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兵在前的曹變蛟一邊策馬,一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四顧身邊随行的兵士,盤算着此次出擊能夠撈到多大的戰功。他今年還不到而立,就已位至參将,且深得叔父曹文诏倚重,在旁人看來,說前途不可限量尚顯局限,許多人都說他日後成就定不會在曹文诏之下。
他自年少時随叔父擊寇至今,也有四五年光景,一場場血戰磨砺了他的意志、鍛煉了他的能力,将他從一名青澀的少年鑄造成了一位硬如鐵鑄的青年将領。無數次的勝利令他對流寇的戰鬥力極爲輕視,按着以往的經驗,他認爲這次的北擊無非是給自己軍事履曆上再添一道功勳罷了。
在馬上轉頭回望,不遠處,外裹着紅蟒袍的叔父曹文诏正意氣風發地與遊擊馮舉并馬交談着。馮舉亦是追随曹文诏多年的老部下了,兩人同爲大同籍出身,之間密如親人,早前洪承疇幾次按功不報,全虧曹文诏在吳甡面前爲其抱不平,才得以叙功。故而饒是馮舉年齡長于曹文诏,卻也從不因此自矜。
此刻全軍已行入真甯縣境,守備侯一位幾次請示是否泊軍休整,都被曹文诏拒絕了。根據哨騎回報,甯州、真甯一帶流寇四竄,行無定蹤,在沒有尋找到李自成軍主力前,絕不可輕易轉換行軍隊列,故而曹文诏甯可令全軍減速推進,也不答應停下休息。
這些兵士俱爲征戰多年的百戰老兵,數百裏的急行軍也經曆過多次,對于這般強度的推進也無甚感覺,每個人都很放松,臉上沒有絲毫緊張的意味,仿佛他們此行不是去打仗而是去郊遊。
然而曹變蛟的心中卻總隐隐有種不安,他總覺得這一路行來有些詭異,确切的說是太過順利。哨騎曾多次探得前方有流寇行蹤,但等部隊按戰鬥隊形推進過去,每每卻隻有空蕩蕩的荒原。
難道是流寇懾于曹家軍的威名,聞風而逃?曹變蛟内心深處希望如此,但那份惴惴不安依然揮之不去。
“八隊闖将……”
百無聊賴中曹變蛟又想起這個名号。他聽說過太多的流寇名号,也終結過太多的名号,這個“闖将”之前倒也屢次出現過。不過不久後,此号應當再也不會出現了。
他正這般戲谑的想着,一哨騎馳至,禀報前方五裏出現大股流寇。
一路上這種報告聽多了,半點也沒刺激到曹變蛟的戰心,他吩咐哨騎再探,又派人形式般去曹文诏那裏請示。
曹文诏倒不松懈,立馬中斷了與馮舉的交談,依慣例令全軍進入備戰狀态。曹變蛟隻覺叔父多此一舉,但也依言整頓前隊。他部下八百套丁全是從塞上各部落招募來的勇士,一人雙馬,皆披雙層重甲。禦敵對陣,每每沖鋒在前,摧枯拉朽,無往不利。如今軍令既下,他們全都下馬,從馱馬上取了披在最外面的厚棉甲,在相互幫助下仔細披挂完備,重新跨上戰馬。
雖然經曆了無數次的戰鬥,但隻要身處于這樣一群精銳的猛士之中,曹變蛟依然會感到心情激蕩,腔内一股熱血逐漸沸騰起來。
“隻盼這次莫再撲個空。”他在心中默念,同時向左右喝道:“與我來!”
同一時間,前隊響起清脆的竹哨聲,八百騎兵開始以相似的節奏速度小跑起來。
待曹變蛟的前隊騎兵跑出一段距離,後隊步卒隊中也響起了響亮的唢呐聲,随即十幾面三角小旗從各隊中揚起,跟随着靠前的一面大旗整個後隊也開始結成密集緊緻的陣型小跑前進。
随着部隊的前進,哨騎回報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到了最後,曹變蛟透過眼前層層人頭,已能望見遠方正在匆忙列陣的流寇。
最後一班哨騎歸來,曹變蛟問道:“此地名喚何處?”
那哨騎答道:“據鄉人所言,此地名爲湫頭岘子,離此不遠即爲湫頭鎮。”
曹變蛟暗自點頭,複看那群流寇,隻見紛紛擾擾的步軍陣中雜亂分布着不少騎兵。看來前番一路誘引己軍的就當是他們了。看他們這陣勢,似乎是想與步兵合軍後與自己決戰。
但看對面那無頭蒼蠅般亂走的步軍,不但列陣無方,個個也是形銷骨立,衣不蔽體,便如若不禁風的蘆葦般模樣,又如何能與自己手下這些百戰精兵抗衡。
他在心底嘲笑了對手一番,命令前隊暫停前進,等待後隊步兵跟上合适距離,與此同時,派出十餘騎,朝敵陣疾沖過去。
這十餘騎頃刻間便沖到了距離敵陣不到一百步,頓時引起流寇步卒一陣恐慌,他們的前隊甚至還起了一些小騷亂,全憑監陣的兵士彈壓才鎮壓住。
曹變蛟此時仔細觀察着敵陣的情況。他讓這十餘騎佯攻試探,逼近到一百步内,對方隻是零星射出幾支箭矢,亦不聞铳響,以此可見,要麽這群流寇缺乏遠程武器,要麽是訓練極爲精良——他當然不會認爲是後者。再從對方陣前的騷亂可知,這幫流寇基本上毫無戰鬥經驗,也許那些流寇的騎兵是善戰老寇,但單憑他們是不可擋得住自己騎兵的沖擊的。
那十餘騎完成任務,馳馬在流寇陣前劃過一道弧線後輕松馳回。他們無一不對流寇的戰鬥力不屑一顧,勸說曹變蛟直接以前隊騎兵沖擊,盡快結束戰鬥。
曹變蛟心裏始終有些不安,沒有采納他們的意見,耐下心來,慢慢等曹文诏率後隊跟上。
曹文诏帶領着步兵登上距流寇不遠的小土包上,下馬眺望,數百步開外,流寇排成了一個巨大的方陣,在這方陣之間零星散布着總數不超過一百的流寇騎兵,再看那些流寇步兵,熙熙攘攘的,全無陣仗當前的令行禁止,作戰素質也可想而知。
身邊的馮舉也皺着眉頭瞅了一陣,憑着多年經驗,他對曹文诏道:“這幫賊人不過是退無可退才不得已列陣迎戰,行伍之間幾無紀律,可讓前隊直沖,我等掩上即可。”
曹文诏素以果斷敢戰著稱,目測了一會敵陣周遭,隻見茫茫荒原,沒有遮蔽,當無伏兵之慮,便着中軍親兵旗手揮動總兵營正兵旗,以旗語指示進攻。土丘不遠的曹變蛟處也以旗幟相應,之後,前隊馬蹄翻動,開始準備進攻。
曹文诏在土丘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前隊動向,隻見随着距離的迫近,騎兵們逐漸由一個較爲緊密的陣型展開,到将近一百步時形成大緻楔形的沖擊陣型,與之相對,他們的馬速也開始提升,再進入一百步後已然沖鋒起來。
流寇陣中零星射出幾支箭矢,但這杯水車薪根本無法對官軍騎兵造成任何阻礙,眼見洪流般的騎兵以高速沖向自己,還沒接仗,流寇前三排就已經松動。不少人驚叫着抛下手中的木棒、片刀,轉身就跑。那些壓陣的流寇騎兵起先尚能通過斬殺逃兵來威懾其他人,但随着官軍的不斷逼近,這些作戰素質極爲低下的流寇們已經在本能的驅使下不顧一切地往後退。那些流寇騎兵的砍殺呼喝在此時就如螳臂當車般,完全無法阻止潰逃的人流。
不過流寇騎兵也确實有着豐富的經驗,眼看着步軍不濟,領頭的唿哨一聲,分散在步兵陣内衆騎兵便在一瞬間似被線牽引了一樣,齊齊向陣後集中。
伴随着一通悶響,流寇前隊尖叫聲四起,曹變蛟率領前隊官軍鐵騎無情地撞入陣内,一時間,那些隻有單衣蔽體,手持簡陋短兵的流寇就像秋後的麥子,被風行草偃地帶倒一大片,整個流寇前陣亂成一鍋粥,原先好不容易擺布起來的松散陣勢也在一沖之下蕩然無存。
曹變蛟持騎槍沖倒一個流寇,脆弱的槍柄咔哒折斷,改拔腰刀,呼喝道:“追馬軍!”他心裏清楚,這支流寇的核心是那一百騎馬的家夥。不除掉這些家夥,自己今日殺再多的步兵也無濟于事。
官軍騎兵就像一把利刃,穿紗破紙也似沖透重重流寇,往陣後逼去。
那群流寇騎兵顯然早有準備,他們對四散奔逃的步兵們沒有半分眷顧,帶過馬頭,轉身就走。
曹變蛟看看後邊,土坡上,曹文诏正帶着步兵沖下來,便不再顧忌身邊混亂的流寇,徑直帶人追擊那些流寇騎兵。
那群流寇騎兵雖說大多騎着劣馬,但勝在輕裝簡行,加之拼死鞭策,身披厚甲的曹變蛟等一時竟還追不上。
眼見與步兵越離越遠,曹變蛟有些警覺,便萌生了退意,孰料那群流寇騎兵猜到了他所想一樣,竟然駐馬取弓,回頭勁射了一排箭矢。雙方相距上百步,騎弓勁道又偏弱,縱有幾支箭矢射到曹變蛟這邊身上,也都被棉甲彈開了去,但曹變蛟卻勃然大怒。
他出道至今,所到之處流寇皆望風披靡,逃亡尚自不及,那還有人敢如此挑釁?他回頭看看自己援兵營旗上那個黑色的“曹”,從牙縫裏怒迸出一個字:“追!”
後隊曹文诏帶着步兵趕到亂陣中,砍殺一番後忽然不見曹變蛟,大驚,坐營官守備侯一位眼力好,隻道曹變蛟追殺去了。
眼下流寇步兵已經崩潰,曹文诏便分給弟弟曹文耀與侄子曹鼎蛟二百人繼續追剿步兵,自帶一千人趕去支援曹變蛟。
那邊曹變蛟等騎苦苦追趕那撥流寇騎兵,數次幾盡攆上,卻都被他們及時逃脫了去。曹變蛟年輕氣盛,哪受得了這份憋屈,心無旁骛,隻鐵了心要将這些輕視自己的流寇一網打盡。
繞過一處山坳,眼前景象大變,一片密林在遠方出現,那群流寇騎兵此刻突然停下馬來,齊轉馬頭,成一字型面對曹變蛟等。
“無處可跑了吧!”曹變蛟咬牙切齒,攥緊了手中的腰刀,正準備下令厮殺。猛然間,幾聲鼓響,又是驚天徹地的銅鑼聲,緊接着就見無數流寇從林中殺出。
“晦氣!”曹變蛟一邊打量着眼前烏央烏央絡繹不絕鑽出林子的流寇,一邊罵道。
然而面對突如其來的這些流寇,他與手下一票騎兵依然沒有半分慌張。流寇終究是流寇,人再多也不過是虛張聲勢。
流寇們逐漸向這邊逼來,曹變蛟昂首跨馬,巋然不動。八百騎兵也一個個按馬而駐,對方的人數已超過己軍不知多少倍,但這些咬銅嚼鐵的漢子依舊神情淡然,隻是靜靜看着人潮湧動。
那群流寇騎兵見曹變蛟十分沉穩,知道找不到破綻,也不輕舉妄動,也就立在原地觀望。
“沖!”過了許久,直到那群流寇騎兵都已鑽入大部隊隐沒不見,曹變蛟冷峻說道。騎兵隊中竹哨聲再響,騎士們一齊催動馬匹,開始新一輪的沖鋒。
這一次和上次不同,流寇以一個彎月狀的陣型主動殺上來。曹變蛟觇得對方兩翼突出,便知其目的是想包抄自己,當即分爲兩隊,一路向右路沖擊,他自己則帶一路直沖彎月當中。
他這一招,很快收到效果,流寇的陣線便如同被擊中了尾部的毛蟲般,開始向中右側急速收縮。曹變蛟見目的已經達到,帶兵勒馬一轉,卻不沖陣,反倒退了回去,沖擊右路的那四百人也同樣回歸。
一個小小的虛槍便使流寇陣型松動,曹變蛟自認已有了七成以上的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