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數日前,蒼溪失陷,知縣沈國複身死殉國,川撫王維章再也坐不住了。他又驚又恐,驚的是這“趙營”之前從無名氣,便如雨後春筍,突然便拔尖了出來,戰鬥力之強,絕非棒賊可比拟;恐的是當下各省官軍都占有利态勢,惟有自己治下川中的這個“趙營”風生水起,叱咤川北,若不及時剿除,隻恐朝廷震怒,頭上烏紗帽難保。
在他的調令下,四川總兵侯良柱由陝南歸川,率四千人自米倉道南下;四川副總兵川北鎮守張令帶三千五百人進入江油;遊擊沈應龍一千七百人至昭化;同時,又派參軍朱庭一領标兵二千屯綿州,巡按陳廷谟檄川南兵備道劉士鏈發叙州、馬湖二府兵三千入蓬溪;羅文垣繼續布防嘉陵江,遊擊羅萬象引一千人增援之。并張世裕、于自成、曹志耀、王光啓等數部沿涪江兩岸駐防。大抵是以羅文垣、羅萬象以及張世裕等分别控扼江河津要,以防趙營再度向北、西滲透,同時以侯良柱、張令、沈應龍、朱庭一及劉士鏈等從西北、東北、西南多個方向向中圍剿,意圖将趙營一舉鏟滅。
對于官軍的動作,趙當世想到了,也沒想到。想到的是自己連敗官軍,早晚都會引起對方的重視;沒想到的是王維章的反應會這麽激烈,粗粗一算,已經有将近二萬官軍正逐步逼來,說形勢急轉直下也不爲過。
時節已近小雪,與形勢同樣急劇下降的還有氣溫,新來零零碎碎又下了幾場小雨,雨不大,寒意卻甚是刺人,趙營中好些兵将都因保暖不及染上了風寒,就連一向以強健示人的郝搖旗,鼻子也開始不住抽動。
趙當世入川前就考慮到了嚴冬的問題。實際上,明末氣溫低,在七八月就已能初見端倪,是以無論是在八隊中時還是入川後,趙營都一直注意冬衣的收集。及至攻破蒼溪後,營中儲備的冬衣胖襖、帽靴等禦寒物資基本上能滿足趙營上下兩千号人的需求。至于白蛟龍以及劉維明手下的四五千人,趙當世沒有多過問。一來白、劉人太多,趙營自己都捉襟見肘,哪還有餘力外顧。更何況這倆營久處川中,也捱了幾個寒冬了,自有一套方法應付;二來白、劉雖然實際上已經歸于趙當世節制,但川北局勢瞬息萬變,并沒有充裕的時間對這兩營進行正式改編,對兩位頭領的安排也懸而未決。故在此之前,名義上還是三營聯合行事,具體事務自己内部處理。
白蛟龍和劉維明之前再聽話,可還是擁有兩倍于趙營的兵力,戰鬥力姑且不論,在如今危機四伏的情況下,決不能容忍變生肘腋。對兩營的徹底收編勢在必行。然而到底怎樣安排兩營兵馬,又如何安頓兩名頭領,且是否會激起二人不滿等等這一切都是未知數,光是想想都覺棘手。
這且按下不說,現在的主要矛盾還是來自于官軍。川北官軍即将麋集,侯良柱、張令等皆川中宿将,一旦包圍網形成,正面對抗,趙營兇多吉少。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點不能不注意,就是雨雪。
四川之地因其多山圍繞,冷氣爲高山阻隔,處于當中的平原壩子溫暖濕潤,遠不比北方來的苦寒,故素有天府之國美譽。但自這十數年來,氣候異常,溫度急劇下降,幾乎是年年降雪,天啓三年的五月甚至還落起了夏雪。
按照這個态勢,今年絕無不降大雪的道理。趙當世不太懂氣象,但大緻的常識還是有的,他估摸着等小雪節氣一過,風雪即來。
他擔心的倒不是寒冷,而是積雪封路。
川北山路本便促狹,若再有大雪堵塞,幾乎就是寸步難移。趙當世手下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數千人的大軍,一旦前後擁堵就将造成數裏長的停滞,在這種情況下官軍就可以有充裕的時間抵達個個堵截陣地乃至趁着趙營首尾不能相顧的時刻發動攻擊。
各地官軍的動向不斷被斥候帶回大獲山。加之幾日間天色晦暝,隐隐有雨雪之态,對于下一步行動的讨論已經不能再拖下去。
會議場所在大獲山城的玄妙觀。侯大貴等接踵而至,他們也基本上知道了目前嚴峻的态勢。大夥兒沒了往日見面的喧嘩笑鬧,無一例外,每個人的臉都陰沉着。
才剛略舒口氣,官軍大部又緊逼而來,換了誰,都高興不起來。衆人都是屍山血海裏趟過來的鐵漢,但此時也不由有些力不從心。王維章這次可是下了決心,川中這般大規模的動員一省官戍甚是罕見。趙營打個羅尚文都勉強,更别說侯良柱、張令了。好戰如侯大貴也沒底氣再說硬上。
既然撤退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選擇,那麽會議的議題很自然地轉移到了撤退的路線上。
趙當世講了幾句玩笑,楊成府不失時機地謅了幾個葷段子,會議的氣氛漸漸緩和開來。一名兵士捧來一卷紙般物什,鋪開在桌案上,卻是趙當世親自手繪的一張輿圖。這份輿圖很簡陋,但也是他多方問詢加之自己的記憶綜合而成,大概的位置還是一目了然的。
輿圖上隻标明了一些重要的城關山河,所以如侯大貴、郝搖旗這類目不識丁者在聽了兩遍簡介後也能了然于胸。
撤退,往哪個方位撤,撤向哪裏,誰爲前部,誰來斷後,等等諸類問題一個都不能忽視。趙當世不是戰場初哥,深知撤退組織之重要。一個疏忽,就可能使全軍由撤退演變爲潰退。
依照官軍的分布,去處隻有兩個:向南入重慶府或向東入夔州府。
這一次,衆人都沒有什麽異議,均認爲去夔州才是唯一的出路。至于爲何舍棄重慶,原因有三:其一,去夔州,隻要過了渠江,直到萬縣,都無大河阻擋。兵貴神速,趙營客場作戰,絕不可再多費時日在渡河上面。相較之下,會川蜀之衆水,控瞿唐之上遊的重慶顯然不适合機動。其二,重慶川中重鎮,素稱“川東通衢”,明廷對此地極爲重視,洪武年間指揮使戴鼎便在舊址上修築高十丈、周十二裏六分的石牆,往後每年修繕不怠,城門多達十七座,城内駐軍甚衆,城外據點星羅棋布拱衛主城,絕非倉促可下。強如張獻忠、老回回等入川,都避之不攻。趙當世也不會自以爲是到去撞這個南牆。其三,重慶府下有個石砫宣慰司,宣慰使馬祥麟忠肝義膽,手下白杆兵更是名震天下。以趙營現在的本錢,還無法做到正面挑戰這個強敵。
在取得與會諸将絕大多數人的同意後,趙當世便開始制定撤退路線。
由大獲山向東進入巴州地界,群山連綿,山寨隘口極多,想要翻山而過,無異于自陷泥沼,不劃算也太危險。更好的路線是先南下進入順慶府,再折向東行,從地勢較爲地平的達州、大竹之間進入夔州。
這個方案不是趙當世想出來的,而是吳鳴鳳提議的。他自在大獲山下被生擒後就一直被囚禁在城中暗房。一開始不聲不響,米水不進,很有一副爲國捐軀的派頭。過不幾天,實在撐不住,服了軟,從了趙營。
趙當世對他如此前對徐珲般,先完全不給實權,嚴密監視,隻在身邊做個參謀,似這次的高層軍議他本沒資格參與,但考慮到其熟稔川事,才破例讓他過來。不想真還發揮了些作用。
除了這些,他還信誓旦旦保證于路諸多隘口好些是他拜過把子的弟兄,隻要讓他去一番言語,定能說得歸降。趙當世自不會信他鬼話,晾他在一邊。他自讨個沒趣,也不敢再言語。
大緻路線确定,經過一上午的籌劃,又補充些細節,衆将回去各做準備。
趙當世留了侯大貴與徐珲,三人又聊了一會兒才各自分散。走回玄妙觀,卻發現馬張氏早已等在那裏。
“趙爺!”她原本沒精打采地站在那裏——山風凜冽,她雖有輕裘護身,但奈何體質嬌弱,仍然免不了瑟瑟發抖,耳朵、鼻子處都紅紅的。但一見趙當世,立刻煥發活力。
“夫人怎麽站在這裏,怕是要給風吹壞了!”趙當世下意識地走上兩步,扯下青袍給她披上。
馬張氏滿足地往趙當世胸前靠了靠,擡起小臉,用清亮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似嗔非嗔:“趙爺忘了,昨日還和奴家說夾襖的事。這不,奴家一宿沒睡,趕出了它,就送過來了。”
趙當世順着她的視線看去,果見其懷裏緊緊抱着一件夾襖。他搖搖頭,将她身上的袍子緊了緊,扭頭問值守的兵士:“夫人來多久了?”
那兵士想了想,道:“千總前腳走不久,夫人後腳就來了。”
趙當世一愣,這樣算來,她在這裏等了恐不下一個時辰。就看那幾個值守的兵士,也是兩組每半個時辰輪休一次,這馬張氏以一纖纖之軀,竟能在寒風中堅持恁久,足見其心之堅韌。
愛惜之情湧上來,趙當世責備道:“你等也不是不會動的石頭,怎麽就眼睜睜看着夫人在這裏受凍?”
孰料那兵士昂首大聲道:“小人之職便是守衛道觀,沒有命令無敢亂動一步。”
看他一臉淳樸認真的表情,趙當世是哭笑不得。沒想到累日的紀律訓練在這當口體現出了效果。他卻不再追責那兵士,轉對馬張氏道:“外面風大,還請夫人觀内說話。”
趙當世對兵士的責問,馬張氏看在眼裏,心中竊喜,暗暗慶幸這一個時辰的努力沒有白費。在這一番表演加上自己“熬夜”做出的夾襖雙面齊攻之下,縱他趙當世再鐵石心腸,也得融化一二。
實際上,趙當世也确實對她有些改觀了。原先以爲,她僅僅隻是姿色出挑,其餘什麽小姐夫人的臭毛病一樣不落,頂多有些小聰明,沒甚可稱道處,但眼下情景和當初在暗房初見時聯系在一起,趙當世漸漸感到,這個女子居然有着堅忍不拔的另一面。
到了觀内,左右拎來兩個大火盆,兩人身邊一下子暖了起來,趙當世又着人特别拎來個小炭爐給馬張氏,馬張氏的臉色這才轉爲紅潤。
馬張氏急于交出夾襖,趙當世不忍拂了她一片好意,着人取了,承諾次日就穿上。兩人閑聊幾句,馬張氏突然道:“奴娘家姓張,名妙白,趙爺若不嫌棄,如爹爹般喚白兒便可,不必稱‘夫人’,顯得生分。”
“這……”這一下趙當世可沒料到。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該不該如此稱呼,而是馬乾與羅尚文所通書信的内容難道她已經知道了?
按理說應當不會,這封信自被繳來,當中内容隻有趙當世與徐、侯二人知道,且一直藏在他自己的房中。想來徐、侯也不是那種八卦無聊之人,書信上的内容馬張氏絕不可能知道。
難道,難道這女子又如同上次猜到自己不是官軍般猜到了馬乾的态度?如若是真,這份敏銳已經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趙當世錯愕之下,感覺頭頂有些刺癢,再拿眼看向馬張氏,卻見她正對着自己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