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引衆列陣,于馬前拱手道:“掌盤子息怒,昨夜乃是雙方誤會,在下過後也追悔莫及。再過兩日我便率部離去,絕不賴在漢南給掌盤子添憂。”
小紅狼滿臉怒容,持鞭指道:“姓趙的,你昨夜施陰謀詭計,才得以占些便宜,今日對陣,老子必要将場子給找回來。識相的留下辎重兵器,尚可活命,不然鬥争一起,追悔莫及!”
趙當世好意給個台階,不料對方還蹬鼻子上臉,當下也是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便無甚可說。常言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氣,若掌盤子非要爲了這口氣而壞了兩家交情,那在下也隻能奉陪到底。”說完,策馬轉入陣内。
小紅狼見他處變不驚的神情,怒火更盛,即令部下沖鋒。趙當世觀其兵隻一擁而上,與打架無異,暗自搖頭,即令中路郝搖旗帶人迎擊,同時指使侯大貴、徐珲以左右翼包抄上去。
小紅狼自以爲兵力勝過趙當世,已立于不敗之地,孰料中路在趙營兵士的抵抗下隻形成了一道頗爲狹窄的接觸面,他人雖多,卻隻能前後擁堵,擠作一團,并不能憑衆往前推進。而趙營右路徐珲已帶人繞到側翼,他自成爲把總後,一心撲在軍務上,利用生平所學,嚴苛要求部下兵士習練火器,到此時,雖不能稱爲精銳,但操持起铳炮來也頗爲熟稔。
近百名铳手手持鳥铳、三眼铳等物,在一聲令下後集火向熙攘不堪的小紅狼部射去,這驚天的響聲一起,小紅狼部傷亡多少不說,首先便已驚亂。流寇火器少,而官軍火器多,是以铳炮幾乎成爲官軍的代名詞,這些流寇天生便對這些響聲巨大、威力驚人的武器畏懼,當下已有惶惶之勢。
侯大貴不甘落後,他手下這五百人均是當初從李自成手下抽調出來的精壯,戰鬥力較之普通流寇強上不少。趙當世視這五百人爲骨幹,是以兵器甲胄都優先配給,侯大貴平日訓練又以嚴苛著稱,故而小紅狼這些魚龍混雜的部下在面對他們時,難以組織起有效的防禦。
趙當世駐馬鎖眉,戰局一目了然,從态勢上看,小紅狼部的潰敗已在旦夕之間。他同時也對手底下三司兵馬作了大緻評價:侯大貴的前司不用說,是營中骨幹,無論兵員素質還是武器裝備都是翹楚,戰鬥力最足;徐珲左司下兵士本身沒有侯大貴精銳,但他揚長避短,大部分利用火器進行遠程打擊,隻有少數近戰兵馬抵在前方,亦能占據優勢,若假以時日,戰力必更強;隻有郝搖旗部,略顯不足,在與小紅狼部的對抗中前後争奪,未能完全占據上風。不過這也和他部下本身兵員素質以及正當敵軍之鋒有關。好在郝搖旗知恥後勇,今日作戰極爲勇猛,若非趙當世派人勸阻,他數次都幾乎要沖到第一線去了,這般,中路穩固。
勝利的天枰正逐漸向趙營傾斜,小紅狼不是瞎子,他也看出了己軍的不利局面。想要将隊伍拽出,但他作戰,向來是一鼓作氣、一擁而上,缺乏建制指揮,如今戰事膠着,憑他一個人大呼,是根本起不到作用的。他隻能焦急等待。
趙營部隊卻遊刃有餘,侯大貴密切注視着前方的戰鬥,并按照批次輪流替換兵士上前作戰,這般輪替休整,極大保證了己軍的戰鬥力不下降,同時也控制住了傷亡率不會因爲兵士脫力而陡然增加。
左右兩翼的夾擊,使得被夾在當中的小紅狼部兵士更加向内攢動,場面混亂不堪,而侯大貴與徐珲二人趁機逐步向後迂回,隐隐有将小紅狼部包圍的勢頭。小紅狼焦慮萬分,敵軍的動向使他不得不帶着親兵隊不斷轉移,實際上,他已經失去了對主戰部隊的掌握,他隻是在等待一個結果。
他正怅然間,忽有一騎奔馳,馬上人見到小紅狼,滾鞍下馬,灰頭土臉,帶着哭腔訴道:“掌盤子,有賊偷襲大寨,我等抵禦不住,大寨已被賊人點了!”
小紅狼胸口一陣刺痛,在馬上晃了晃幾乎栽下馬,好容易定了定神,擡眼望向大寨那邊,果見黑煙騰空。他自率兵馬與趙當世決戰,寨内所留不過些老弱病殘,來報之人又是自己親信料來沒有謊報。氣悶之下不由仰天大叫一聲,卻是再也無心觀戰,拔馬而去。
那燒寨之人,便是楊成府一軍,他在小紅狼部戰俘的引導下,早先便伏于寨外,待小紅狼遠去,即開始突襲大寨,寨内兵馬四散奔逃,偌大地方瞬間就被占領。他帶人劫掠一番後便縱火燒了寨子,連在寨後發現的爲小紅狼囚禁的十幾名女子也一并付之一炬。
掌盤子既逃,被圈住的那些兵馬也很快被擊破,便如水銀瀉地般四散崩潰。大局已定,趙當世也不願追殺那些殘兵,就将投降的俘虜壓着,收兵回營。此戰殺敵無算,己方損失卻不大,還搶得了近百匹騾馬,算是個不小的收獲。不久,楊成府歸來,同樣牽來了數十匹馬以及一些金銀細軟。
小紅狼元氣大傷,近期内當不會再來釁事。趙當世從容在漢南呆了一陣,休整完備,南下入川。
入川第一關乃是七盤關,關上有弗朗機炮三門,守關兵一營數百人。時下官軍各路兵馬精銳者都掌握在各路總兵、巡撫等标下,這些守關的兵士大多是各地衛所征調湊數之輩,戰鬥力極差,平素也沒有操練,僅僅守着關卡,收些過路商旅稅錢,做做樣子罷了。
趙營人馬于黎明時分倏至,七盤遊擊羅文垣領兵在外,隻有守關千戶尚在夢鄉,就被五花大綁捆個結實,押到外邊,底下那些守關兵早就鳥獸散了。
趙當世當衆砍了那千戶的腦袋,振臂大呼。這是他們入川以來與官軍的第一仗,對手次是次了些,但好歹也是官府中人,旗開得勝,有助于消除兵士們對于官軍的畏懼,提振軍隊的士氣。
趙營兵馬沒有在七盤關多做停留,稍稍休息便繼續趕路,登上朝天嶺。朝天嶺爲金牛道沿途最高峰,山勢陡絕、奇岩巉立,嶺上有多個隘口,其中主幹道上有關曰“朝天關”,正處要沖。
守關軍官已聞七盤關失守,心中戚戚,但未敢擅離信地,憑險據守。趙當世兵到關下,先溫言招降,反遭守關将怒罵。徐珲見對方抗戰,主動請纓,帶人上關,調出司下四門虎蹲炮,開始轟擊朝天關關牆。
那守關将不想趙營還有火器,被虎蹲炮轟了兩輪,關上土石飛濺、地動城搖,石牆最外層幾已塌陷。他還算是個有膽的,帶人出關逆戰,意欲搶奪虎蹲炮,不防徐珲着令手下推着兩輛戰車,車上弗朗機炮正對關口,那守關将甫一露面,兩炮齊轟,在朝天關洞口炸開。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那守關将以及前排數人都被轟成齑粉。如此,朝天關亦克。
連克兩關,不僅趙當世,趙營上下也是信心大增。原本還對獨立進川不看好的一些人也閉上了嘴。
翻過朝天嶺南下,便是廣元。在廣元近側,有利州衛指揮所。七盤關與朝天關的官軍潰卒奔回禀告,廣元知縣大爲緊張,立刻派人去請利州衛指揮使,商議禦敵策略。
利州衛指揮使底下兵額有個四五千,但到這時節,死的死跑的跑,整個衛所已經不足五百戶。他們所有人都已經成爲了指揮使等人的佃戶,實實在在的農民,隻保留了名義上的衛所旗兵頭銜。
當年朝廷置下這利州衛,便是看中了廣元地勢奇險、易守難攻的要緊地位,是以廣元知縣一聽有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左近這個衛所。
可指揮使是有苦說不出,衛所裏的情況他比誰都清楚,他吃了絕大部分的空饷不說,衛所裏僅剩的那些人也都是形如餓殍、步履輕浮,更别提訓練作戰,要他帶着這群烏合之衆上戰場玩命,他可不幹。
但架不住廣元知縣的苦苦哀求,況且賊勢逼來,他若沒有動作,一來恐有渎職之過、二來辛苦搜括了這許多年的錢财也要拱手讓人。無奈之下,他隻好答應了出戰請求,從衛所裏勉強拉出四百人。廣元知縣也不閑着,他一面從城裏湊了三百多由餘丁、快手、幫閑組成的隊伍,交由指揮使統一指揮,一面差人飛馬往劍州方面報訊,請求增援。
指揮使聚集起這七百餘名“官軍”,統一訓話。但看着這些個有氣無力、兩眼無神的人,他準備的那些保家衛國的豪言壯語卻是半分也說不出,雙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最後他五味雜陳地揮了揮手,讓手下兩名指揮佥事統帶着向北而去。
那兩名指揮佥事也非有眼無珠之輩,他們追随指揮使多年,别的沒學會,察言觀色的本領還是有些的。北來賊寇既能連破二關,定是兇悍之寇。這數百名佝偻身子、骨肉如柴混雜着潑皮無賴的隊伍如何能是敵手,風一吹都要刮倒一大片。他們一路行去,毫無秩序,隊伍裏熟人與熟人一起并肩而走,仇人與仇人間互相打罵,嬉笑怒罵皆有,好些人甚至不知前往何處、又要幹些什麽。
隊伍迤逦行到大漫天嶺下,那兩名指揮佥事就再也不願向前一步了。當即下令所有人就地坐下休息。他二人從指揮使口中得到風聲,說已派人往劍州乞援,故而一心想着隻是拖延時間,坐待援兵到來。
哪知援軍未至,趙當世的人馬就已經趕到,當下侯大貴與郝搖旗兩路并進,抄掠至官軍兩側,徐珲帶人放了一排铳,官軍們就已經炸開了鍋。趙營人馬不費吹灰之力,便圍殲了這支官軍,并将兩名指揮佥事也生擒了。
兩名指揮佥事貪生怕死,對趙當世納頭便拜。趙當世故技重施,脅迫着他們帶路前往利州衛。利州衛指揮使并不知道己軍已經敗殁,正在衛所中的宅邸裏催促家人趕緊收拾行李,以備不時。趙營兵馬鬼魅般忽至,隻一炮便轟塌了利州衛久未修繕的泥牆,兵士魚貫而入,衛指揮使揮劍自刎,一家老小并收拾好的金銀珠寶都被一網打盡。
自從在漢南擊敗小紅狼開始,趙營中的俘虜日益增多,等到占領了利州衛指揮所,俘虜的數量已經超出了趙營的承載能力,若帶着這些人一起走,不但糧草消耗不夠、機動力也必将大大下降。這一點上,何可畏主管糧秣支出,他已經不止一次借王來興的口提醒過趙當世。
但将這些人全部吸收進來也不現實,趙當世追求的是精兵,大量吸收這些素質不齊、來曆冗雜的人進營勢必會影響整個營的質量。所以他在與侯大貴等人商議後決定,在俘虜中揀選出強幹、有技藝之人,補充進各司哨,剩下再擇選五百人,在前、左、右三個司的基礎上再添加一個司,是爲後司,這後司的主要任務不在攻城野戰,而是行路時搬運物資、管理辎重,紮營時駐守營盤并看管俘虜繳獲、築造工事,相當于是個後勤司。這樣的配置與李自成的前後左右營盤類似,隻是規模小一些罷了。
這後司的主官,趙當世思慮再三,還是交給了王來興。他曾想交給更有經驗的何可畏,但一來何可畏儒生出身,未必彈壓的住手下那些丘八,二來後司主錢糧大事,趙當世親眼看到了八隊中邢夫人與高傑的勾當,不想将之交給一個還不信任的人。但王來興年紀尚小,便依舊令何可畏輔之,充個主簿。與何可畏在澄城縣一并投順的幾個吏僚也都在他手下任職。
何可畏本在趙營中無權無勢,擔驚受怕,見誰都不敢擡頭,今一躍成爲一司副手,名義上帶領五百人馬,腰杆立刻就硬直起來,說話的聲調也不知不覺高了三分。趙當世既然委以他實職,說明他已經在營内站穩了腳跟,從此不必再每日價擔心趙當世一朝發怒就将自己拖下去砍了。
趙當世讓他和王來興到俘虜裏挑人,何可畏那是一個老婆子逛菜場,挑三揀四,嫌這嫌那,遴選半日,還隻得百人。趙當世惱怒起來,厲聲呵斥之下,他才屁滾尿流,夾着尾巴趕緊将剩餘的人數補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