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極不自在,勾着個腦袋,不敢正視衆人。
不說趙當世,坐着的人,哪一個不是軍中實打實的頭面人物,他楊招鳳是什麽?小小的馬軍哨隊長而已,還是不久前因抓了闖食王剛提拔上來的。面對着睽睽衆目,他又羞又慌,臉上灼熱,連身形都有些晃蕩。
“老楊,你這小弟和你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嗎?你個臉面老槐樹皮也似,刀都戳不穿,他卻羞答答的,像個娘們。”久之,還是郝搖旗率先開口打破尴尬。他大大咧咧,無所顧忌,自笑自說。
他一說話,大夥兒不敢折了趙當世面子,借着話頭也都哄笑起來。其中甚至有人開玩笑說楊成府他媽偷漢子的。大家都是土坷垃出身,糙話葷話聽得多,說了笑過,自不以爲意。
往日裏,楊成府厚臉皮,又不敢得罪侯、徐、郝,陪笑幾聲也就罷了,但今夜,他明顯有些不快,無膽直接怼回去,便将氣撒在自己小弟身上,狠狠盯着楊招鳳道:“勞什子的之乎者也看多了,讀書讀壞了腦袋。”
楊招鳳滿面羞赧,沉默片刻,終于鼓起勇氣,走上兩步,朝衆人抱拳道:“小人見過千總,見過諸位把總、百總。”
趙當世站起,在衆人的注視下走到楊招鳳身邊:“鳳子大家想必都認識。我叫他來,不爲其他,就是爲了表他之功。白日激戰,若無他,勝負尤未可知。”
“哦?此話怎講?”諸将大部分不在大獲山作戰,待回軍時,官軍已然破了,自不太清楚戰鬥的詳細經過。
“諸位細聽。”趙當世看着楊招鳳,适時提高嗓音,“鳳子有三功。其一,帶手下兵士遠近哨探,傳遞消息,及時且準确,此爲本職之功。”說着,一擡手,一碗酒便端了上來,“鳳子,你吃了這一碗。”
“這……”眼下在場的上級都沒動箸,他位卑職低反倒喝上了,怎麽看都不太合适。
“婆婆媽媽作甚?若有人不服,我給你做主!”趙當世帶着調笑又帶着命令的口吻。座上郝搖旗、郭虎頭等性直豪爽的也都大聲要他盡管喝。
沒奈何,楊招鳳一飲而盡。衆人叫了一聲好,他還在抹嘴,便又聽趙當世道:“第二功,渡口邊,他受命冒險往山城打探,不但查明戰況,還偵得羅尚文本部空虛的消息,甚至連人數也估算出,爲我軍的行動提供重要情報。”
“嗯,這确實不易。”徐珲繃着的臉稍有緩和,輕輕點頭。
奔襲羅尚文本陣,實爲大獲山戰場轉敗爲勝的關鍵,能有意識地将這種信息傳遞給主帥,至少說明楊招鳳具備一定的眼界。而且能基本準确估算出對方的兵力數目,那必是冒着被發現追殺的危險靠到了極近的距離。在官軍占據優勢的局勢下做到這一點,其膽氣更難能可貴。
徐珲待人,向來唯才是舉,也許他對你的态度不愠不火,但隻要你有閃光點,就必能引起他的注意,得到他的認可。他與楊成府關系平淡,對楊招鳳也僅僅知其名而已,可此時看向楊招鳳的眼神中已經分明帶了些欣賞。
“爲這第二功,喝!”趙當世紅光滿面,用力拍了拍楊招鳳的肩頭。這一次,端上來了兩碗酒。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他少了許多拘束,也不言語,連連仰頭飲下,同時将空空的碗底向衆人展示。
“好!痛快!”郝搖旗率直,撫掌稱贊。他喜歡喝酒,愛屋及烏,也喜歡喝酒豪爽的人。隻見楊招鳳喝了三碗,面不改色,對他的觀感大爲好轉。
“鳳子,還能喝不?”趙當世笑呵呵地問他。
“能!”酒壯慫人膽,楊招鳳喝酒不上臉,終歸量淺,實際上已經有些上頭。他平和,卻也是有血性的漢子,此時此刻,就是再不濟,也不可能吐露半個“不”字。
“這第三功,嘿嘿,不是我說,包括我本人在内,恐怕在座難有人能做到。”趙當世說到這裏,卻不直說,先賣了個關子。
此話一出,座上的糙漢們多有躁動不滿的。郭虎頭箭傷未愈,歪着個腦袋,不忿道:“千總好生小觑俺們。不說虛的,隻我脖間這一箭創,但偏個半分,便要得性命,我也未曾怕過。有此爲證,我老郭還怕什麽?”
他的話代表了諸将絕大部分的态度,便是楊招鳳,聽趙當世如此擡舉自己,喝酒沒紅的臉這時候漲的通紅。
“虎頭莫要不服。”趙當世笑嘻嘻的聽他說完,“你的勇猛營中誰人不知?在座諸位又有哪一個是貪生怕死之徒?我的意思,不在此處。”
郭虎頭兀自不快,哼哼道:“請千總明言。”
趙當世這時忽地将笑臉一收,肅聲道:“大獲山下羅尚文聚兵近百,組成槍林,欲圖拖延抗戰。還是鳳子,僅帶了數騎,便敢縱馬沖之,如此膽勇,爲我軍之矛頭,震駭敵兵,我趙營才得以速戰速決,反敗爲勝!”他有意将“十餘騎”改爲了“數騎”,少一個字,給人的感覺不一樣,無形中拔高了楊招鳳。
若說前一功爲有膽,後一功那就是大勇了。雖不提倡,但危機之中,能不顧安危,做到這一點,極爲不凡。郭虎頭勇猛,但若将他設身處地置于那種情形下,他未必能這樣做。不是說他不敢,而是他會猶豫。趙當世說了,羅尚文擺了槍陣。以輕馬沖槍陣,明知可能是死路一條卻還是義無反顧,除了勇,還得有堅定不移的信念與抛空一切的心境。在座諸将扪心自問,紛紛暗自搖頭,趙當世說得不錯,但凡換做任何一人,顧慮之下,都不會選擇徑直沖陣。
愚蠢與大勇隻在一線之間,但很明顯,趙當世對楊招鳳的評價傾向于後者。
當下,未等兵士端上酒來,郝搖旗、郭虎頭與劉維明三人肅而起身,沒了調笑,改顔換色道:“看不出,鳳子看似斯文,卻胸藏猛虎,我等以貌取人,自覺慚愧。今敬你三碗,一爲賠罪,二也爲你的過人膽識!”
楊招鳳連說不敢,趙當世不容他推辭,隻讓受傷的郭虎頭坐下,讓他喝了他們敬的酒。烈酒滾滾下肚,楊招鳳激動之下,端的是熱血沸騰。有欣賞認可他的上級、戰友,他隻覺人生快意,莫過于此。高興極了,兩行熱淚卻潸然而下。
“哎呦,哭啥?是嫌咱敬得多了?”郝搖旗哈哈大笑,在座諸将,見他如此,大多莞爾,沉穩如徐珲,也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沒,沒!”楊招鳳自覺失态,一面暗罵自己窩囊,一面使勁抹淚,而那淚珠卻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趙當世輕輕拍着他的後頸,溫聲道:“哭吧,哭吧,高興時把淚流幹,到了苦痛時,自會更爲堅強。”
楊招鳳紅着眼,垂首抹着淚,在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那個厮殺在腥風血雨,來回于生死間的戰士,而變回一名普普通通,有喜有悲的少年。他哭,諸将笑,堂内重新熱鬧起來。
少頃,楊招鳳收了淚,誠惶誠恐道:“在千總與諸位把總前放肆,小人甘願受罰!”
趙當世打個哈哈道:“别賣乖了。今日,你隻有功,沒有過。剛才叙功,這時就要落實封賞。”
提到了正點,諸将聞言,各自側耳傾聽,堂内複歸平靜。
“老楊,馬軍那裏怎麽樣了?”趙當世先問楊成府。此時他縮着個腦袋,表情詭異,不知是高興還是尴尬。
“回千總,原馬軍加上新馬軍,共二百一十人,四百五十疋馬。”他聲音顫抖,眼神迷離,有點魂不守舍。
趙當世沒注意他的神色,點頭道:“馬軍已經兩百多騎。原先一個哨的編制怕是太小。”故意停了停,提高音量,環視諸将,“我決定将馬軍單獨編爲一個司,原百總楊成府任馬軍司把總,楊招鳳因功,升百總!”
楊成府雖本爲百總,但這馬軍哨單獨編制,又是趙當世扈從親兵,他的實權和地位與把總無異,看似升職,實際上原地踏步。而楊招鳳貌似隻升了一級,但這一級在軍中可有講究,便是從低級軍官一躍成了可以如在座諸将平起平坐的中高級将領,意義巨大。二人同時受封,看似皆榮,實則一貶一褒。明眼人都知道,怕是趙當世對楊成府這次的表現很不滿意,借機敲打。楊成府在此草草叙功,說明接下來正式論功行賞時,已無他出場機會了。
楊成府一個老油條,哪會看不出趙當世此中真意?這次戰事,充分暴露了他過分保守、目光短淺的缺點,與自己的小弟相比,相形見绌,有如雲泥之别。還能當着這個馬軍的一把手,想是趙當世看着他往日威信以及功績尚有可諒之處的緣故。
他有自知之明,對趙當世的網開一面又敬又怕,手忙腳亂離凳拜謝,卻因心慌,碰翻了碗筷,又趕緊收拾。瞧着他驚魂不定的狼狽模樣,座内侯大貴與徐珲眉間均是微微一皺。
趙當世揮揮手,示意他起來:“酒席之上,不必執禮。”
楊成府連聲道是,讪讪起來,也不敢回去坐着,就腆着個臉,罰站也似站在那裏。
趙當世也不理他,大聲問向諸将:“我且問你等。現鳳子已是百總,有沒有資格坐在這桌?”
郝搖旗咧嘴道:“怎麽沒資格?來來來,坐我邊上,和哥哥大戰三百回合。”
他話如此,楊招鳳倒也不是不知輕重的愣頭青,忙不疊推脫:“小弟再有虛功,哪能和各位把總平起平坐?郝把總心意,小弟心領,感激涕零。”最後還是選了最下首的一個空位。
郝搖旗碰個軟釘子,哼了一聲道:“果然是讀書讀多了,文绉绉的就會掉書袋,哪來這麽多禮數。”他心直口快,想到什麽說什麽,倒也沒有将楊招鳳不給面子的事記在心上。
楊招鳳入席後,趙當世也坐回了上首。楊成府這才如霜打的茄子,怏怏坐下。
酒席剛開,侯大貴就起身告退,自言身體不适,回去休息。
他自打楊招鳳進門臉上就陰晴不定的,趙當世都看在眼裏,也沒什麽阻攔,好生撫慰兩句,讓他去了。
酒過三巡,徐珲也說身體有恙。他倒是真的。自打守劍州那一仗被佛郎機的後坐力擊傷了肚腹,他就時常感到疼痛。原以爲隻是小傷,将養好了便可,誰知行軍途中,疲累交加,内傷不能好全,落下了病根。酒席前他已經請示過,趙當世自無不允的道理。
楊成府心煩意亂,吃喝無味,腦中雜緒萬千,不時偷偷瞄向楊招鳳。楊招鳳正忙于應付左右的劃拳鬥酒,對此并無覺察。心猿意馬下,抄起瓷碗以爲是肉,放到嘴中啃食。一咬,牙酥龈酸,捂嘴幾乎叫了出來。
趙當世瞧他滑稽,笑道:“老楊,在想什麽呢?不是惦記上哪家的婆娘了吧?”說到“婆娘”,心中咯噔一下,卻記起了馬張氏。卻不知白日戰亂,她此時情況如何。
楊成府惶然搖頭,道:“千總見諒。是小人忽然記起一軍事,尚未做完,心中記挂,以至于如此。”頓了頓,“還請千總允我先将此時辦了。”
如此蹩腳的借口,趙當世豈會不解其意。他也不點破,點點頭道:“那你去吧。軍務爲先,有勞你了。”
“不勞,不勞。”楊成府如蒙大赦,一疊聲應了,趕緊逃之夭夭。至此,五個把總,三個都以理由離席而去。隻留粗枝大葉的郝搖旗與少不更事的王來興尚在酒中酣戰。
趙當世歎了口氣,早先的歡喜已然消散。他隻覺一個重擔又壓上了自己的肩頭。成大事者,内外兼修,趙營要想再上一個台階,依然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