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覺察到高迎祥、李自成意欲東向出關,遣張全昌、曹變蛟抄小路提前趕到渭南、華州地面,加固關防、扼守山路,并于出關的各條道路設兵遊弋,進行騷擾阻截。此時高迎祥與李自成正圍困颌陽,久戰不下。俄而派一支偏師往潼關進行試探性的進攻,在紅鄉溝爲親自督戰的洪承疇擊退。二人憂慮官軍勢大,遂撤圍分兵,一路複西去平涼,一路南下富平。
官軍集中兵力對付闖王闖将,陝東南的流寇複熾。老回回于商洛一帶休養逾月,又與西營八大王、闖塌天、掌世王、整齊王等合兵,聲勢浩大。混世王、蠍子塊在西安周遭讨不到便宜,便由商山道、洛南道南下,合于諸流寇,由是商洛一帶,流寇遍布,漫山遍野,不下數十萬。
老回回等既強,東扣豐陽關,爲監軍道苗胙土及副總兵賈一選、周繼先所拒,不得入。又走關後小徑罩川口,複爲勳陽巡撫盧象升下周士鳳、秦翼明所破,隻得轉攻朱陽關。
朱陽關參将徐來朝部下天津兵三千,日日思歸,不願随徐來朝入山,西營八大王張獻忠引衆襲來,天津兵索性嘩變四走,爲流寇所滅,徐來朝獨逃。流寇遂入屯河南索峪,尤世威帶五百關甯軍守蘭草川山隘,與之對峙。怎料軍士水土不服,軍中大疫,戰力全無,與流寇戰大敗,尤世威以及遊擊劉肇基、羅岱皆負傷而逃。自此陝、豫道路複暢通,流寇來往無忌。
明面上這段時期流寇多面開花,占了上風,然從長遠來看,趙當世并不認爲繼續滞留于陝豫邊境是明智的選擇。
李自成等人有他們的想法,陝豫邊境衆寇雲集,結營而行,用龐大的兵力優勢來對抗官府的不斷圍剿。這樣做無疑比各營單獨行動更具有安全保障。不過弊端同樣明顯,一來各部團簇,地狹人多,早已被反複剝削過的陝豫之交對于流寇們的承載能力已經到了極限。作爲他們之中的一份子,趙當世對這樣的困境有着深切的體會:隻看各部流寇中實力最強的闖王部,也隻有中營親兵等精銳部隊尚可保證一日二餐,其餘雜部說用稀粥吊着性命已是誇耀,更多的隻能四處挖掘野菜、采集野果,捉些蟲鼠勉強度日,虛浮的步履、浮腫的軀體根本無法支撐起常規的戰鬥。趙當世部衆不多,又與李自成、劉宗敏有些關系,故而此時境遇還行,但如此長久下去定非上策。二來官軍目前勢蹙,然而朝廷還在不斷添兵,洪承疇等人已經開始重新布置戰場,面對步步緊逼的官軍,困于方寸之地流寇實則處境險惡。三來關中各路勢力來回拉鋸角逐,各個目标太過明顯,發展空間已無,如趙當世這般的小隊人馬如不依附于大勢,旦夕必亡。趙當世不願意繼續留在李自成手下被他逐漸吸收到闖軍系統中去,他需要一片新天地。
目标有三:山西、湖廣、四川。
湖廣被首先否決了,原因很簡單,盧象升在勳陽。欲入湖廣,必經勳陽,憑趙當世這點本錢,怕還不夠給這個綽号“盧閻王”的巡撫塞牙縫。山西也很快被排除。因爲據趙當世打探,山西巡撫吳甡爲防流寇複竄山西,已經着虎大威等悍将以精兵把守蒲津渡等沿河各處渡口險要,要想過去,猶如過天塹。最後剩下四川,可以考慮。
當下明朝廷的焦點集中于陝豫,不暇顧忌川蜀,川中亦有不少如搖黃賊之流的賊寇,多出趙當世一夥,未必會引起注意,在那裏也許能得到更好的發展。
趙當世隻把他的想法說給了王來興與侯大貴。出乎他的意料,侯大貴竟然對此事頗爲贊成,照他的話說,便是早就受不了在闖營中的鳥氣,尤其是那老八隊的人,個個都跟磕了槍藥般,見人就瞪,若非寄人籬下,早入他娘的。侯大貴沒意見,趙當世便放心了一半,這厮缺點多多,卻不妨礙他能幫着拿個主意,有他在,便有個幫手,省心不少。
主意雖然拿定,眼下形勢不明,趙當世也不想貿然行動,暫且耐心等待時機。知情的三人均守口如瓶,是以全營上下五百來人全都被蒙在鼓裏。
李自成自與高迎祥分兵,就在富平一帶轉悠,他不騷擾官軍,官軍也不來打他。兩下雖有些小摩擦,但大體上相安無事。高迎祥又破鹹陽又圍扶風,動靜鬧得很大,吸引了官軍的注意力。
趙當世在李自成營中也無有戰事。除卻派出馬軍定時哨糧外,便整日操練兵士,大半個月下來,手底下那些不谙紀律的兵士已經稍有模樣。尤其是侯大貴等人,在趙當世日夜不停的催逼練習下,姿态動作有了很大的提升,俨然已能作爲表率進行示範,如此一來,趙當世壓力陡減,不必再時時刻刻陪着衆兵士訓練出操,充當示範了。
列隊、報數、齊走,這些動作雖然簡單,但卻是一支可戰之軍的基本素養。令行禁止,說來容易,真正做到的軍隊卻寥寥無幾。趙當世需要的不是這些兵士的個人武勇多麽強悍,他要的是一支可以如臂使指的軍隊。
很快到了八月,月初,下了一場小雨,斷斷續續持續了一整天。次日清晨,趙當世便令兵士與營外空地列隊操練。
今早的負責人是徐珲。他名義上是趙當世的參謀,實際上毫無實權,不過手下這些兵士對此并不知曉,又見他終日闆着臉,嚴肅異常,還是非常畏懼他的。徐珲此前在張全昌手下任個百總,大小也是個軍官,對操訓兵士的章程自然熟稔,由他主持操練的那天,效果都比侯大貴等人要好。他似乎有心改變在趙當世心中的印象,每逢訓練,分外賣力,直要将這些兵士練到雙腿打顫,雙臂酥麻方罷,因而兵士們私底下給他起個“徐靈官”的綽号,意指其猶如道觀裏的靈官般鐵面可畏。
那在澄城縣投順的何可畏也時常來觀看。每每都情不自禁地啧啧稱贊,直将這五百兵誇贊到天上去,說就算昔日所見督撫标下軍馬也沒這般齊整。又順勢贊歎趙當世治軍有方,有古來名将之風,甚至以前朝戚少保爲比。
趙當世知他溜須拍馬,根本無甚反應。何可畏熱臉貼上冷臀,摸不着這上官虛實,當初在縣中官場的那一套也施展不開,心中惴惴,一舉一動都無比小心,隻恐哪天說錯句話,做錯件事,就被拖出去剁碎喂狗了。
趙當世暫時用不着他,便讓他跟着王來興,記錄營中入賬開支。他前在縣裏便常做府庫銀錢來往的事,這會兒操持老本行,那叫一個得心應手。王來興不識字,有他爲輔,清閑不少。又知趙當世識字,卻也不敢徇私作祟,還跟在小他二十多歲的王來興屁股後邊,一口一個“中軍大人”叫着。
何可畏又奉承幾句,得不到回應,好生失望,怏怏離去。那邊一個人影匆匆走來,走到近前,附耳對趙當世道:“千總,大事。”
趙當世瞥他一眼:“侯把總啥時候也學會搞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侯大貴弓着眉頭:“千總休要戲言,确有要事。”
趙當世瞧他模樣,與平日裏大相徑庭,說不得真出了事,便與他走到一僻靜處道:“說。”
“高鹞子要反水。”
“哦?”趙當世一驚,高傑與李自成貌合神離他早就料到,叛變也是遲早的事,但沒想是在這個當口,“你從何得知?”
侯大貴一本正經:“屬下去小解,側房亦有人,乃高傑營中親兵,與人交談,被屬下聽個分明。”爲了防止人畜胡亂排洩引起疫病,八隊諸營皆建有簡陋的茅房。趙當世人少,又初來乍到,被安排在後營,緊鄰高傑部,是以便溺處也共用。
“高傑營中倆夯貨在隔壁屙屎,屬下側耳傾聽,其中一人乃高傑近侍,隻說高傑趁李闖出營之際,常與邢夫人私通狎歡。又說那邢夫人心中有鬼,害怕東窗事發。高傑卻勸她安心,言自已與官軍接洽,早晚就在這些天便要脫離闖營投官軍。”
“此話當真?”趙當世難以置信地看着侯大貴。此人就連上個茅房也能探聽到這等重磅消息,這份敏銳果然不同常人,自己确沒看錯他。
“千真萬确,屬下要有一句诳語,便叫天閹了,從此生不出帶把兒的。”
他發這種毒誓,看來高傑要反之事無疑了,隻不過到底何時,卻要搞清楚。
“這屬下就不知了。那倆貨來得早,隻閑聊一小會兒便相繼離去,具體情況不得而知。”
早在去年九月,李自成将副總兵賀人龍圍困在陝州時,以高傑與賀人龍同爲米脂鄉黨,令之招降賀。但賀人龍反勸高傑歸降,并在往來書信時,派人先見高後見李。李自成本便對高傑不信任,當下疑窦叢生,立将其從圍城部隊召回守禦老營,另擇良将代之,高傑因而驚懼非常。高與李之間嫌隙愈大。
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其實也在情理之中。高傑的能力在與李自成聯合的諸營頭領中過于出挑,又與邢夫人有着講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關系,他不反,李自成遲早也會除掉他。
高傑猛鸷悍将,如今在八隊裏隻能呆在後營管管後勤,這份打壓,落在任何一個氣血方剛的漢子頭上哪個受的了?趙當世想到這裏,又有些同情高傑。然而,換個方向思考,這倒有些好處。後營囤積糧秣錢糧,軍械兵甲,高傑掌管這些,又與邢夫人狼狽爲奸,不消說,油水定撈得不少。趙當世營地與其營毗鄰,也曾出入過他營多次,當中兵士個個穿戴齊整、臉上油光水滑的,待遇極好;甲胄火器也有不少,甚至連弗朗機、虎蹲炮、過山鳥之類也有個二十餘尊。其餘什麽金銀财物那就更無需多言。這些可都是令趙當世眼紅的。
也許能趁這個機會狠狠賺上一筆。
趙當世心中活泛,不斷盤算。侯大貴被晾在一邊,見其沉默良久,忍不住道:“千總,咱們,咱們要不将此事禀給姓李的?”
“不急!”趙當世猛一擺手,壓低聲音,“此事暫不可對任何人說起。洩漏半分,拿你是問!”
侯大貴茫然的看着他,不知虛實,但看千總那似曾相識的模樣,便料定對方一定又懷了一肚子壞水,故不多言,隻道明白。
“你探得這等情報,也算立功,暫且記下,日後加賞。”趙當世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可以離開了,卻在他轉身前加一句,“把楊百總叫來。”
侯大貴愣了一愣,随即快步離去,很快,滿頭大汗的楊成府就匆匆趕了過來。
“屬下見過千總!”
“軍中無需多禮。”楊成府見了人就要行禮,趙當世揮揮手示意他不必。這些日子,幹活最賣力的既非侯大貴也非徐珲,而是這個滾刀肉。他既任了馬軍哨百總,直像變了個人,無論哨糧、偵查乃至訓練兵士,都是使十二分的力氣。也許是爲了對得起這份軍職對得起趙當世的信任與“知遇之恩”,又或許是有危機意識怕被他人取代,總之一天到晚都是忙忙碌碌的不見休息。随口問兩句,便知他方才正處理一批外出偵探的斥候回禀的報告。
趙當世并無任何嘉獎的話。他認爲楊成府這樣的行動才足以擔負起一個馬軍哨百總的頭銜,若他還似往日般好吃懶做,偷奸耍滑,下面代替他的人不是沒有。讓他保持在這樣的狀态對他個人、對整個營都有好處。
“千總召見有何吩咐,屬下洗耳恭聽。”
“有一緊要任務你仔細聽着。在每日外出探查的斥候裏遴選些機靈的,專負責監視高傑營中動靜,一有異常,立刻來報。”
“高傑?”楊成府一聽,雙目立時瞪得渾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