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崇祯三年入陝剿寇始,曹文诏曆戰大大小小無數仗,不但擊滅擊敗王嘉胤、點燈子、紅軍友、滿天飛等橫行一時的強寇,死在他手上的小寇更是不計其數,有他在處,遠近百裏太平,堪稱流寇最爲畏懼的官軍将領。
本年五月,闖王高迎祥與西營八大王張獻忠合兵圍攻鳳翔,企圖強行打開一個缺口,同時又約過天星張天琳與蠍子塊拓養坤爲策應圍困平涼以分官軍兵勢。屯兵西安的洪承疇見招拆招,派劉成功救援平涼的艾萬年,張全昌、賀人龍解圍鳳翔。
闖王退卻,洪承疇以曹文诏爲先鋒親自向北追擊,張全昌與賀人龍向西推進。但天不遂人願,先是張、賀二将在清水張家川遭到伏擊敗歸,而後劉、艾二将也爲詐退的流寇吸引,從平涼追擊至襄樂,被圍困于巴家寨,同樣大敗。艾萬年本人亦戰死殉國。
如此一來,兩面受挫,官軍的氣勢爲之一滞,洪承疇便遲疑起來。但曹文诏并不在意,他堅持認爲應該繼續向北挺進。兩人之間因此産生分歧。其實一直以來,曹文诏與洪承疇并不對付,早年任陝西巡按的吳甡就曾看出二人龃龉,私問其故,曹文诏答曰:“制府爲人,煦煦小仁,禦士無誠心,遇事無雄略英斷。文诏從軍數年,有功将吏不錄一人。”大抵認爲洪承疇賞薄,同時也對這個文人出身的統率有幾分小觑。
關甯軍出身的曹文诏雖然忠貞烈膽,但免不了有許多武人類似的跋扈性格,看不上洪承疇很正常,洪承疇自己也心知肚明。曹文诏早先爲山西總兵,如今爲援剿總兵,都不受洪承疇節制,所以通常兩人都是能合作則合作,曹文诏不想合作,洪承疇也沒辦法。這次亦如常,既然洪承疇踯躅不定,曹文诏幹脆撇下他,獨自率領二千兵馬北上。
洪承疇自己不想動,見曹文诏氣勢正盛,正好觀望,承諾一句後援便作壁上觀。
洪、曹二人所想,李自成并不知道,但他知道,曹文诏這個人一定要除掉。此人與普通官軍不同,以往能打如鄧玘、左良玉部等,固然殺流寇衆多,但多少都有“養寇自重”的小心思,并不将各部流寇往死裏整,偶爾雙方還會合作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遭遇這樣的兵痞,尚有生路。但如若碰上了“諸将在陣,于脅從者縱令逃去,文诏必盡殺,無一存者。變蛟亦然。”的曹文诏,那就隻能自求多福。此人打仗永遠一根筋,即不将流寇盡數斬殺絕不罷手,有時可以追擊敗退的流寇一連數百裏,對于這種人,李自成隻有你死我活的想法。
遊蕩在南部的哨騎早便來報,說明軍援剿總兵曹文诏帶領兵馬北上,目标很明顯便是李自成等一幹盤踞在慶陽、平涼一帶的流寇。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重要消息:明軍的後繼部隊似乎并無動靜。
曹文诏孤軍深入這一點引起了李自成極大的注意。眼下甯州一帶流寇衆多,單論人數,是曹文诏的十倍也不止,他心思活泛,便有了徹底解決這個心腹大患的打算。
想法歸想法,曹文诏威名在外,李自成也不敢單軍妄動,是以他邀請亂世王蔺養成與過天星張天琳二人共商此事。這二人實力相較李自成,要差上許多,他們都依附八隊存活,其中張天琳比較信任李自成,對此沒甚意見,蔺養成則頗爲猶豫。
他原本想法,既然曹文诏那殺神來了,上策自然是溜之大吉,實在不用與之死磕,在他看來,曹文诏手下那些兵已經不是人,特别是其中的八百家丁,可怕程度與陰間上來索命的厲鬼無異。
李自成已經決心與曹文诏決戰,威壓之下,蔺養成勉強答應擔任後軍。這件事就發生在趙當世面見李自成的第二天。
聽說李自成要和曹文诏大戰,趙當世當即決定留在八隊效一份力。他這個危險的想法立馬招緻了以侯大貴爲首的三分之一強部下的極力反對。就連一向沉默的徐珲也表示曹文诏不好對付。
“曹總兵之兵,俱爲關甯之百戰精兵。總數不逾三千,其中過半爲馬軍。馬軍中又有數百家丁,尤爲兇悍,稱以一敵十也不爲過。”徐珲仔細回憶印象中的曹文诏部兵馬,“這些家丁中多爲遼人,亦有三百左右套丁,每戰争先,所至敵皆披靡。其中小曹之兵最爲暴橫。”
趙當世問道:“你可見過曹部戰法?”
徐珲想了想道:“見過,極爲簡單,最多不過以銳卒沖擊中陣,各部義軍兵馬素質參差,曹部銳卒往往能透陣而出,後隊步卒乘勢接上掩殺,繼而席卷左右,無往不利。”
趙當世暗自點頭。各部流寇大多不谙戰術,每每逢戰就是散陣亂陣,偶有略知兵馬事的也隻是結成幾個松散而雜亂的方陣,這樣的陣型能擋住曹文诏的中路沖擊是不可能的。所以曹文诏一招鮮吃遍天,憑借過硬的軍事素質與極大的裝備差距總能大敗流寇。話說回來,這也與流寇首領中少有造反的明軍高級軍官有關,大家都是野路子半路出家,對打仗更有有天賦的且運氣更好的才能熬到現在,就比如李自成、張獻忠這種。
他尚在沉思,侯大貴走過來苦着臉道:“百戶,你當真要打?”
趙當世擡眉瞅他一眼,應道:“正是。”末了,加一句,“怎麽?侯隊長有顧忌?我趙當世從不強人所難,若是有弟兄意見相左不願随我幹這一仗,取了盤纏費,自擇去處便是。”
侯大貴愣了愣,俄而咬了牙關,狠狠道:“從商州到這裏都趟來了,還怕個錘子。左右都是打,便打他狗日的曹文诏。欺負老子這許多年,害了身邊這許多弟兄,是時候該他血債血償了!”
他自知道趙當世要留下的意思,昨夜是一夜沒睡,心中天人交戰,苦苦衡量是去是留,直至破曉時分才下定決心一條路走到底,從此跟定趙當世。
他能說出這番話,倒出乎趙當世意料,以他原先從無定心,幾次換主的做派看來,值此風口浪尖,他也很可能自保爲先,不想他如今的表現卻讓人刮目相看。
趙當世也不知說什麽,隻能不痛不癢來一句:“知道了。”便将他打發了下去。而侯大貴瞧他一副安之若素的面容,更加确信趙當世在李自成那裏聽到了什麽有利的消息才胸有成竹,從而對自己一晚上的這個決定慶幸不已。
隊伍裏倒也有些想走的,譬如楊成府。但他善于察言觀色,侯大貴都不走,他也便不走。他二人一定心,原先還有些騷動的衆人登時平靜下來。再無人提出要走。
李自成本想派人送趙當世出去,但聽說他也要留下後也不拒絕,便将他安排在了劉良佐手下聽用。劉良佐因常乘一匹花馬故而有綽号“花馬劉”,早先跟着高傑一起投奔李自成,與高傑分别負責外營與内營的防衛。而劉良佐又跟着劉宗敏爲一路。這劉宗敏便是早先與趙當世相怼的那糙漢,如今趙當世這五十騎歸置到他部下,他倒也沒什麽意見,心胸倒比那張雄飛闊得多。
李自成将趙當世留下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想讓他作爲回營的一個代表,代表老回回做個見證,形式上也是兩營協作,加深友誼了。
當了代表,趙當世這個在回營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竟也像模像樣的參與了八隊中軍營帳内的高級會議。直到現在,趙當世還在慶幸張雄飛派出的其他各路信使實在慫包,直到現在竟也沒有一個趕到。
眼瞅着自己的百戶昂首挺胸與八隊其他大哥一并跨入中軍營帳,侯大貴、王來興等無不一臉自豪。侯大貴甚至還對楊成府露出了久違的微笑——雖然他笑起來的模樣令楊成府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在會議上,八隊的将官從高到低一一發表了對接下來作戰的想法,李自成并未表态,隻是靜靜聽着。趙當世認爲他一定早有了主張。
說到最後,帳内隻有趙當世一個沒有發言了。李自成将目光投向他,帳内其他将官也齊齊看将過來。交疊的目光讓趙當世心中起毛。
良久,李自成緩緩道:“趙兄弟似乎有話要說,不妨說出來大夥一并參詳參詳。”
趙當世确實好好想了一番話,但他還是知道深淺的,趕忙拱手推脫道:“各位都是見識過大陣仗的宿将,見識經曆都遠超在下。在下怎敢在各位面前班門弄斧?”
營内衆人基本都是苦根出身,平素最喜聽人奉承。趙當世這話雖是朝向大家的面子話,他們也聽得順耳。幾個對趙當世尚存敵意的将官聞言,面色也都緩和下來。
李自成呵呵一笑道:“趙兄弟這說哪裏話,回營與我八隊本便是兄弟營,老回回于我更如父兄般。你如今代表老回回于此發言,不必有太多約束。說到點子上,弟兄們爲你喊一聲好;說錯了,咱們也隻當聽了一個屁,揮揮手就過去了。”
此言一出,帳内頓時一片哄笑,劉宗敏也笑道:“昨個兒你小子不挺能說的嗎?這下怎麽就癟了?就你這樣的,日後有了老婆也跟别人上炕去啦!”
他本應景來一句笑話,豈料疏忽之下戳中了李自成的痛點,李自成當即有些尴尬,帳内其他幾個老成的也都斂容不語。
趙當世怕緊要關頭八隊内部還出什麽幺蛾子,便快速接過話茬道:“如若藏着掖着,還真被各位兄弟取笑。也罷,在下就恬不知恥,胡說幾句。”
他雖如此說,帳内諸人卻大多不當真,隻道是李自成做做樣子,全都面帶譏笑等着看這回營來的破落戶笑話。
“在下以爲,要破曹文诏,必要做到三點。”趙當世開始說話,立刻換上嚴肅的面容,“曹部與他部官軍不同,馬軍極其精銳,沖擊力尤強。其所用戰術多爲當中突破,即沖破中陣,使敵自亂。一旦被沖擊陣線開始混亂,其後隊步卒緊而上,與馬軍前後夾擊,便可獲大勝。故此我等與之對陣最首要的,便是要防範其中路的突擊。隻要中陣不透,便可反擊。此爲第一要點。”
說到這,趙當世偷眼瞄了瞄衆人,隻見此時他們全都改了容,不再以嬉笑對己,取而代之的是驚訝與疑惑。
“抵禦住曹部的沖擊後,爲争主動,務必要截斷其前軍馬隊與後軍步卒之間的聯系。沒有了步卒策應,陷入陣中的馬隊不足爲慮。此爲第二要點。”
此時,營帳中已然寂靜無聲,隻有趙當世洪亮的聲音不斷響起,看着衆人以及李自成的沉默,趙當死越說越有自信,“第三點。曹部畢竟是多年打出來的強軍,即便陷陣,以其能力以及我軍之戰力,也不能說能夠一戰而擒之,所以在下鬥膽請求掌盤子多布兵力,不求以一地困死曹文诏,隻求各路各地不斷殺傷其有生力量。如能辦到以上三點,曹部官軍亦不可畏。”
一大通話說完,趙當世口幹舌燥,惴惴不安地望向帳内衆人,特别留意了李自成的反應。
但過了很久,都沒人說話,李自成也陰着個臉,一聲不吭。趙當世沒法子,隻能道:“在下口出狂言,所說多有謬誤,諸位若是聽不慣,隻當是聽個笑話便了……”
衆人面面相觑,都看向李自成。李自成輕咳兩聲,這才輕輕開口道:“你所言甚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