,倍給賞賜。
這二十人夜不收經過短暫的“培訓”後,即刻動身,滲透到夔東、重慶乃至湖廣施州衛等地,或僞裝成腳商,或僞裝成旅客、遊俠。趙當世規定,至遲十二月底,所有人都必須回來複命。
崇祯八年的十二月底轉眼即至。大半月來,大雪從未停歇,偶有間隙,也是寒風夾雨,就是躲在室内烤火,有時也感渾身刺冷。正如趙當世所猜測的那樣,渠江西面的官軍至今未曾越過宕渠山一步。不但他們,除了月前那一次大戰外,遠近夔東、重慶等地官軍對于自己的肆虐幾乎沒有反應,也許在他們看來,過好眼下快來到的除夕才是頭等大事。
趙當世等人沒有閑情優哉遊哉地過年。在這段寶貴的休整期内,趙營兵士還是每日訓練不辍。郭虎頭很有些創新精神,向趙當世提出了許多訓練建議。譬如雪地裸身負重跑、冰河裸泳等競賽。寓練于樂,兵士們不覺枯燥,這些項目的優勝者又有賞金拿,是以雖然訓練辛苦,兵士們的積極性卻很高。
除了這些,趙當世又讓何可畏代筆,起草了一份軍法。趙營兵士中大多流寇出身,有的待過許多營頭,少有紀律約束,更别提什麽軍法了,聽過軍紀的就已算很有見識了。
在此前趙當世也粗略下達過幾條軍令讓各部執行。但口頭指令範圍寬泛、遵行的力度也很小,作用不大。民無信不立,軍無紀不成。他有心逐漸改變軍中的流寇習氣,這是第一步。
軍法統共二十餘條,也不算細,不過足以讓兵士驚訝了。其中觸犯後當“斬立決”的幾條就包括“封刀後剽掠如故”、“劫财卻殺人性命”、“擅闖民宅淫良家女”等按兵士們從前經驗看來再正常不過或罪不至死的條款。
侯大貴等也有不解,但他們服從趙當世的命令已久,仍是一絲不苟将軍法層層傳達下去,讓各級軍官在閑暇時督促禦下兵士記背。剛開始,還有人不以爲意。但是在趙當世毫不遲疑将幾名觸犯軍法的兵士立斬不赦後,趙營從上而下,都爲之一肅——所斬之人中甚至還包括從入川前就跟随在趙當世身邊的老人。這樣的秉公執法将趙當世在全營貫徹軍法的決心展露無遺,人人心中都會掂量自己是否比得上那個被斬老兵的分量。
這些事做完,鄰近元旦。早先遣出的夜不收們也都陸續回來,禀報探知的情形。但有一人,遲遲未歸。趙當世因故詢問周文赫那人去向。據周文赫所言,那人被委派偵查的地區,乃是施州衛忠路宣慰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