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一愣神,旋即瞧見高傑那逼視而來的如炬目光,心念電轉道:“小弟孤陋寡聞,高大哥的這位舊識倒沒聽說過。”曆經多次險境,趙當世已然能夠控制住面部的表情,所以饒是一顆心突突狂跳,外人也看不出啥端倪。
不單是他,趙當世背後那些部下中,稍微曉點事的人都是萬分緊張。這高傑明着一派和氣,暗地裏卻是步步藏刀,之前已經撒了謊,如無法繼續編造下去,今番大夥指不定都得吃滾刀面。
趙當世不是個嗜賭之人,但造化弄人,有時候不得不賭。對于高傑說的這人,他的确不知道,冒着被繼續盤問的風險說認識,倒不如實話實說搏一把。
帳内氣氛一時凝結,須臾,高傑首先呵呵笑了起來:“也是,我那舊識不過回營個小小隊長,地位低微,趙兄弟哨官身份,兩個怎麽弄得到一起?是在下失禮了哈哈,請勿見怪。”
趙當世聞言,方才舒了心,勉強擠出笑容客套兩句。侯大貴等人也都暗自把已經放在刀柄上的手收了回來。
高傑目前在李自成軍中管軍需,營中大将多數跟着李自成出戰去了,剩下能做主的也就數他,是以他作爲營代先招待趙當世等人。跟在他身後的兵士哼哧哼哧擡上來好些木桶、大缸,裏邊裝着滿滿的面條饅頭以及豬牛肉。
在陝南時,衆人東奔西逃,無非吃些肉幹、飧飯,僅能果腹,要說什麽滋味那是半點也無。此番見着這些食物眼睛均是一亮,哈喇子都涎了出來。
大夥兒都是莽漢出身,并不懂什麽禮節矜持,急切的幾個不等碗筷上來,直接用手便從缸裏将大肉撈起來大快朵頤。高傑也坐在一邊陪着吃,中途試探着詢問趙當世暗語内容,趙當世隻說面見李自成才可言,含混過去,他便沒有繼續追問。
吃到一半,從帳外走進一人,身段苗條,觀其模樣,竟是個婦人。再看左右兵士,見了那婦人均是低頭行禮,甚是恭敬,趙當世正不知所措間,高傑起身道:“你怎麽來了,沒見我招待客人。”
那婦人毫不在意,并不顧忌帳中有他人,徑直道:“你從後營領走了這許多豬牛飯食,不與我報賬也罷,還如此言語,真當婦人可欺?”口氣甚爲矜傲。
高傑難堪地左右環顧一圈,給了趙當世遞個抱歉的表情後拉過那婦人,小聲細語。那婦人邊聽着,不時打量趙當世等人,神情逐漸緩和下來。到了最後,那婦人甩開高傑,大喇喇走到趙當世面前抱拳道:“不知小哥是回營來人,妾身失禮了,請多擔待。”
她着一身對襟比甲,然語氣動作幾與大丈夫無異,更姿色豔絕,竟給人種英姿飒爽之感。
連高傑都對她唯唯諾諾,甭管此人身份爲何,趙當世都不敢托大,連忙回禮,順便贊道:“闖營果然名不虛傳,漢子骁勇剽悍,就連女眷也是一番巾帼氣勢,趙某真是大開眼界、不枉此行!”
那婦人聽罷,手不掩嘴哈哈大笑起來:“小哥說話文绉绉,不像厮殺漢,反倒像村中整日掉書包的措大,難不成回營人馬都是如此斯文工整?女子今日也算是開了眼界!”
高傑輕咳兩聲,插到兩人當中介紹道:“這位是闖将夫人,現在後營主管報賬、撥付等事。适才聞知趙兄弟等來,在下走得急,确實忘了告與夫人。”
他低着腦袋,當着衆人甕聲甕氣又道了一聲歉,那婦人并不言語,隻是嗔怪地看了看他,眉目之間居然有些暧昧。
然而電光石火間,那婦人便恢複了豪爽直率的派頭,說道:“妾身娘家姓邢,在營中也幹些不大不小的差事。聽說小哥此番過來是專程尋掌盤子的?”
看來高傑是把事情都告訴她了。趙當世暗自詫異,不知這邢夫人有什麽厲害手段,竟能将高傑這等與李自成平起平坐的悍将收拾得如此服帖。再看身後侯大貴等人,個個呆若木雞——這些個色中餓鬼,都還沒和這邢夫人搭上話便已經哈喇子流了一地。
高傑不瞞她,趙當世也識趣将馬守應與高迎祥等人相約之事與她說了,邢夫人無甚反應,隻淡淡道:“掌盤子方才已差人傳信過來,言歸營就食,想來須臾便将到了。小哥等稍候即可。”
言畢,飄飄然走出了營帳,臨了看了高傑一眼。高傑又給留候的幾名兵士吩咐兩句,便也很快告辭了。
侯大貴等一幹單身漢原未吃完,但見了風姿綽約的邢夫人後,是個個食之無味,心猿意馬。也難怪,這一段時間趕路,兇機四伏,人人自危之下哪個還有精力去想女人的事,但這時稍稍安定,大家便想起已經三兩月沒碰過女人,更兼邢夫人這等顔色挑動,哪能不胡思亂想。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趙當世自己在邢夫人面前猶自口幹舌燥,哪還會義正詞嚴的命令手下一幫漢子收起那副腌臜樣。
一碼歸一碼,邢夫人的突然出現固然讓大家眼前一亮,但趙當世更在意的還是高傑的作态,确切的說,是他和邢夫人之間的關系。
滿腹狐疑之下,他拉過侯大貴問道:“你在八隊待過,可知這高傑?”
侯大貴嘴裏塞滿了食物,好容易囫囵下去,壓聲說道:“百戶就是百戶,初來乍到便能瞧出端倪。”他用手抹了抹油光發亮的口嘴,續道,“小人雖在八隊中是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但也嗅得些風聲……”說到這裏,瞅了瞅不遠處靜候的八隊兵士,确定無人偷聽後才道,“傳言那李闖将是個天閹,胯下玩意兒無力,早年未反前,老婆便與人通奸。這邢夫人卻是第二任了。是闖王從臨洮城外掠來,後贈給他的……嘿嘿,卻是也免不了偷上漢子……”
趙當世詫異道:“你說高……與邢夫人有一腿?”
侯大貴滿不在乎搖搖頭:“不是小的說,是營中上下都這般傳。你想呀,姓高的儀表出衆,兼得骁勇善戰,女人見了哪個不喜?百戶你是沒見過李闖将,那模樣,不說比姓高的,就連……就連徐珲也比不上。”他本想說“比不上我”,但好歹有些臉皮,也不敢說趙當世,就揀了個隊伍裏模樣稍微靠前的徐珲說事。
趙當世仍然不太相信:“照你說法,那麽闖将定也知道此事,他一方枭傑。怎會這般慫包,任由老婆跟人家眉來眼去遭人背地裏笑話?”
侯大貴撇撇嘴:“這事小的也不清楚。不過這姓高的在營中地位頗高,李闖将又沒捉奸在床,總不能直接将人一棒打死吧?”
根據前世殘存的記憶,趙當世知道高傑日後要投官軍,至于他爲何如此,細枝末節的内容并不清楚。不過看今日情況,沒準就跟這邢夫人有着莫大關系。
“紅顔禍水啊……”想到這裏,他不由喟歎一句。
侯大貴并沒聽清他說什麽,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中,喃喃自語道:“要是能與邢夫人那等騷貨睡一個晚上,就算将老子閹了也值啊。”邊說邊搖頭。
“那可不成,你個瓜慫想讓老子手下有個太監做隊長?”趙當世抽冷子來一句,已而,二人相視大笑,直讓旁人以爲他倆精'蟲糊了腦子。
衆人風卷殘雲将各桶各缸中的食物一掃而空,那靜候着的一批八隊兵士便将空空的器皿擡了下去。又懶洋洋趴了一會兒,有信傳來,闖将已歸營,急請趙當世見面。
趙當世留下侯大貴等人,隻身一個出了營帳。擡頭看看天,已是薄暮,營區内各帳都已埋鍋造飯多時,還有不少兵士正在熄火。途經老八隊營地時,大批的兵士剛歸,正在脫甲卸盔,目見趙當世這麽個生面孔,其中好些都毫無忌憚地投來挑釁的目光。兇悍之氣溢于顔面。
李自成才到營帳,是以身邊還圍了一幫戰鬥歸來的弟兄。見了他真容,趙當世方知侯大貴那厮并非信口開河。眼前的“闖将”完全不像後世小說中描寫的那樣高大偉岸,相反又瘦又黑,也不甚高,可以說貌不驚人。相比之下,早前遇見的那個高傑更符合趙當世心中那個李自成那高偉正的形象。
依然穿着肮髒的甲束的李自成本正與一幫弟兄高聲談笑,餘光瞄見有人進來,便撇下衆人,徑走過來道:“閣下便是回營來的兄弟?”他一擡眼,趙當世就感覺到一種不同。那雙眸子與一般渾濁無神的流寇不同,竟是異常澄澈銳利。
“在下趙當世,奉老回回之命,爲闖将帶來約定暗号!”
不等李自成答話,一個漢子忽地從斜邊插進來,粗聲道:“哈哈,你是老回回的人?老子聽說那厮被官軍痛打,隻能龜縮在終南山一帶,如今叫你來,必是想搬救兵,是也不是?”
趙當世瞧那人,膀大腰圓,留着八字胡,颌下也有濃須,甚是粗犷,便問:“還未請教……”
那漢揮手打斷他說話道:“我隻問你是不是。”
趙當世原與李自成聊得好好的,這漢突然插嘴不說,還不依不饒質問下去,不把趙當世放在眼裏的同時也當李自成不存在般。趙當世驚其跋扈,偷看李自成,卻見他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并無阻攔之意。
“不是。”趙當世果斷道。他初來乍到,絕不想就此給人看扁了,“這位将軍,在下不知你的名号,但聽你所言所語,似乎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
“啥?”那漢陡然色變,從得意洋洋瞬間成了惱怒。
李自成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趙當世,欲言又止。
那漢上前兩步,欺到趙當世面前,戟指他道:“你找死!”
趙當世毫不畏懼,正色道:“陝西官軍四伺,我等各營連枝同氣,如不合力迎敵,單憑闖營,将軍以爲真能打破西安、打破潼關?”
那漢不屑道:“老子才殺官軍回來,有啥可怕?”
趙當世冷笑兩聲道:“既然将軍如此英勇,那麽鳳陽之戰怎不見将軍英姿?”
所謂鳳陽之戰,便是數月前發生的事。那時各營兵馬被官軍合圍在河南一隅,焦頭爛額,幸有張獻忠率軍奔襲中都鳳陽,打亂官軍部署,才令各營兵馬得以逃出包圍網。此千裏奔襲的險招,非智勇過人者不能爲,張獻忠也因此事聲威大震。高迎祥與李自成雖然也參與了此事,但基本屬于跟在後邊撿便宜,城破之後才姗姗而至。
那漢聞言,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嚷起來:“那是老子沒得機會!”
趙當世繼續道:“那麽西安之戰時将軍又有何表現?”
這一句直接戳中那漢軟肋,他再無所言,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悻悻站那兒。
李自成對“西安之戰”四個字也很敏感,見那漢的氣焰被壓了下去,便打圓場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我等各營,本便是一脈。早先入陝前老回回與闖王就約定過暗語,說好的要共襄大義,如今就是時機。”
趙當世撇下那漢,轉道:“掌盤子所言極是。當下洪承疇那厮會同周邊各省不斷向陝地添兵,企圖重現河南圍困,咱們絕不可坐以待斃。”
早前衆營流寇由河南突圍入陝西伊始,就相互定下了職責,爲的便是避免再一次出現山窮水盡的地步,高迎祥以及張獻忠、羅汝才、馬守應等勢力較大者都爲此交換了暗語。李自成作爲高迎祥的得力将領,對此也知悉。
是以趙當世附耳與他說出暗語後,他便微微點頭,表示了然于胸。不過,他沒有着急詢問趙當世回營在陝南的部署情況,而是弓起了眉頭,道:“要配合老回回打通鄖、豫等地道路,眼下卻還有一件棘手的事要處理……”
趙當世拱手道:“請掌盤子明示。”
李自成搖搖頭,苦笑道:“一曹。”